89 不期而歸
那是個乖乖的小姑娘,也就兩三歲的樣子,圓圓的臉,扎著馬尾辮,瞪著眼睛,穿著一身可愛的公主裙,手里挑著一盞小小的紅燈籠,發出暖暖的紅光,把周圍照得一片紅暈。
但是,周圍卻是無邊的黑暗,無論哪個方向,在燈籠的紅光之外,什么都看不見。甚至,出于某種奇怪的原因,小姑娘腳下的地面居然也是看不見的,一片黑黢黢的,似乎是深不見底的黑潭,好在,小姑娘平穩地走著,似乎有些茫然,卻沒有露出害怕的神色。
走啊,走啊。小姑娘一直在走,而不知藏在哪里的看著她的目光也就這樣一直跟著她走,黑暗無邊無際,腳步也無始無終。
并沒有恐懼,也沒有悲哀,只是如此平靜地走著。黑暗像包裹在周圍的潮水,走過去,黑暗就向兩邊涌去,貼著身體繞了一個小圈,在身后匯聚。
有時,黑暗似乎也擁有紋路,成為隱隱約約的拋物線形狀的細線,雖然細線中間理應存在縫隙,因而使人好奇穿過那些縫隙會是什么,但大多數時候,黑暗是那么綿密,只是充滿了所有的地方,沒有形狀,也沒有縫隙,而好奇也就消散了。
走啊,走啊。
終于,任為醒了過來。
并沒有什么使任為驚醒,他就這樣平滑地、毫無聲息地醒了過來,夢境還清晰地展現在眼前,只是那沉重的黑暗已經被清晨透過窗簾的微光所突破,不再統治一切。
任為有些難過。
他認得出,夢中的小姑娘是自己女兒十幾年前的樣子。其實,女兒并不喜歡燈籠什么的,任為記憶中也沒有見過女兒像夢中那樣挑著一個小燈籠走在什么地方,但是,不知為何,他卻臆造了這樣一個夢境,并且使自己感到難過。
任為和呂青在德克拉待了些日子,到處在尋找女兒的下落。他們跟格蘭特總統仔細聊了幾次,格蘭特總統非常開放,幾乎是言無不盡,他們可以確定,格蘭特總統見到的那個女孩子長相和女兒是不一樣的,但卻一定就是女兒。
當然尋找的結果是一無所獲,事實上,在他們來到德克拉之前,任明明已經去了赫爾維蒂亞。
雖然在德克拉找女兒,但任為并不是完全沒有工作。
任為算是在德克拉的子公司上了幾天班,子公司位于從德克拉買來的云獄島上,上了這幾天班讓任為對云獄島和嶄新而宏大的海底機房有了充分了解。同時,地球所這邊的工作匯報,任為每天也都聽著呢,不少事情需要他做出決定。
在新機房的建設過程中,任為竟然從沒有來過,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很不負責任的情形了。不過,王陸杰和張琦沒有什么不讓人放心的地方,從結果上來看,一切都十全十美,任為覺得,自己沒有參與是對的。如果參與的話,他很懷疑自己會不會不由自主地提出什么不合時宜的建議。
新機房非常奇妙,有點像任為記憶中小時候去過的海底世界,但規模實在是大了太多,而規模的龐大帶來了感受的變化,已經離海底世界的體驗非常遙遠了。
整個機房完全建設在海底,天花板上就是德克拉海域的海洋世界,各種熱帶魚類游來游去。這些魚可能會感到奇怪,從沒有見過這樣的海底,不能說寸草不生,也不能說沒有任何泥沙,但泥沙和海底植物都是扎堆在一起的,中間間隔著一片片堅硬而光滑的區域,雖然沒有滲透出什么光亮,但總像是隱藏著什么秘密,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東西。有時,會有些魚呆呆地停留在那些光滑的位置,似乎就像是在思考這個問題,當然不可能會有什么答案,魚就是魚罷了。
這是設計師特意設計的,為了不影響海底生物的生存,必須保證有足夠面積的地面和真實的海底接近,但為了從機房中仰望海底,又必須露出足夠面積的透明天花板。這種透明天花板的質量要求很高,需要抵抗海底的巨大水壓,又需要保證單向透光——從機房中可以看到海底,但通宵達旦的燈光卻不能有一絲一毫泄露出去,因為過于光亮的環境將會使很多海底生物遠離。
同時,設計師也展現出了一些娛樂精神,放置在特定位置的專用射燈會發出一片片溫和暗淡的光,對海底生物的影響可控,但卻足以使人類的眼睛透過天花板看到海底的風景,否則海底就會過于陰暗,無法看清楚任何東西,那未免太無聊了。
這種設計不完全是設計師自己的意思。
從功能性上看并沒有什么必要,而且增加了造價,又不是海底世界游樂園,何必如此呢?主要是王陸杰堅持這么做。王陸杰認為,這個地方客戶是會來參觀的,甚至還有那些可能會進入云獄的犯人在做出自愿的決定之前也可能會來參觀,必須給他們留下深刻而瑰麗的印象,讓他們覺得這里是一個天堂。
誰都知道這里只是機房,和云獄里面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但是,先入為主的感覺對一切營銷都是必要的。就像一個公司,接待區域是否寬敞漂亮和產品質量并沒有關系,但幾乎所有人都會認為,接待區域應該寬敞漂亮,公司形象會因而得到提升,產品質量似乎也就好了。
機房很奇妙,但從設備角度看并沒有什么新奇,和地球所的老機房沒有大的區別,僅僅機器的型號有所不同,是最新的版本。
在通訊方面,張琦進入云球之前的時候,就已經進行了嚴苛的測試,這里的設備和地球所老機房的設備協同工作完全沒有任何問題,事實證明,X量子鏈路是值得信任的。
赫爾維蒂亞監獄管理局第一次進入云獄的犯人一共有兩百四十七位,另外還有那位倒霉的云獄監獄長費舍爾先生,以及費舍爾先生的兩位助手。
費舍爾先生和助手都是警察,但都有一些劣跡,說不清是去服刑還是去工作的。不過至少,和肖近濃以及盧小雷一樣,他們擁有觀察盲區和雙向雞毛信,這讓他們心里平衡了一些。
想到格里斯·塞爾,任為很為費舍爾和他的助手擔心。不過對此費舍爾倒不擔心,他說,這種人在生活中通常不可怕,甚至彬彬有禮,他們只是擁有某種奇怪的理念需要去執行。而他研究過了,自己和助手并不在那些理念的涵蓋范圍之內。
費舍爾倒是對這兩百四十七個人中的另外一些人感到一些擔心。那些人沒有什么理念,很幼稚而且很暴躁。不過好在,費舍爾和助手既然是警察,就算身體已經發福也還是有些身手的,進入云獄的時候,自然也會為他們選擇更加孔武有力的空體。
甚至,費舍爾和助手還會擁有輕型武器。這是云獄應赫爾維蒂亞監獄管理局的要求而增加的一個新選項。云獄中既然有獄警,就應該有武器,畢竟監獄長沒有任何武器保護也太說不過去了。
另外一個更說不過去的事情是,監獄長和兩個助手其實并不太知道自己要進去干什么,這不能怪他們,沒有任何人知道要干什么,沒有任何老板交代過這事。除了定時匯報“需要匯報的事情”以外,沒有任何明確的任務,也沒有管理手冊之類的東西。
在云獄里的犯人,越獄是不可能的,這完全不用操心。所以,費舍爾和助手現在的準備是,進入云獄以后過好自己的日子,去他媽的犯人管理,躲著這些犯人才是真的,很明顯這個選擇更合理。
費舍爾、兩個助手和犯人們很快進入了云獄。現在就進去云獄是為了保證安全,云獄時間的緩慢流逝使得地球所可以認真仔細地觀察他們的身體狀況,或者說,認真仔細地觀察他們的宿主,那些復制出來的空體的身體狀況,確保一切不會出問題。這是王陸杰和赫爾維蒂亞監獄管理局預先商量好的,也是赫爾維蒂亞政府最后通過的決議案的一部分。犯人們也都了解這個情況,考慮到自己的安全,而且這個過程并不會受苦,所以沒有人反對。
于是,在時間基本僵住的云獄中,現在費舍爾和犯人們就像一幅一幅的小畫片兒,呆呆地存在著。當然,還有以前那二十一個地球人和二十八個云球人,也都是一樣。
在未來的幾個月,下一次演化周期啟動之前,從時間的角度看,和地球人相比,費舍爾、兩個助手和犯人們已經開始占便宜了。
云獄犯人的入駐流程都在云獄島完成,空體也保存在德克拉。
王陸杰本來想做些手腳,一開始他嘗試著對赫爾維蒂亞監獄管理局說,由于安全需要,犯人的空體也應該由云獄島管理。當時他已經和李斯年商量,請腦科學所幫著在云獄島上建立空體保存基地了。
但是顯然,王陸杰的小心思沒能騙過克里斯蒂安·諾爾,更重要的是,不可能騙得過黑格爾·穆勒。毫無懸念,王陸杰的小夢想破產了,云獄島的空體基地沒有建成。相反,黑格爾·穆勒倒是建造了一個嶄新的空體基地,就位于云獄島西南方向不遠處的另一個小島上,叫作美麗島。
美麗島的空體基地不大,畢竟第一批只有兩百多個犯人的空體需要保存。不過,美麗島基地的設計很好,擴展性非常強,如果需要,可以隨時快速建設新的建筑并增加床位。據說,最大容量可以達到一百萬具空體,這大概是赫爾維蒂亞全部犯人的總數。
為了這種擴展性,在美麗島的基礎設施方面,黑格爾·穆勒還是額外花了不少錢的。不過肯定不虧,他們對犯人空體的收費是其他基地普通空體客戶的一百倍左右——原因當然是安全。
黑格爾·穆勒開出的這個價格讓克里斯蒂安·諾爾在赫爾維蒂亞議會質詢時有些被動。本來監獄管理局采納違法監禁整體解決方案是想要省錢的,但空體保存這樣收費,總費用不但沒有降低,反而增加了。不過,最后克里斯蒂安·諾爾還是過了關,理由也說得過去。一來,美麗島確實需要提供比普通空體客戶更高的安全保障;二來,美麗島目前還屬于測試運行階段,費用當然要高一些;最后,畢竟現在空體的量太少了,空體量多的時候自然就便宜了。
價格嘛,量大從優,規模效應當然可以降低運營成本,似乎也沒什么不對。王陸杰曾經搖著頭對任為說:“還是人家會玩兒。現在貴,多了便宜,一次質詢就把路都鋪好了。以后價格就成了推動力了,應該盡快擴大規模,再質詢的時候,議員們等于已經表過態了。幸好在德克拉我們和黑格爾·穆勒是同盟軍,沒有他們,這事兒進展得也不會這么順利,這個黑格爾·穆勒真不好對付?!?/p>
既然做了同盟軍,王陸杰就放棄了搶黑格爾·穆勒生意的想法,至少是暫時放棄了,空體基地自然也就不了了之了。
這些日子地球所那邊的事情基本都一切正常。
羅思浩和辛雨同可以慢慢地仔細觀察云獄中的空體,什么事兒都不用著急。就算刀已經快要砍到腦袋上了,也可以先去喝杯咖啡再回來救人,刀基本還在原來的位置。
不過,羅思浩其實有點忙碌。按照任為的吩咐,沈彤彤已經在李斯年的指導下開始研究云球穿越急救系統,沈彤彤的事情太多,實在太忙了,自從張理祥被抓走以后,一個人負責兩個人的事情,一直就是如此,而羅思浩對于量子力學之類的基礎物理很精通,所以任為指定了羅思浩來幫助沈彤彤,然后羅思浩也就變得忙了。
窺視者計劃在演化周期結束后立即重啟了,錢當然還是要掙。如王陸杰所料,重啟之后到現在一個多月,用戶果然擠破了頭,生意好得要命,大家都憋壞了。但是,任為發現王陸杰似乎對此有些顧慮。王陸杰說,從德克拉回來以后要和任為好好聊聊。
不知道王陸杰要聊什么,他很長一段時間一直忙著云獄的事情,窺視者計劃這邊并沒有放太多精力,如果有什么問題,應該也是聽喬羽晴講的。任為有點猶豫,想要先問問小喬,但又覺得用不著,估計王陸杰很快就會找上門來,那就等著吧。
伊甸園星進步很大,早就出現了蒸汽機。從地球的經驗看,估計技術進步會越來越快。那里世界很和平,好像沒什么可操心的。不過任為也打算花些時間仔細看看伊甸園星的情況。現在時鐘是同步的,可以好好研究,不像演化周期,一個時間切片,剛想研究研究,“嗖”的一下就過去了,似乎再研究也沒什么意義?,F在想起來,云球那會兒演化停滯倒也是個好事,可以仔細研究,演化得太快反而難弄了。所以,必須要好好利用觀察周期。
伊甸園星確實讓人好奇,他們怎么發展得那么快?難道地球所在云球上做的一切,真的都是白費功夫嗎?
阿黛爾失蹤是個討厭的事情,一直讓任為有點惴惴不安。很難講清楚,背后到底是怎么回事。李舒很緊張,據她說申依楓院長也很緊張,她們擔心阿黛爾的安危,同時又擔心這件事情會不會給自己以及自己的機構帶來什么風險。
不過有一件事令李舒感到安慰,也令任為感到安慰,李舒明確地告訴他,當自己把這件事情告訴柳楊的時候,柳楊出人意料地非常平靜,甚至沒有多問一句話,似乎他早就知道這一定會發生,而且絲毫沒有表現出有任何擔心的樣子——如果柳楊不怕,那自然是有原因的,任為和李舒都覺得沒有那么不安了。
關于這件事,呂青是認真思考了的,她想到了柳楊想到的一切,至少是關于KillKiller的那部分。她告訴任為,應該感到擔心的人是她自己,而不是任為或者其他某個和阿黛爾有關的人。
阿黛爾的失蹤很可能預示著KillKiller的一個重大進展。阿黛爾不會有任何危險,反而會過得很好。任為和柳楊,或者說地球所和腦科學所,當然也不會有任何危險,黑格爾·穆勒不會笨到公開阿黛爾的來龍去脈,毀了大家也毀了他自己。
但是,衛生總署就不一樣了,很可能真的要開始面臨擔心了很久的問題,那就是醫療保險究竟應該針對人體的哪個部分,是意識場還是空體?換句話說,空體的保險究竟屬于人壽保險的范疇還是財產保險的范疇?要去回答這樣的問題,真是太討厭了。
回到北京的時候是早上,雖然天光已亮,但太陽還沒有升起來。坐在自動駕駛汽車查理寬敞的空間里,任為和呂青都沒有說話,各自望著窗外的情景。
在晨曦中,機場高速周圍那一排排高大的白楊就像佇立的少女,各自展現著自己冷峭而挺拔的身姿。雖然顯得有些擁擠,但還是能夠讓人感到一陣陣冷清。任為忽然想起張琦在克雷丁領的喀里希大舞會上背誦過的一首詩:
“我的情人,我去看望你的時候,大地還籠罩在晨靄之中,馬車窗外掠過梧桐、刺槐和白楊;她們像悲傷的少女,默然站立在料峭冬天早晨的寒氣中。她們凋零的手臂輕輕揮動,把悲傷輕輕撒在空氣當中,就像少女們投向情人的目光。我也被這悲傷所感染,憂郁的心搖曳不定?!?/p>
進入云球之前,這首詩自己也背過,但在喀里希大舞會上,張琦選擇背誦了這首詩和一些類似的詩,而自己選擇背誦了另外一些不合時宜的詩。
任為把視線從窗外收了回來,半轉過身子,對呂青說:“我給你背首詩?!?/p>
“給我背首詩?”呂青問,有點奇怪,“你在云球里又寫詩了?”
“沒有,沒有。”任為說,“是我們進入云球之前,張琦讓我背的,說可能會有用。我不知道是誰寫的。你讀詩讀得比我多,你聽聽看,知不知道是誰寫的。”
“上網查查不就知道了嗎?”呂青說,“沒事,你背背看,我也不一定知道。”
任為背誦了一遍。
“好像——我不知道。”呂青說,她的手指迅速開始動,顯然打開了SSI,過了一會兒,接著說:“很早以前的詩了,作者是一個佚名詩人。不過,原詩是說汽車窗外,怎么變成馬車窗外了——哦,在云球里背誦,當然要說馬車了!”
“怎么會佚名呢?”任為問。
“不知道,”呂青說,“網絡上匿名發表的吧,沒人知道是誰,這也很正常。”
“嗯?!比螢閼艘宦暋?/p>
“你為什么問起這首詩?”呂青問。
“你看這車外面的風景,”任為說,“有點像?!?/p>
“是有點像?!眳吻嗾f。
“還有,那天,”任為說,“李斯年問起我們背的詩,其中就包括這一首,他的樣子看起來有點奇怪?!?/p>
“他也喜歡詩嗎?”呂青問。
“不知道,”任為說,“我就是覺得他表現得有點奇怪?!?/p>
走到家門口的時候,樓道里靜悄悄的,晨光透過樓道窗戶灑了進來。呂青站在門前,手指做了幾個動作,通過SSI 打開了房門。他們拖著行李進了屋。
剛剛一進屋,呂青就忽然愣在那里,盯著客廳的沙發。
任為順著呂青目光望過去,在沙發上的靠背上,扔著一件紅色的小夾克。他也愣住了,那是女兒的小夾克,穿得最多的一件,已經有很久沒有在家里出現過了。
露西從自己的房間走了出來,她發現了任為夫妻異樣的神色。趕忙走向沙發,想去把小夾克收起來。
“明明剛剛回來,進屋睡覺了,我沒來得及收拾?!甭段髡f。
“你說什么?”呂青問,聲音都抖了起來。
“明明回來了,前幾天回來的,我本來要打電話告訴你們,但她不讓我說?!甭段骰卮?,“昨晚,明明在外面和朋友玩了一夜,凌晨剛回家,現在睡覺呢。”
呂青扔掉手里的包,沖向任明明的房間。
已經快要中午了,任為和呂青靜靜地坐在沙發上,誰都沒有說話。剛才,他們在任明明房間盯著熟睡的任明明看了一會兒,然后就一直坐在這里,什么都沒干,連早飯都沒吃。
“我去叫醒她吧?”任為輕聲說。
“讓她再睡一會兒吧!”呂青回答,“都回來了,不著急。”
“我醒了。”忽然傳來了任明明的聲音。
任為和呂青轉過身,看到任明明正從房間里走過來,穿著睡衣,睡眼惺忪的樣子。走到沙發邊上,她一屁股坐了下去,沙發微微顫悠了一下。
“爸,媽?!比蚊髅鹘辛艘痪?,拿起桌上盤子中的一瓶果汁,擰開蓋子開始喝。
任為和呂青都看著她,仍然說不出話。
“怎么了?發什么呆?。俊比蚊髅鲉?,搖了搖頭,有點不耐煩,接著扭過頭大喊,“露西,有沒有飯吃啊?”
“有,有飯吃,馬上?!甭段鞯穆曇魪膹N房傳出來。
“你,”呂青遲疑了一下,“你都挺好的?”
“我很好,身體很好,精神也很好,放心好了,關心的話就不用說了?!比蚊髅髡f,“只不過昨天玩了一通宵,所以有點累。”
呂青顯然有話說,但可能不知從何說起。
任為也是一樣,剛才在沙發上坐了幾個小時,一直想著要問任明明這個問題那個問題,可當任明明真的坐在面前,似乎那些問題都不重要了,這樣坐著,女兒就在對面,挺好。
“吃飯吧?!比蚊髅髡玖似饋?,走向餐桌。露西已經在餐桌上擺好了午餐。
任明明和呂青也站起來,跟了過去。
“你的臉,”呂青說,“面貌變了又變回來,沒什么關系吧?”
“肌肉混淆控制,又不是整容?!比蚊髅髡f,“沒關系的。”她一邊說著話,一邊舀起一勺蔬菜羹,慢慢地送到嘴里。
“不難受嗎?”呂青問,她拿著筷子,卻什么都沒有夾。
“什么?肌肉混淆控制嗎?”任明明說,“難受啊!不過也還行吧,習慣了就好了。”
任為一直看著任明明,連筷子都沒有拿。他忽然下意識地伸出手,摸了摸任明明的頭?!盎貋砭秃?。”他說。
“昨天晚上玩什么了?”呂青問,她終于夾起了一筷子菜。
“老同事,”任明明說,“唱歌。”
“老同事?”任為問,“胡俊飛他們嗎?”
“是啊,”任明明說,“謝謝你啊,爸,幫了他們。胡俊飛也讓我轉達謝意呢。他還要送我一大筆錢,我沒要,還想請我回去工作,我也沒答應?!?/p>
“我沒幫什么忙?!比螢檎f。
“王陸杰是你介紹的,”任明明說,“當然要謝你了。”
“嗯,也是?!比螢檎f,“王陸杰把他們搞成了大公司,但又把他們賣掉了?!?/p>
“誰當老板不是當?。 比蚊髅髡f,忽然停頓了一下,“不過,以后我也不和他們玩兒了。”
“為什么?”任為問。
“他們——”任明明說,但又沒說下去,“沒意思了。”
“沒意思?”任為很不解,“他們不是特崇拜你嗎?”
“那又怎么樣,和我有什么關系?”任明明說。
任為不知道她在說什么,不過沒關系,和任明明的交談經常是這樣的,以前這讓他厭煩,但現在這讓他安心。
“關于這一段時間,你消失的這段時間,”呂青問,“你怎么跟他們說的?”
“統一口徑是吧?”任明明說,“我說啊,我去火星了,去登山了。你別說,奧林帕斯山還真不錯?!?/p>
“奧林帕斯山?”任為吃了一驚,睜大了雙眼。
“對啊,宇宙登山者,聽說過吧?”任明明說。
“宇宙登山者——”呂青說,“那幫不要命的年輕人?”
“宇宙登山太危險了,好像是禁止的吧?”任為說。
任為知道宇宙登山者,那是一個登山者組織。不過宇宙登山者要攀登的山峰不是地球上的山峰,而是宇宙中的山峰——拿宇宙說事其實并不合適,現在主要的登山范圍僅限于月球、火星、木星和土星的幾個衛星以及小行星帶的灶神星、谷神星等。當然,理論上這些人的目標是宇宙中所有行星上的高山,所以叫作宇宙登山者。
按照最新的發現,即使在太陽系中,珠穆朗瑪峰的高度連前一百名都排不進去,所以從登山愛好者的角度看,攀登珠穆朗瑪峰一下子變成了一件無聊的事情。而且,以目前登山裝備的高科技水平,登上珠穆朗瑪峰已經一點也不困難,對喜歡極限挑戰的人們來說沒什么刺激。同時,宇航技術的發展盡管不如人意,但只要有錢有時間,去木星軌道以內的星體從技術角度看都是能夠做得到的,所以,宇宙登山者應運而生,這些人開始去太陽系內的其他行星、矮行星、衛星或其他有可能的固態天體上登山。
這種行為并不合法,原因很簡單,直到今天太空都是很危險的地方,宇航本身就很危險,更不要說在外星上行走甚至登山了。更重要的是,這不僅僅涉及宇宙登山者個人的安危,還涉及一旦出現人類生命危險的時候,各國總是面臨救還是不救的困境,不救顯然是不人道的,而救——在外星上救人,可想而知是多么花錢,還不如干脆從根源上禁止這件事情。于是,宇宙登山者逐漸從一個普通的極限運動組織變成了地下組織。
宇宙登山者的始作俑者是來自非洲稀土國的幾個巨富公子,后來擴展到世界各地的各色人等,影響越來越大。現在,宇宙登山者只是一個統稱,實際上存在若干個不同組織。這些組織擁有各種來源的資金,自己斥資制造宇宙飛船,能夠去木星軌道以內的絕大多數星體,屢屢違反禁令進行飛行。
“不禁止不就可以查我的行蹤了嗎?”任明明說,“宇宙登山者那么神秘,和他們一起去火星是無據可查的,所以用來掩蓋行蹤最好不過了。而且,火星上真的有好幾十根我的‘到此一游棒’呢!包括奧林帕斯山上都有,查也不怕?!?/p>
“到此一游棒?”任為有點疑惑。
任明明瞥了一眼任為,可能覺得他太孤陋寡聞了,但卻沒有接話,可能懶得解釋。
“這是宇宙登山者的一個傳統?!眳吻嗾f,“他們會攜帶一種輕質合金棒,手指粗細,一人高。這種合金很輕但非常堅硬和穩定,據說在正常情況下一億年都不會發生物理變形或化學變化。棒的頂部通常會弄一個造型,龍頭、狼頭什么的,是不同的宇宙登山者組織的圖騰。棒體上會鐫刻宇宙登山者個人的名字或者代號,什么時間登上了什么山峰或者到了什么地方。宇宙登山者會用打孔機在地上打一個孔,把合金棒插進去,表示自己來過這個地方,很像是以前旅游者們到處亂刻亂畫的‘到此一游’標記,所以,宇宙登山者就把這個棒叫作‘到此一游棒’?!?/p>
“這樣?。俊比螢橄肓讼?,仿佛看到火星上一片荒蕪的紅色大地插著一排排質地不明卻亮晶晶的棒子。
“那你的代號是什么?”呂青問任明明。
“邁克的妻子?!比蚊髅髡f。
任為和呂青都沉默了下來。
“你真的認識那些登山者?”過了一會兒,呂青又問。
“本來不認識,后來認識的。”任明明說。
“你消失了這么久沒有音訊,地球到火星距離那么遠,往返一趟需要很長時間?!眳吻嗾f,“我們以前說你出去玩了,倒也合的上,那就這么說吧,”她看看任為,“行嗎?”
“行?!比螢辄c點頭,“這事兒雖然違法,但沒什么人管吧。”
“沒人管?!眳吻嗾f,“有些國家的國內形勢比較混亂、顧不上管這種事,在他們的地界上發射航天器就行了。”
據任為所知是這樣。當然他知道的不多,無非是網上的傳言。
宇宙登山者的行動相當隱秘,這件事雖然違法,但只要不求救就不會危害別人,所以多數國家并沒有認真地管理,宇宙登山者始終沒出過什么法律上的大事。
不過,這件事確實太危險,聽說是死過不少人。
宇宙登山者有一條潛規則,參與的人必須發誓遵守,無論遇到多大危險、死多少人,都絕不向任何國家的官方求救。這就使得風險更大了,但是,暴露的機會卻也減小了,而且不會制造麻煩。所以,很多政府就更加懶得管理了。
“你以后打算怎么辦?”呂青問。
“媽,”任明明抬起頭,看著呂青,“您能別管嗎?省得我騙您?!?/p>
呂青不說話了,又舀了一勺粥送到嘴里。
“嗯,只是,”任為說,“你媽分析過,不知道對不對,你要是還想找什么人報仇,那確實太危險了。”
“不危險,而且我也不報仇了?!比蚊髅髡f,“我知道我媽都能猜出來。不就是情感黑客嗎?路易斯?坎通搞的鬼,背后還有人,不過我不打算報仇了?!?/p>
“德克拉的事情都是你干的?”任為終于沒忍住,問出了這個問題,其實他覺得最好不要問。
任明明正在送往嘴中的一筷子米飯在空中停頓了一下,但她沒有說話,很快把米飯送進了嘴中。
“明明,這些事太危險了。”呂青說,“你知道,爸媽會擔心的。”
“過兩天我去看看奶奶。”任明明說,沒有接呂青的話,“還有外公,我聽露西說了外公的事,你們帶我去看看外公的墓吧!”
“好,好?!比螢檎f。
三人陷入沉默。
“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過了一會兒,任為說,笑了笑。
呂青也笑了笑,“是啊?!彼f,看著任明明,接著說:“明明,讓媽媽抱一抱。”她伸開了雙臂。
任明明抬頭看看她,稍微猶豫了一下,然后放下勺子,傾過身去,抱住了媽媽。任為看到,呂青緊緊地抱著女兒,頭在女兒肩膀上,眼睛閉著,眼角卻隱約有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