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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南渡記(3)

中國軍隊撤離北平后,炮火停了。香粟斜街三號宅院里似乎又恢復了事變前的秩序,但這只在表面上。忽然不用擔心炮火,人們心里都空落落的難受。呂老太爺最初幾天仍認真地要報紙看,他不相信已成為歷史的事實。他照常坐在書桌前,用放大鏡仔細在字里行間尋找我軍反攻的消息。

八月九日這天,報紙很晚才來。他忍不住對蓮秀說,撤退也許是宋哲元施展的妙計。打開報紙看時,赫然兩行大字:“日軍昨由永定朝陽廣安三路入城”。還登載了日軍司令告市民書,寫著“親愛的父老們,本司令現(xiàn)在入城來維護治安”,最后是“請放心吧”。那就是說,侵略者命令被侵略者放心地聽他宰割!

從這天起,老人不再看報,每到讀報時間就在椅上呆坐。絳初說,蓮秀還是應該代老太爺看報,知己知彼,了解些外頭的事為好。絳初自己卻不看。

八月中,澹臺勉受命離開北平到武漢商討南邊的電業(yè)。他走后,絳初用全力安排這座宅院中的生活,她不知道正常的生活能過多久,但是總要盡力維持。瑋瑋等三個孩子頭幾天都蔫蔫的,做什么都提不起興致。漸漸生活正常,絳初又來督促功課,也安排了玩耍的時間。孩子們開始琢磨怎樣玩。

后樓中躲避炮火的鄰居,早已回家。荒涼多年而熱鬧幾天的后院,重歸寂靜。瑋瑋卻發(fā)現(xiàn)了小夾道的鎖可以用鐵絲捅開,隨時可到后院而不必麻煩劉鳳才。

這天午睡起來,他照例飛一般跑到西小院,見嵋和小娃也剛起來,小娃正因為什么對趙媽發(fā)脾氣。“就不,就不,就不!”還用力蹬著兩條小腿。趙媽知道他平素最講道理,現(xiàn)在這樣,孩子實在也是不順心啊。她一點不惱,仍笑嘻嘻地勸他喝下冰糖桂花綠豆羹。

嵋懶懶地坐在窗下,拿著一本書,秀美的頭略側著,全神貫注在書上。瑋瑋覺得,這簡直是嵋的永恒的形象。

“咱們上后園子玩玩。”瑋瑋帶幾分神秘地說。

小娃轉移了注意:“你能開門嗎?”

瑋瑋說:“當然有辦法!”

趙媽向嵋笑道:“關了后園子才幾天,又新鮮得很了。”

正說著,峨從小廂房過來,問小娃嚷嚷什么。大家都不說話。

瑋瑋搭訕道:“他想三姨媽。”

“這幾天城門開了,娘和爹爹就回來。”峨拉著小娃的手,倒說了幾句安慰的話。

后園里畢竟經(jīng)過一番整理,甬路從雜草叢生的地面分明地彎過去,路旁不知何時挖了一個坑,里面有不少紙灰。他們彎到樓后,在那條干涸的小溪邊玩。那里已由呂貴堂收拾過了,兩邊的蓬蒿已除去,顯出弧形的“岸”。瑋瑋鏟土,堆成各種形狀:方的是樓,長的是飛機制造廠,圓的是碉堡。嵋和小娃幫著搬鵝卵石,小手不斷倒換著把石子堆在土丘邊,然后受命裝日本人。瑋瑋裝中國軍隊,一陣機關槍把一以當千的日本兵打得落花流水。

“躺下!躺下!你們都死了!”瑋瑋得意地大叫。

兩個孩子不愿躺在地上,愣愣地站著。

“我要發(fā)一個戰(zhàn)報!”瑋瑋大聲說,“公公看了一定高興。殲滅敵軍兩千人!”

“我們來寫戰(zhàn)報吧。”嵋機靈地拉著小娃的手跳過小溝,跑到樓臺下,這樣他們就可以不用躺在大太陽下的泥地上了。“這兒有紙筆。”她敏捷地從抽屜中找出紙筆,坐下來寫。又抽出幾張紙給小娃:“你也來。”

瑋瑋便不深究裝死問題,一同來起草戰(zhàn)報。經(jīng)過三方討論,擬出戰(zhàn)報如下:“香粟集團軍總司令澹臺瑋率將孟靈己孟合己擊斃入侵日寇兩千人。”

嵋又說:“瑋瑋哥也代表一千人。”遂將筆輕輕一提改為三千。

小娃高興地看著小姐姐有偌大本事,大聲喊:“打贏了!打贏了!”

三人正玩著,有人走上臺階。原來是絳初和玹子,劉鳳才挑了一大挑書報雜志跟在后面。

“你們孩子們在這里!”玹子說,“媽媽,告訴他們嗎?”

絳初看見瑋瑋滿頭的汗,心浮氣躁的樣子,有些責怪,繃著臉不說話。

玹子遂又說:“瑋瑋你這樣大了還玩打仗,小娃玩玩還差不多!”

“要不是打日本人,我才不玩這個。”瑋瑋說。

絳初乃道:“你十二三的人了,領著弟妹在大太陽底下折騰什么!如今北平是日本人的天下了,巡警通知說讓把有一點犯禁的書報都燒了,過幾天說不定要搜查。你們都懂事了,燒了什么,不能說,也不用跟公公說,他要生氣。”

這時劉鳳才已經(jīng)在樓前路旁坑里點起火,把一堆書報抖摟開放進火坑。瑋瑋才明白這坑的用途,呆呆地看著火苗躥起來,吞食著周圍毫無抵抗力的紙張。其中有不少是歷史書,凡有日本字樣的都拿了來。還有《三民主義》《孫中山講演集》等。燒著燒著,劉鳳才拿起一大張紙投入火中。

這紙好熟悉!瑋瑋跳過去一把搶出來,果然是他畫的地圖,外國軍隊侵略圖。

“怎么燒我的地圖!”瑋瑋生氣地抱住這張紙。

“是我拿來的。我是要和你商量的。”絳初盡量放輕了聲音說,“凡有一點可能惹事的書都燒,何況你這明寫著侵略的地圖。好孩子,以后打走日本人,咱們再畫。”絳初伸手拿那張圖。

瑋瑋退后一步不給,說:“日本人為什么要管我們家的事?”

玹子冷笑道:“這就因為我們是亡國奴!”

“亡國奴?憑什么說我是亡國奴!”

嵋和小娃站在瑋瑋旁邊,嵋拉拉他,輕聲說:“因為北平讓日本人占了呀。”

正鬧著,弗之夫婦從柳樹下走出來。小娃忙跑過去拉住碧初的手把臉藏在她身后,碧初的一件家常墨綠綢衫馬上濕了一片。嵋也淚瑩瑩地靠過來。

弗之走過去拿過瑋瑋手中的地圖,說:“你爸爸不在家,靠你照顧媽媽姐姐,該幫著料理,不該生事。北平都保不住,怎能保住一張地圖!燒了這張圖,以后收復真正的土地。”又從待燒書報中揀出一面青天白日旗,“這也是要燒的了。”說著把旗覆在圖上,鄭重地放在火中,肅立靜默。

眾人不覺都肅立,默然看著火舌緩慢地吞噬著旗和圖。圖的紙邊卷起來,黑色的紙灰豎立著,火舌過去許久才落下。旗當中的白日燒著了,火苗在燃燒的太陽下也是白的,幾乎看不見。劉鳳才用木棒捅一捅,那白日漸漸化為灰燼,火苗在青天上爬行。

“不肖!不肖子孫!”弗之痛心地克制著,不讓眼淚落下來。

眼淚從瑋瑋好看的眼睛中奪眶而出。他讓淚水肆意流著,并不去擦。他是在極正規(guī)的教育下長大的,深愛家庭、社會和自己的祖國。祖國在他心目中是至高無上的,而他卻不得不目視這樣的焚燒,不得不參加這樣的對親愛的古老的北平城的祭奠,不得不忍受對他自己和祖國尊嚴的踐踏!

絳初攬過瑋瑋來,撫著他的手,眼看著旗和圖俱都燒盡,對弗之夫婦說:“已告訴峨整理西小院的書了,好在你們城里書不多——學校里怎么樣?”他們急于談話,都到樓中站著。

“二姐,弗之就要走了。”碧初溫和地說,“還要和爹商量。”

“這有什么好商量的!”絳初說,“學校的人都得走。留著真變亡國奴!你們還算好,還有個商量。子勤說走就走,哪里有什么商量!”

“學校已經(jīng)遷往長沙了。我后天動身,先到天津。”弗之溫和地說,“子勤兄走得急,處在戰(zhàn)時,真不得已。他們公司安頓妥當,必然要接家眷。”

“我們也先不走,弗之一個人行動總方便些。”碧初輕聲說。

絳初不語。一會兒才問:“東西都搬進城了?”

“搬了一部分。柴發(fā)利跟著照顧,慢慢收拾吧。”

“小獅子呢?”小娃問。

碧初彎身看著小娃慢慢說:“正要上車,它從口袋里掙出來,跑回屋去,找了半天也找不著。”

“它丟了?”小娃眼睛里盛著淚。

碧初安慰道:“還有李媽在,李媽會喂它。”

小娃和嵋互相看了一眼,互相鼓勵忍住眼淚。他們懂得,在這樣的時刻,一只貓實在微不足道。

“子勤兄和弗之離開,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碧初仍向絳初說,“咱們走也只在遲早。最要商量的是爹。”

“爹?爹七十多歲了,還能拿他怎么著?”絳初說。

“我們想,舅父必須離開北平。他雖年邁,多年不參加政治活動,但他早年參加革命和后來與蔣的不合作,是許多人都知道的。難保日本人不想利用他的名聲。”弗之說了,又加道:“子勤兄也曾說過,說北平若有失,舅父最為憂心。”

“話是如此,”絳初知道弗之的話有理,“行動起來,種種不便,恐難預料。”

絳初的話也有理。三人等燒完了書,命把后園鎖了,孩子們不準隨便來。估計老人午睡已起,便往正院上房來。

呂老人聽到弗之要走,嘉許地說:“好。走是當然的。一個接一個越快越好。”

“這幾天津浦路正通,以后恐又有變化。我和莊卣辰一起到天津,卣辰留在天津,我在那兒結伴往濟南轉車。”

“好。這里三女和二女可以彼此照應。”老人點頭,忽然咳起來。

蓮秀上前捶背,遞痰盒,漱口,一系列動作熟練敏捷。

弗之看著碧初,碧初說:“他最不放心的是爹。我們想,爹也應該離開北平,不然太不安全。”

“我就不必講安全了,飯袋而已,平安儲存了,意義也不大。”老人微笑地說。

“舅父應該考慮離開北平,仰人鼻息的生活,恐難忍受。”弗之試著說。

老人忽然想起來,說:“以前亮祖不止說過一次,請我到昆明住一陣,賞臘梅花。總想著要去的,一年年拖下來。現(xiàn)在要逃難——其實到云南辦學校也不錯。”

“是啊,大姐那兒正好住。”絳初搭訕著說。

“路遠迢迢,不知哪里更近。”老人仍微笑說,看看兩個女兒,“只要你們兩個還在家,就先湊合著。弗之的意思嘛,我知道了。”

“爹說,不知哪里更近,這話是什么意思?”碧初在房里替弗之收拾行裝,在好幾件衣服上設計暗袋,交給趙媽去縫,心里想著老人的話。

弗之似乎有點明白,他想想,只說:“我擔心你的擔子太重。老人有老人的想法,只好看開些。做兒女的,盡心便是。”

碧初盈盈欲涕,弗之知她并不全為老人。因說:“此去長沙一切都得看戰(zhàn)事情況,才好定奪接你。估計不會太久。”

這時劉鳳才在簾外說:“衛(wèi)少爺和凌老爺來了。”

弗之、碧初甚為驚喜,弗之走以前,正要見這兩個人。

他們迎出來,見凌家翁婿已進月洞門。京堯一下子拉住弗之的手,衛(wèi)葑叫了一聲五叔,各人神色都有些凄然。到房中見了碧初坐定后,互述近日情況。京堯一家一直在德國醫(yī)院,前日方出。

“出來看見滿街日本旗,真覺得是換了個天下,自己不知身在何處!”京堯感嘆,“蘅芬和雪妍都很好,只是記掛衛(wèi)葑。衛(wèi)葑前天剛回家,這樣大的事變,幾天不在家中,倒叫家人懸念。”京堯說著責怪地看了衛(wèi)葑一眼。

衛(wèi)葑只作不見,對弗之說:“莊先生的實驗到底做完了,得到難得的數(shù)據(jù)。這點庶可安慰。”

說起孟、莊即將離京,弗之問京堯有何打算,京堯沉吟地說:“國家有難,像我這樣無用之人也思報效,且我世居北平,倒是想往南邊看看。只是蘅芬想著若是離開我們那個窩,不知要受怎樣折磨,能活幾天。”

碧初說:“生活里沒有受不了的事,只要習慣了,便好。”

“就是怕習慣不了。”衛(wèi)葑略帶嘲諷地說。

京堯又看看他,對弗之說:“據(jù)繆老看,什么地方都沒有北平安全。這樣的文化名城,任何人不敢輕易破壞。任何人在這城里,都可以托庇,受到遮護,如鼠在器旁。何況我們不是鼠,并不做有礙他們的事,我還是教我的書。老實說,我也覺得要改變我的一套生活習慣,很痛苦。”

“日本人會讓你這樣逍遙?”

弗之和京堯是多年老朋友了,深知他的生活習慣并不復雜,不過是悠閑二字。這悠閑的情調和北平城很相配。長長的小胡同,悠悠的鴿哨聲,二十四番花信風伴著掛得高高的鳥籠子,仿佛到處都滲出這樣一種氣氛,把久住的人都熏得透透的。這些人又熏染著北平城,形成一個看不見的網(wǎng),很難鉆出去。

“你以為就能平安無事等著嗎?”

“我等著,我是要等著我們的軍隊打回來。”京堯真切地說。

弗之站起身,走到京堯面前說:“你和我們一起走吧,或者和衛(wèi)葑一起走。下學期明侖聘你任教,開什么課都隨你。你今年四十六歲,以后的日子就用來等著嗎?”

衛(wèi)葑也說:“我一直和爸爸說,還是應該離開北平。岳母和雪妍先留著,五嬸也并不隨著一起走。”

碧初說:“我會照顧蘅芬她們,以后和她們一起走。”

“她不會走的。”京堯輕聲說,然后笑笑,“我也給拴住了。”他用力向沙發(fā)深處靠,好像要把身體縮小,減少人們的注意。

“我有時覺得和你很熟,你的一舉一動,我都能說出緣由。有時又覺得你完全是個陌生人,猜不透,簡直猜不透。”弗之走到窗前,看著窗外。

“有什么好猜的。”京堯又笑笑,“全在面上擺著:懦怯,頹唐,貪圖安逸……其實,走,對于我這個人很必要。”

說到走,京堯的眼睛里透出一點亮光。他是聰明人,多少了解自己。他知道自己需要走,需要變動。也許這變動能把他從多年的陷阱中救出來?總要掙扎一番吧?但他不自覺地向后靠,坐得更舒服些。

“從根本上變動一下,換個土壤,生活會大不同的。和五叔、莊先生一起走吧!要走,越快越好。”衛(wèi)葑懇切地說。他幾乎想說如果嫌太倉促,他愿意陪岳父一起走,可是他管住自己沒有說。

“回去再商量,”京堯細眼睛里的亮光黯淡下來,“再商量。”他長長地嘆氣。

隨后又說了些孩子們的情況。碧初陪他們往正院看過呂老人,又要往前院看絳初。衛(wèi)葑讓京堯先去,自己又往西院來,見弗之背著手在廊上站著。

“五叔!”衛(wèi)葑向前緊走兩步,“五叔!我說過最近要離開北平,不過不是往長沙,想來您也猜著了。”衛(wèi)葑說,“也許以后我還會回學校,我喜歡學校生活。”

“雪妍怎么辦?”

“還不知道,她不能跟著我。她受不了。大概只好暫且分開,生離總強如死別。”衛(wèi)葑勉強一笑。

弗之無話可說。衛(wèi)葑不用人叮囑,他有比任何個人更強大的后盾。

這時,瑋瑋等三個孩子跑進來,大家歡呼:“葑哥來了!”衛(wèi)葑把小娃一下子舉得高高的,然后放在肩上。嵋拉著他的襯衫,瑋瑋笑著站在一旁。

“我要出遠門,有公事,今天和你們告別。”衛(wèi)葑再把小娃舉一舉,放下地,對他們三人鄭重地說。

“打日本鬼子去嗎?”瑋瑋問。

衛(wèi)葑愣了一下笑道:“不一定拿槍才是打日本鬼子,每個人做好自己的工作就是打日本鬼子。譬如你們還該好好念書。”瑋瑋眨眨眼睛不說話。

“峨呢?”衛(wèi)葑問。

弗之忙命嵋去小西屋叫峨出來,其實他們在院中說話,峨早應聽見。小西屋隱在一樹馬纓花后,湘簾低垂,靜靜的毫無聲息。

嵋一會兒出來說:“姐姐說現(xiàn)在不想見人。”沒有一句告別的話,嵋也不會添。衛(wèi)葑知她怪僻,也就罷了。

“你和爹爹去一個地方嗎?”嵋仰頭問。

“現(xiàn)在不是,也許以后我們會在一起。”衛(wèi)葑想的是也許他會去長沙,也許弗之會到他所在的地方,那當然在很久以后。

“最好在一起,”小娃仰頭說,“我想爹爹的時候就可以順便想你,免得另外想。”這幾句有些可笑的孩子話使得氣氛更嚴肅起來,都沒有再說話。

一時瑋瑋陪衛(wèi)葑去前院。弗之和孩子們送到月洞門前,衛(wèi)葑深深一鞠躬,疾轉身穿過院子,轉進夾道。

瑋瑋一面走,戀戀不舍地說:“葑哥多久才能回來?”

“姐姐做什么呢?”弗之問。

“不做什么,靠在床上發(fā)呆。”嵋答。兩個孩子隨弗之進屋。

“我們和爹爹一起走,好不好?”小娃拉著爹爹的衣襟說,“我夜里做夢,夢見瑋瑋哥的地圖豎在那兒,怎么也不倒。”大家默然。小娃又說:“爹爹不在家,很可怕。”

“怕什么?好孩子。”弗之俯身撫著小娃的頭,慈和地問。

小娃黑如點漆的眼睛大張著,里面寫著答案:“就是怕你不在家。”

弗之自知問得多余,把兩個孩子一手一個攬在身邊,慢慢解釋他一人先去的道理,安頓好了,娘會帶他們隨后就來。

次日一天對香粟斜街三號來說,時間消逝特別快,尤其在西小院里,時間一點不肯停留。言語留不住,針線縫不住,開箱關箱鎖不住。到了傍晚,一切都準備妥帖,碧初把每一張鈔票都用手揉軟,分放在暗袋中。行李不過一箱和一個網(wǎng)籃,一本書也不帶。晚飯后,行李都放在客廳門前。

弗之特別叮囑峨道:“你是最大的孩子,要幫助娘照顧好家,也要照顧好你自己。嵋和小娃在家不出門,你可得去上學。有抗日的心很好,千萬不要參加活動。你還太年輕,念好書,國家有許多事等著你做。”

“我去送爹爹。”峨忽然說,“我和娘去送爹爹。”

“現(xiàn)在還能大搖大擺在車站送別嗎?我們都是喪家之犬!”弗之苦笑道,“娘也不去送。”他看著碧初。

碧初原低著頭,這時抬頭說:“我在遠處看你進車站,好不好?”

“不必。”弗之說,“無論送到哪里,終須一別。”

對于不知歸期的人來說,那別離是何等的艱難啊!

又一天清晨。只有呂貴堂拿了行李送弗之往車站。碧初跟著兩輛人力車走到胡同口,弗之一再揮手要她回去。她站住了,眼睜睜看著兩輛車跑起來,那大張著嘴的地安門把弗之吞了進去,車子越來越小,高聳的景山在晴朗的天空下越來越高了。

峨等姊弟起床后,見碧初在房中默坐。孩子們圍上來時,她擺擺手,隨即起身照常收拾有些凌亂的房間,平靜地說:“爹爹已經(jīng)走了。”

當孟弗之在明朗的晨光里踏上征途時,凌京堯和岳蘅芬正在帶有錦緞帳頂?shù)能洿采习枳臁K麄冋f的全不是實質性問題,只是互相搶白挖苦,和開始時討論的事全無關系。

為京堯是否應該離開這一問題而拌嘴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每次總不等京堯把理由全說完,蘅芬便怒氣橫生:“本來好好的日子,你存心不讓人過。家里剩兩個婦道人家,虧你想得出!雖說我們北平城里親戚多,可人家能替得了你為父為夫的責任嗎!”

“為父為夫固然有責任,七尺男兒對國家也有責任呀。再說你就沒有為妻為母的責任?”京堯在弗之面前強調不能走,是想讓弗之幫助他攻破那不能走的理由,對蘅芬,就要把能走的理由說清。

“什么叫為妻為母的責任?我倒要聽你說說,好照著辦。”蘅芬翻身坐起,靠到另一頭床欄上,把豆青色綢夾被掀在地上,穿著白綢繡花睡衣的身軀和她的話一樣透著不講理的勁兒。京堯也坐起來,靠在床的這一頭。

兩陣對圓,才待發(fā)話,蘅芬又搶著說:“我自從嫁你,得了什么便宜?吃穿用度,不都是岳家的?你每天除了兩眼朝天嘰里咕嚕念念法文詩,就是盯著戲臺看戲,老爺當?shù)矛F(xiàn)成。到時候拍腿一走,講忠心講志氣,怎么這么容易!”

京堯說了一句:“誰叫你們家挑著了我!也不是我挑著你!”

蘅芬登時氣得兩眼發(fā)直,用手指著京堯,喉嚨里咯咯地響著喘氣,說不出話來。

“誰叫你們家挑著了我!”這句話正觸著蘅芬痛心處。想當年岳家雖非北平首屈一指的富戶,也是數(shù)得上的人家,岳蘅芬也是名媛之流。可能出于一種商人想攀官的心理,岳老人看上了故尚書幼子凌京堯。當時凌家已沒落,京堯不過是個剛留學回來的窮學生,蘅芬的母親反對。可蘅芬自己不知怎么,想起那兩眼朝天的瀟灑勁兒,就魂夢不安。悄悄和母親說了,又有父親做主,遂成就了這親事。

結婚以后才知道,京堯不只是書癡還是戲迷,一個月有三十個晚上上戲園子。戲臺上的一切對他似乎比真實的世界更真實。他真心實意地為舞臺上發(fā)生的一切悲喜哭笑,可對身邊的事倒很漠然。他很懶散,起居從無定時,教書也不認真,高興起來能講幾個小時,有時連著幾星期不上課。學問只停留在興之所至,總達不到更高水平。有人說他的法文是咖啡館里學來的,帶一種自由自在的味道,他也并不在乎。岳家的經(jīng)濟情況保證了他的生活方式,所以也就不在乎和蘅芬之間究竟有多少理解,一晃過了二十余年。

而在蘅芬這一邊,她心高氣傲,養(yǎng)就的一副小姐脾氣。以為自己的夫婿應是鐘天地靈秀第一等人物,沒想嫁得這樣一個名士。可這是自己挑的,在當時岳府那樣人家,還是少有的事。有父母時可以向他們抱怨,沒了父母,也只好怨命罷了。可不是,誰叫自己挑中了他呢!

蘅芬喘著氣,眼淚撲簌簌掉下來。平時京堯不等到這地步,就心軟投降,這次卻只愣愣地發(fā)呆。蘅芬為了離他遠點,下了床,鞋也不靸,把地下的綢被一踢,走到靠窗的美人榻上放聲大哭。

這美人榻是專門從南方定制,用藤皮編成,花樣很復雜。榻前細木鑲嵌的地板上鋪著乳白色波斯花紋地氈,上面又鋪著細席,直到床前。

這時,蘅芬秀氣的光腳在上面踹著,哭聲充滿了房間,把京堯包得緊緊的。京堯很想大聲說:你像個潑婦!但他忍住了。大鬧一場就能沖出家庭嗎?他很難過,為自己難過。他覺得自己身上美好的情操已不太多。需要理解、同情來幫助他克服缺點,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可是他得不到。在他想要振作變好一點的時候,似乎有千斤重擔墜著他向下拉,他以為這就是他的家庭。

可他又真負擔過什么家庭責任?他從未養(yǎng)過家,雖有個教授頭銜,卻不是第一流,又不在頭等學校,薪金不高,只勉強夠他自己零用和給妻女買點不實用的小禮物。他走,對這個家毫無影響,對于他卻是人格的需要。這點蘅芬一點不懂,只顧把他這皮囊緊緊抓住,不管他的靈魂到了多么可憐的地步。

兩人都覺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可憐人。蘅芬需要人來勸,京堯偏不勸。他們的臥室在樓上一端,走廊上還有玻璃門與外面相隔,怎么鬧也無人聽見,倒是不怕出丑。

僵持了一陣,京堯漸漸冷靜,又恢復那點漠然勁兒,冷冷地說:“七點鐘,我按鈴用早茶。”他用早茶的時間并無規(guī)定,像他整個的生活一樣,所以每天得按鈴。至于這習慣,是他從巴黎帶回的,其實他在巴黎也是窮學生,好像是舊家子弟那點遺傳的懶惰,讓他喜愛這點享受。

說起早茶,蘅芬想起女兒,他們要一起吃早飯。女兒的命也不好,遇見衛(wèi)葑這么一個不著家的女婿。雖說日本人入侵是大事,也不能結婚次日便不見蹤影,好幾天才回來。京堯要走,說不定還是他在慫恿。她想著,不恨日本人,倒覺得這翁婿二人著實可恨。可為了女兒,總要在女婿面前留規(guī)矩。這樣想著,漸漸止了哭。京堯看看表,便按鈴。

一個系白紗圍裙的女仆阿勝推門進來,捧著托盤,把茶具放在藤榻一端的大理石心硬木圓桌上。茶具是一色英國韋奇伍德瓷器,十分雅致。

阿勝感到房間里沉重的氣氛,賠笑說:“有新摘的白蘭花,一會兒太太梳頭用吧?”蘅芬不理。阿勝看看京堯,見他還靠在床欄上蹺著腿,不敢說什么,退出去了。

京堯自管換了一條腿蹺著,兩眼望著天花板。蘅芬則惦記許多待料理的事,長嘆一聲,進盥洗間去了。關于京堯走的問題仍和討論前一樣,沒有互相接近一點。

“爸爸媽媽起來了嗎?”門外響起了雪妍清脆的聲音,門隨即開了,雪妍窈窕的身影飄進來。她穿著新的淡綠起翠綠深綠墨綠三色花綢旗袍,臉上帶著清晨新鮮的光彩,滑到京堯床旁。

“早茶都擺好了,還不起來。”她嗔著,轉身到小桌前拿起茶壺,斟了兩杯茶。

“媽媽呢?”馬上到盥洗間推門一望,見蘅芬站在墨綠色洗臉池旁,望著鏡子發(fā)呆,臉上還有淚痕。

“媽媽哭了?”雪妍問,抱住蘅芬的肩,“媽媽不哭。”這是她從小就會說的一句話。

蘅芬在鏡中看見雪妍年輕的臉,立刻把全部注意轉移到雪妍的幸福上了。“衛(wèi)葑也起來了?”

“早起來了。”雪妍半低著頭微笑,又抬頭關心地問:“您為什么哭?是不是爸爸又說要走?”

蘅芬點頭,用手巾捂住臉。

“跟您說您別生氣,衛(wèi)葑也說要走。”雪妍遲疑地說。

她心里認為衛(wèi)葑應該走,而且很想跟衛(wèi)葑一起走。只要和他在一起,哪怕海角天涯。可是若都走了,豈不剩母親一人。她望著母親手中的毛巾,不敢往下說。

對蘅芬來說,衛(wèi)葑要走是意料中事,他不走才奇怪了呢。二十多年都是他們三個人一起生活,只要維持住這三個人就算美滿,女婿終隔一層,只是苦了女兒。也許過些時中國能打回來。蘅芬想著,胡亂收拾了,便拉著雪妍往餐室走,不理默坐喝茶的京堯。

“爸爸也來。”雪妍有些抱歉地說。全是因為衛(wèi)葑,凌家的早餐都提前了。

餐室在樓下,和客廳相連,都有很大的穹形窗戶,嵌著五顏六色的玻璃,是蘅芬的父親所遺。嵋來過幾次,覺得這里有點像教堂。平常蘅芬等三人不用正餐廳,只在旁邊預備侍候上菜的小房間吃飯,那里收拾得很舒適。衛(wèi)葑在,就移過來,仆人們都知道這規(guī)矩。這時餐桌已擺好,器皿閃閃發(fā)亮,魚狀的筷架和餐巾套環(huán)是一色的景泰藍。桌角還有個寬口鏤花玻璃花插,隨意插著雪妍從花園里新掐的花。衛(wèi)葑正站在桌旁,對著這漂亮的桌面出神。

“喂。”雪妍示意她們來了。衛(wèi)葑忙迎上來問安。他的臉色有些疲憊,不像個興高采烈的新郎。

“回來這幾天了,還沒有休息過來?”蘅芬說,“飯菜合不合口味?記得一次你說同和居的銀絲卷好,昨天特別叫他們做了,你嘗嘗。”

三人說話間入座,早有旁邊伺候的聽差盛上糯米粥。衛(wèi)葑不免問:“爸爸呢?”

“他吃飯哪有定準兒,前兩天是為了陪你。你們前天到孟家去了?”蘅芬且不吃飯,先要談判,“孟先生叫你們都離開北平?”她看見衛(wèi)葑才猛然想起,除了這翁婿二人還有人更可恨。

衛(wèi)葑很難回答,只笑道:“我和嵋、小娃玩了一陣,不知道五叔和爸爸說什么。五叔今天早上走了。我想,北平以后很難生活。我已受聘在明侖大學任助教,學校搬了,我只得隨著。若留下,實無生計。不能總靠在您這里。”

他不覺往周圍看看,戰(zhàn)爭的腳步似乎還停留在門外,只是還能停留多久?

蘅芬此時心里是另一種煩惱。她原來設想的女婿是明侖大學高材生、青年助教,留學回來成為名教授是必然之路。以后以他們家的經(jīng)濟實力和衛(wèi)葑的社會地位,用花團錦簇形容還嫌不夠!而且衛(wèi)葑顯然和京堯不同,京堯有多懶散,他就有多嚴謹,京堯有多粗心,他就有多精明,正好支撐門戶。可是發(fā)生了戰(zhàn)爭,一夜之間一切都變了!變得這么古怪,她的家,也就是她的世界,勢必遇到很大困難,這翁婿二人不想主意照顧,倒都要走,把一切擔子都扔給她!

蘅芬沉默,然后平板地說:“是一家人不用說兩家話,怎么說靠著我?這個家還要靠你支撐啊!”

衛(wèi)葑見已經(jīng)說起這問題,便索性說下去:“這場戰(zhàn)爭,是多年醞釀的了。日本人不會只滿足于得到華北,中國方面勢必會全面抗戰(zhàn)。我們讓人欺負夠了,全國百姓誰不愿打!豈不聞哀兵必勝啊!不過若以為咱們家能平安坐等勝利,是太天真了。我勸爸爸走!不要說七尺男兒于國家的責任,為自己打算也不能留!”他懇切地望著蘅芬說,“爸爸在文化界有些名望,很可能被逼為日本人做事。”

他沒有用漢奸一詞,雪妍感謝地在飯桌下抓緊他的手,也望著母親懇求地說:“咱們都走吧,媽媽!咱們四個人都走!”

蘅芬渾身一震,說:“你說什么?你也要走?”

雪妍說:“不是現(xiàn)在,讓爸爸和葑先去,看看情況,我侍奉媽媽隨后去。”

“這個家呢?”

“媽媽,您說的是房子,家具,花園?這一切,這是從屬于人的,人可不能從屬于它們。無論到哪兒,只要咱們四個人在一起,就是咱們的家!”

蘅芬看著女兒,慢慢地搖頭,她覺得女兒變了。結婚才幾天!都照著女婿想的想了。當著衛(wèi)葑,她不好發(fā)火,只冷冷說一句:“無論到哪兒!我無所謂,頭一個受不了的是你!”

“我受得了!我受得了!”雪妍有些撒嬌地說。

蘅芬沉著臉且吃粥。衛(wèi)葑乖覺地說:“這也不是一下子能定奪的事,再和舅公仔細商量商量看。”

他示意雪妍不要再說。各自心不在焉地用了早餐。

總算把這大問題提出來了,衛(wèi)葑覺得是個收獲。蘅芬不理他們,自往各處巡視。衛(wèi)葑夫婦攜手回到臥室。那是在樓的另一端,格局與蘅芬的仿佛。臥室外間是個小起居室。一套新的藤編家具,式樣別致,兩把躺椅,椅背斜度可以調整,各自旁邊有一個矮圈椅,一張?zhí)僦茍A幾上擺著馬蹄蓮、康乃馨等花店送來的花,是雪妍自己訂的。靠墻擺著一對紅木多寶櫥,式樣流利靈巧,是繆東惠送的禮物。衛(wèi)葑在凌家,只在這小天地中覺得自由,可看見這多寶櫥,心里便有些壓抑。繆東惠似乎有一種什么力量,把他的家拉向和他愿望相反的方向。

“葑!”雪妍到自己屋里,動作也格外輕快起來。她先走到臥室看看,又走出來,一面喚著“葑!”這一個字對于她,是無邊的幸福,是永恒的生命,世界上任何東西都抵換不了的。

“雪雪!”衛(wèi)葑不由自主提高了聲音,雪妍嬌嗔地望著他。他拉著她光滑的手臂,捺她在躺椅上坐了,自己坐在矮椅上。兩人默默對望,顯示著青春的鮮亮的臉上都不覺漾起笑意。衛(wèi)葑拿起雪妍的手,從指尖兒起向上吻,一個挨著一個,不讓有一絲地方?jīng)]有吻到。雪妍半閉著眼睛,簡直想像貓一樣打呼嚕。

“我真不想說,可是必須告訴你。”衛(wèi)葑喃喃地說,把雪妍兩只手都放在唇邊。對著妻子無限信任的目光,他心中充滿了柔情和歉意。妻子對于他,像水晶般透明,看得出每一根神經(jīng)上顫動著對他的愛,可是他不能把他的一切都告訴她。他有較諸愛情、家庭、學問都更高一層的事業(yè),他以為那是極神圣的,關系到全人類的幸福和進步。

“你明天就走?”雪妍明亮的眼睛里透露出信任、理解和淡淡的哀傷。

衛(wèi)葑能說的也只是這日期了。“那還不至于,可以留一星期。可是事情發(fā)展很難說,也許要提前。”他沉吟著,“我一定來接你。”

“什么時候?”雪妍的笑容充滿著希望。

什么時候?衛(wèi)葑不能回答。他把那柔嫩的指尖抵住自己的嘴。

“我們不能一起走嗎?”雪妍在乞求,“我不會拖累你,還會照顧你。不信嗎?”

“不信。”衛(wèi)葑頑皮地說,“我怕你把飯燒糊了,不好吃。”

“我想一鍋飯總不能全都燒糊,”雪妍思索著說,“我吃糊的,把不糊的留給你。”

雪妍的神氣那樣認真,衛(wèi)葑覺得心頭洶涌著柔情,把他們兩個一起漂起。

有人敲門。“小姐,太太請您去。”是阿勝的聲音。房里沒有回答,她又說:“繆太太,還有幾位太太來了。”

雪妍仍不答,只望著葑,等到他放開手,才慢慢說:“我就來。”

“這位舅公近來有什么活動?”衛(wèi)葑代雪妍理著稍亂的鬢發(fā)。

“他們家也在德國醫(yī)院住了一陣。他倒是很照應我們。現(xiàn)在想來是每天研究佛經(jīng)吧。”雪妍微笑著向衛(wèi)葑臉上猛然一啄,“對不起,請一會兒假。”便輕捷地滑走了。

衛(wèi)葑從未獨自留在這房間里,也從未好好看過這里的陳設。這時他漫不經(jīng)心地在里外兩間踱步,沉浸在無邊的幸福和極大的苦惱中。幸福和苦惱都使他激動而且沉重。雪妍對他真誠的愛使他有時簡直覺得消受不起。而他不能用全部生命來回報,甚至不能說明這一點,簡直有些欺騙的意味。他不能告訴她他的活動,深夜的會議,隱蔽地收聽記錄延安廣播,秘密送往各有影響的教授家里。他不能告訴她他實際的去向,他并不往長沙,而是先到蘇區(qū),他的道路是艱險的。他怎能保證她的幸福?他能不能兌現(xiàn)自己的諾言來接她還是問題。

怎么會娶了雪妍?衛(wèi)葑回想這表面上極美滿的婚姻。目光落在臥房中小螺鈿桌上,桌上有一個帶搭扣的秋香色軟麂皮本子。昨天晚上,雪妍曾對他說起這本子。她略偏著頭,兩手把本子捧在胸前,微笑著對他說:“這是我的靈魂。”隨即撲到他懷中,說:“都屬于你。”“是日記?”“日記。”衛(wèi)葑眼前浮現(xiàn)出她捧著這本子的模樣,幾乎是虔誠的。他體會到,她也許希望他看一看,因為她愿意把每個細胞都交給他,而言語有時不夠靈便。

衛(wèi)葑在螺鈿桌前站了一會兒,鄭重地掀開這本子,第一頁上寫著“我的新生”。原來這日記是從她一年前第一次看見衛(wèi)葑開始記的。

衛(wèi)葑躊躇了一下,又掀過一頁,這一頁有講究的凸出的花紋,上面放著一張小紙條,寫著“獻給我親愛的丈夫,讓它永遠追隨你,陪伴你。”雪妍知道自己不能追隨丈夫,陪伴他,所以囑托日記本了。

衛(wèi)葑的手有些發(fā)顫,慢慢又掀了一頁。

1936年7月12日 星期一

今天真是個奇怪的日子!

放暑假已兩天了。爸爸早就說要到香山小住,今天全家來到這座小樓。我本來要和同學看電影,還要到澹臺玹家去,想明天來,但是他們要今天來,就來了。

衛(wèi)葑看見這本稱為“新生”的日記最先出現(xiàn)的名字竟是澹臺玹,不禁詫異。

這里真比城里涼快多了。這么綠!我喜歡這綠色,只是知了叫得這么響,很煩人。

午睡很長,媽媽說睡糊涂了——當然說的是爸爸。我要的刨冰是從香山飯店取來的。

她是不是在拖延,怕寫出那最重要的事?先記一個澹臺玹,又記下刨冰。

刨冰上有一顆大櫻桃。我正要吃這顆櫻桃時,孟先生一家來了。說他們一家不大對,沒有孟峨,而有一位親戚。這位親戚是一位年輕瀟灑的學生,在明侖大學物理系做研究生。

他的名字是衛(wèi)葑。我不知道“葑”是什么意思。我覺得他整個人像在一個光圈里,把房間都照亮了。

衛(wèi)葑微笑,我以孟家親戚、瀟灑的研究生的面目出現(xiàn)了。

我站起來,把刨冰撞翻了。那桌子擺得不對。我趕快上樓換衣服。孟嵋跟了上來,小姑娘極伶俐,絮絮地說著她學校里的事。我很想聽,可是都沒聽見。帶的衣服太少了,簡直沒有可挑揀的。還是嵋替我決定,選了那條有點發(fā)亮的淡黃色裙子,那顏色在綠樹的背景上很好看。

他對我微笑。“聽說凌小姐是心理系學生,為什么學心理?”

我能告訴他我也不知道嗎?其實學什么都一樣,我不想太費精神,而一個大學畢業(yè)的頭銜對小姐們是很必要的。“我喜歡。”我這樣說。

他似乎也喜歡這樣的回答。

衛(wèi)葑努力回想。是的,他記得那條淡黃色的裙子,但是對穿裙子的人并無很深印象,他心中有些歉然。

他們沒有停留多久,便要回明侖。衛(wèi)葑說后天他還要來香山,想安靜地準備論文。問他住哪兒,說在山下,租的房子。孟伯母說那兒不管伙食。我忽然對媽媽說:“請衛(wèi)先生住在我們這里好不好?我們這里很方便。”大家都有些意外的樣子。孟伯母最先笑著說,本來你們這兒多的是房子,該給人方便。爸爸媽媽不知說了句什么。媽媽認真地看看我。

他先有些踟躕,看著孟先生,后來答應來。

我真慶幸今天來香山。

其實她該晚一天去的。她會找到比我更能保證她幸福的人。

1936年7月15日 星期四

他來了。帶著不少書,還帶著他滿身的光輝。他一進門,整個房子都亮了。這里樹太多,房間里很陰暗。

媽媽安排他住樓下小房間。他關著門,吃飯時才出來,禮貌周到,只是和爸爸一樣,有點心不在焉。

我在看一本英文小說,《小婦人》。我喜歡那三姑娘,嫻靜的、充滿愛心的珮司。

下午約他去香山飯店游泳,那游泳池很大。他不去,說要念書,我和別的朋友去了。可是很沒意思,沉在水里太涼,坐在池邊又熱。后來在廊子上吃冷飲,冷飲也不堪下咽。

他在做什么?

1936年7月20日 星期一

晚飯后好幾個朋友約去散步。他也去了。大家在說最近上演的《天空情俠》,都說好看極了。我懶得說話,他也不說話。后來有誰說起幾個月前學生抬棺游行的事,他忽然說了一大篇話,說死者郭清是愛國學生,年輕人應該關心國家大事。有人悄悄問我他是不是政治系的,我暗自好笑。

他說的話都是對的。

認識他已八天了。應該說他是一個全面發(fā)展的人。他極聰明,他擺弄的那些公式我一點也不懂,他有一種范圍很大的熱情,他愛國!爸爸也愛國,只是爸爸似乎想不出該為國家做什么事。他這樣漂亮,是我見到的世界上最漂亮的人。

他是我的理想,我的夢。

衛(wèi)葑嘴邊漾起一絲微笑,一絲含有苦意的微笑,他從此便陷入矛盾的混亂中了。他覺得雪妍很可愛,但只是可愛,像一朵花、一只鳥那樣可愛,她決不是他恰當?shù)陌閭H。他的伴侶應是志同道合的同志而不是不諳世事的小姐。他勸過雪妍,盡可能描繪甚至夸大自己的缺點,但是都失敗了。等到暑期過了,離開香山時,他們已經(jīng)難舍難分。凌家人都把他看做未來的姑少爺,而他還在掙扎。

順手翻,這一頁上記錄了他的掙扎。

1936年8月30日 星期日

要開學了,我們明天回城。媽媽說他盡可住下去,他不肯,說早該走了。不懂他的意思。

天涼多了。今天清早我們往雙清去,他叮囑我加件外衣。兩個月來,他一直很少正面看我。我一直懷疑他認不認得我。看來還是認得的。

他的臉色很陰沉,近來常常這樣。我想他和我一起時,不像我這樣高興。其實我也不是高興,只是心甘情愿,毫無道理的心甘情愿。

沿路有各種不知名的野花,他不時摘一朵給我。有一次遞花時竟看我,先是長長的嘆息,然后說:“你聽過這話嗎?華北之大,擺不下一張書桌。”我難道是傻瓜嗎?一點國家大事都不知道嗎?他微笑。我想問他,是不是和我散步浪費了他的愛國時間。但我忍住沒說,那太沒有禮貌了。

雙清門前的臺階最有意思,上著上著,眼前忽然出現(xiàn)門中的大樹,樹下的池塘,塘邊的小路。他慢慢說:“生活中也是一樣,會忽然出現(xiàn)想不到的事。這門造得有趣。”我說:“沒想到這里有門,可進不進來由你啊。”但這里并沒有別的路,除非退回去。

“可是時光不能倒流。”他說。他難道也覺得已經(jīng)印在心上的,是拂拭不去的嗎?

衛(wèi)葑掩住日記本,回想去年的掙扎。他一月份參加抗日宣傳團,隨即參加中華民族解放先鋒隊,二月加入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六月轉為共產(chǎn)黨員。他以為無論有多少條性命奉獻給事業(yè)都是不夠的,不曾想過要勻出一點來。可是雪妍闖進來了,她的柔情像一面密織的網(wǎng),把他籠罩住了。他想掙扎出來,開學以后決定不進城,不進城卻忍不住天天打電話,有一次通話一小時四十分,只好自己取消了對自己的禁令。可是還不肯心甘情愿,要折磨雪妍和自己。

掀開日記本,已是白雪皚皚的冬天了。

1936年12月23日 星期三

他今天對我說,他不想結婚,他這樣的人不該結婚。我不知道該怎樣對答。他是在警告我,我們的關系不能再發(fā)展了。總覺得他的話沒有全說出來。很想問他,是他根本認為不該結婚,還是認為不該和我結婚。話到口邊,又咽住了。我怎敢問什么結婚不結婚呢!

我們在起士林吃西餐,他的神色嚴肅,太嚴肅了。我很委屈,眼淚都滴到湯盆里了,只好盡量埋著頭。他看見了,但不看我,自己只管擺弄刀叉。過了一會兒,問我這幾天上的什么課,口氣像是一個教導主任,我也回答不出。走出東安市場時,我要他一起回家坐一會兒。他不肯,說有事,自往燈市口那邊走去了。我忽然發(fā)現(xiàn)正下著雪。他急急地走著,滿天的雪花向著他緩緩地飄落。我坐在汽車里看著,想追上去,隨他要上哪兒,便送他去,但我沒有。雪花漸漸遮沒了他的身影。我只好回家。

有一種沒有著落的感覺,我好孤單!該怎樣對媽媽說?媽媽會不會看不起我!

底下是一片模糊的墨跡,顯然是淚痕。若是事情就此了結,還是雪妍之福了。他是打算結束這關系的,五叔五嬸都提醒過,這樣等于是在戲弄雪妍的感情,也是戲弄自己的感情。他屢次下狠心,到這天才做出這樣委婉的暗示。可是其效果只是幾天不通電話。他沒有想到自己會這樣思念雪妍。她那小傻瓜的腦袋里有那么多聰明的見解。譬如說,她覺得蝴蝶花像個滑稽的面具,他就看不出來。她那纖細的身軀里有那么多足以支持他的力量,無論是政治的或物理的繁亂,都會在她身邊寧靜下來,理出頭緒。斷了和她的聯(lián)系,好像斷了水源,他覺得一下子變癡呆了。莊先生都很驚異他的變化。莊先生一直勸他聽從自己的心,這時他似乎知道自己的心了。恰在這時,一位領導他工作的同志老沈約他見面,專門談他的戀愛問題。說是需要加強上層關系,可以考慮這樣的婚姻。

他決定了。決定以后忽然又遲疑,怕雪妍家里不同意。他從未認真想過凌京堯夫婦的態(tài)度。認真想想,覺得他們很可能看出這本是不相配的。他應該先得到她父母的許可。記得是今年舊歷正月初二,他去凌家,大客廳里很多客人,他把京堯找出來,兩人在書房坐。京堯聽他講話,還以為講的是一出戲,后來忽然明白,跳起來拍著他的肩,一連聲說好孩子好孩子!他說還要問蘅芬的意見——忘記當時怎樣稱呼她了。京堯很有權威地說,沒問題沒問題。

接下來的日子是春天,怎樣的春天啊!

翻開下一頁的日記,他怔住了。

1936年12月25日 星期五

昨天是Christmas Eve,媽媽請了許多客人,也有不少我的同學,我下去略作應酬便回房了。她們沒有我也會高興地玩,而我怎么也打不起精神,因為沒有衛(wèi)葑。沒有他的世界,還算得是個世界嗎!

我在陽臺上站了許久,北風吹得緊,半個冰冷的月亮,照著冰冷的大地。我想得很多。夜深時,媽媽到我房里,她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勸我說世上好人多得很,我年輕,可挑選的機會很多,何必為一個人這樣煩惱。我想我不應該使爸爸媽媽擔憂,便把我的打算說出來。

我要進修道院去。媽媽聽了大吃一驚,一把抱住我,淚如泉涌。我沒想到有這么嚴重。我愿意進修道院,像學校里的嬤嬤那樣,侍奉天主,平靜地過一生。這很簡單,也很幸福。

衛(wèi)葑從不知道她竟有這樣打算。他心頭發(fā)顫,繼續(xù)看下去。

后來媽媽說,她要去問他,請他來求婚。我不高興。我情愿做修女,也不肯去問他。他其實已經(jīng)說過了,他不想結婚。他生命的首要目的是他的事業(yè),我懂。但我會妨礙他嗎?我的每一個細胞都會為你焚燒,哪怕只得到你一個微笑然后化為灰燼!

誰能幫助我呢?天主?他在哪里?

底下又是模糊一片。衛(wèi)葑忍不住把本子緊緊抱在胸前。這時一只柔軟的手搭在他肩上,他伸手抓住,放下日記本,抱住寫日記的人。

“我怎么承受得起!”衛(wèi)葑喃喃地說。

“我急著跑回來。你看了?”雪妍略帶嬌嗔地問。

衛(wèi)葑直看著妻子溫柔的、充滿無限感情的眼睛,輕輕嘆息。

“不要求你告訴我什么。”雪妍眼圈微濕,嬌艷的粉紅直延到光潤的腮邊。她當然很想知道丈夫的一切,但她更尊重丈夫的意愿。

“最難得的小妻子。”衛(wèi)葑拭去粉紅面頰上的一滴淚,“那些太太們有什么事?”他不經(jīng)意地問。

“又要打麻將。我勸媽媽不要打,媽媽不聽,怕得罪人。”

“你不怕得罪人?”

“我只怕得罪你。”

緊緊抱住這小傻瓜!愿時間永遠停留在這一剎那!

過了幾天,凌京堯在小起居室里喝茶,一杯又一杯。他經(jīng)常喝紅茶,加一點牛奶和蜂蜜。茶是普通的祁門紅茶,蜂蜜是凌家西山老佃戶送來的自養(yǎng)自割的蜜,看上去滑膩透明,有些像豬油。這蜂蜜來自老尚書的關系,和岳家絕無關連。京堯本不喜甜食,卻總要在茶里放一點蜜,那似乎是獨立的象征。他前幾年和梨園界來往密切,隨著幾位癮君子,染過芙蓉癖,倒是及時戒掉了。這時他端著茶杯在幻想中漂浮,心中感到十分苦澀,很想抽上一口。阿勝來收拾房間,他就逃似的到陽臺上坐。地錦和牽牛花從玲瓏的格子上爬過來,成為一個滋潤的綠帳。這綠帳能擋住八月的驕陽,卻擋不住時代的暴風雨和心中的波濤。

樓下的聽差來報,繆老爺來了,太太說請小姐也去見見。京堯只管坐著,沒有下樓之意。一會兒,聽差又來傳太太的話,問老爺是不是還沒有起來。京堯皺眉盯著聽差看,聽差還以為自己臉上出了什么毛病。又過了一會兒,京堯才下樓去。

凌、岳家客廳很大。當中擺著一套紅木家具,雕鏤極工。西頭是維多利亞式沙發(fā)。一架三角鋼琴,亮锃锃擺在當?shù)兀苌偃藦棥?腿藖矶荚跂|頭,東頭陳設隨季節(jié)而變,現(xiàn)時是全套藤椅竹榻,件件都是藝術品。藝術品上坐著繆東惠,他身著瑩白紗褂,面色和衣色差不多,那風度氣概,也像是件藝術品。蘅芬和雪妍坐在她們常坐的兩個橢圓靠背藤椅上。蘅芬是全神貫注,雪妍是心不在焉。

“聽說國軍撤退時,曾想把故宮付之一炬,是美國領事勸阻了。想想真有些后怕。”繆東惠對京堯微笑點頭,繼續(xù)說他的話,“北平生活秩序恢復得很快,現(xiàn)在幾乎不覺得有什么影響。日本人辦事還是有點辦法。”他見京堯慢吞吞坐在對面椅上,便起身移坐到京堯旁邊,帶著推心置腹的神氣說:“不管生活怎樣,我們在這兒總是亡國之人,在人矮檐之下。想走,是一個中國人的正當愿望。可是我說,像我們這樣的人,走,有兩不可;不走,有三大利。”

京堯轉臉看著他雖已進入老年仍很清秀的臉,心想:倒要聽聽高見!

“我們這樣的人一個特點是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且不說以后要怎樣好的生活,起碼總得活下去吧?現(xiàn)在不說別人,單說你。你想投奔南京,自然出自一腔愛國熱情,可是留下的人,北平幾十萬老百姓就不愛國嗎?孟弗之他們走是因為明侖搬遷。你的益仁沒有搬遷,還要在北平辦下去,九月份就要開學,辦下去也不容易,你該在這兒盡一份力,而不是逃之夭夭。這是一。聽說孟弗之答應聘你。孟弗之的政治傾向你總該知道,為什么他沒有當上明侖校長?他左傾!”東惠見京堯等三人都為之一震,微笑著停了一下,讓他們平靜下來,“這點大家都知道,雖然他的色彩不大鮮明。你靠他,很危險,不要說生活不能保證,未必沒有性命之憂啊。此其二。三大利中最主要一點我已經(jīng)說過多次,任何地方?jīng)]有北平安全。這樣的文化古都應該屬于全人類。”

“可是人家要把我們從人類中消滅。”京堯機械地說。

“那是宣傳。”繆東惠居高臨下地一笑,“他們必須團結我們,才能站住腳。”

典型的漢奸論調!京堯暗想。但他覺得繆七舅的話里也有真實的道理,只是他來不及仔細想。

繆東惠又說:“昨天新市長來電話了,說想讓我還掛副市長的名。那是偽職,我不干。他說名可以虛,希望我協(xié)助做點事。現(xiàn)在北平需要安定繁榮,想讓我們幫助演一場戲。”

“現(xiàn)在演戲太早了吧?”京堯冷笑說,“習慣新處境,也得給點時間。”

“眼看天就涼了。先籌備著,也不是說演就演。”蘅芬小心地看看舅父又看看丈夫。

“后庭花又添幾種,把俺胡撮弄,對寒風雪海冰山,苦陪觴詠。”東惠吟罷,微嘆一聲,停了停又說,“這樣活躍一下,對北平人有好處。”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京堯對演戲很不以為然,隨即想起《桃花扇》的詞句,甚覺悲涼。他用手擊節(jié),慢慢吟著“不信這輿圖換稿”,漸漸自己奇怪起來。他有一種饞的感覺,像想吃好食物一樣想看戲,京戲昆曲話劇什么都好。只要看一看舞臺,看一看大幕,看一看大幕徐徐打開,他就能沉浸在兒童的純真的喜悅里。已經(jīng)快五十天沒有看戲了,他是怎么活過來的!

“既已經(jīng)輿圖換稿,何苦要唱后庭花?”雪妍細聲說。

“吐不盡鵑血滿胸,吐不盡鵑血滿胸。”繆東惠沒有注意雪妍,仍低吟著,輕輕一拍藤椅扶手。“這樣一辦,也許能救幾條性命。”他放低了聲音,“日軍進城駐守后,捕人多矣,據(jù)說都是共產(chǎn)黨。還要大張旗鼓地抓呢。”

凌家三人,都不覺得自己和共產(chǎn)黨有什么關系,但還是有不同程度的反感。

“憑什么抓人!”雪妍自語。

蘅芬猛省地說:“街道上讓燒書呢,查出有一點反日嫌疑的,全家有罪。七舅,我們也得燒吧?”

繆東惠忙說:“當然了,我那兒也在清理。不見得來查我們,可也得準備。”他忽然不安起來,“你們清理吧。京堯想想那場戲,你懂行,準能辦得不差。”

臨走時他邀凌家下周去吃飯。還問衛(wèi)葑在家不在,邀他也去。

蘅芬搶著說:“他出門去了,要不然就來見舅公了。舅公家里一定要去的。”

繆東惠滿意地走了。凌家人看他上了車,連蘅芬也透了一口氣。

京堯給打發(fā)到書房。他的書房很大,四排講究的玻璃書柜,裝滿了書,這些書排列整齊,但實際上并無秩序。他買書很隨便,看卻懶得。他很喜歡梅里美的小說,一套裝幀精美的全集,倒是都看了,而且下決心要翻譯。一篇《伊爾的美神》譯了兩年,還未竣稿。此時要他來理這些書,選出哪些該毀去,真比大力神赫克利斯清理馬廄的任務還艱巨。他很想躲在角落里細細吟詠《桃花扇》,但不知這書在何處。隨手打開一個書柜,拿起一本《泰綺思》,便坐在沙發(fā)上看起來。這本看過不知多少遍的書,這時不知為什么,竟看不懂。

忽然一陣低語聲。他抬起頭,見雪妍和衛(wèi)葑雙雙站在面前。

“我想應該來幫幫爸爸。”衛(wèi)葑親切地說,“外文書是不是先不用理?最要緊的是事變前后的報紙雜志。”

雪妍已經(jīng)在亂堆著的報刊旁翻著。她是衛(wèi)葑的應聲蟲,凡是丈夫說的她都樂意做,而且有一種完滿的幸福感,似乎她和丈夫合為一體了。

京堯只笑笑,放回《泰綺思》,順手又拿起一本《微妙聲》,那是一本佛學刊物。“這個當然無問題了。”他向衛(wèi)葑舉一舉,又換了一本莫里哀,悵然看著。他譯過詩體喜劇《冒失鬼》,從頭到尾,可是沒有上演過。因為是外文書,忙又放下,再拿起的是一本《東方》雜志,隨便翻著,表示他同意衛(wèi)葑的意見。

衛(wèi)葑覺得很沉重。雪妍那發(fā)光的臉兒使他的心發(fā)痛,京堯那無所謂的神情使他很不安。這些和時代不調和的東西意味著更大的災難。

“為人道為正義為自由為和平而犧牲,在所不惜!”雪妍朗朗地大聲念,“這是北大全體教授的堅決抗日的公開信。還有學生團體致南京電:應即停止交涉,動員全國力量,驅逐在華所有日軍,保我疆域,光復河山。華北青年敬候差遣!還有呢,”她興奮地念下去,“幾位知名教授致蔣委員長電:危機一發(fā),不能坐以待斃!有五叔簽名。”她給衛(wèi)葑一個微笑,“這是社評:時局已到最后關頭,現(xiàn)在是我們準備犧牲的時候了!”

“我記得,這都是二十八日的報。”衛(wèi)葑說,“二十九日撤軍。”

“這幾位先生不知走了沒有?”京堯忽然抬頭問。

“應該都走了。會有什么危險嗎?”

“剛剛繆公說要大捕共產(chǎn)黨,其實是要鎮(zhèn)壓一下抗日力量。我看不一定是共產(chǎn)黨才抗日。”

“當然。”衛(wèi)葑平靜地說,“有什么具體計劃嗎?”

“他不見得知道,知道也不會說。”京堯又低頭看書。

“他說的是好像這幾天內要往西山行動。”雪妍輕聲說。

衛(wèi)葑好像沒有聽見,仍在搬動書籍。這時蘅芬來視察,神色不悅,說是廚房稟報,今天市場上魚蝦俱無,全部拿去勞軍了。

“人家打你,你還得慰勞人家。這就是亡國奴的邏輯!”京堯把《東方》雜志一扔,大聲說。

“媽媽來,好極了。”衛(wèi)葑說,“這些報刊都讓聽差燒了得了。雪妍都成了小泥人了。”雪妍嬌嫩的臉兒上透出些細細的汗珠,愈顯紅白,離小泥人還差得遠。“我得上樓去一下。”他看了雪妍一眼,兩人離開了書房。

在樓梯上,衛(wèi)葑輕聲說:“我得去看看莊師母。”

“你不是說這幾天不出門嗎?”

“一會兒就回來。”他從臥室取了那件銀灰紗衫,搭在手中,在雪妍鬢邊親了一下,走出房門。到樓梯邊忍不住又折回來,見雪妍仍站在當?shù)亍Q╁⒖虛涞剿麘阎锌蘖恕?

“我一會兒就回來。”衛(wèi)葑說,“別哭,別哭。”

他走出屋子,從花園里走過,仰頭見雪妍在陽臺上看著他,淚痕中勉強顯出笑容。“葑!葑!”她很少這樣大聲嚷嚷。

葑搖搖手,示意她進房去,隨即大踏步走了。

衛(wèi)葑走出東總布胡同,見幾輛人力車停在街上。車夫們蹲在很窄的陰涼處無精打采地用手巾擦汗,他才想到已近正午。街角的小雜貨鋪還未開門,他是街上唯一的行人,火辣辣的陽光和車夫們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您上哪兒?”“西邊不去。”有的車夫已看出他是西郊學校中人了。

目的地是東四錢糧胡同,乘電車快,但電車行駛還不正常。他決定坐人力車,只讓車拉到東四。車從南小街過去,一路只有幾個警察在街上走。九城十二門三千六百條胡同都毫無抵抗地暴曬在陽光中。淺藍布車篷下的一點陰涼使得衛(wèi)葑非常不安。車夫吃力地跑,汗水從古銅色的赤背上流下來。

“您是明侖大學的?”車夫慢下來,找話說,“一眼就能看出來,我原來專拉西邊城外的座兒。”

衛(wèi)葑恨不得一步跨到老沈住處,同時又對拉車人滿懷歉意。他主張廢除人力車,但他也常坐,因為沒有更合適的交通工具。

“這幾天座兒不多吧?”他問,“夠吃嗎?”

“一天奔一天的嚼谷兒。”車夫把車放平了,“肚子能大能小,就是苦了孩子們——這不過剛開個頭兒罷了。”

車快到東四牌樓,正有一輛電車搖搖晃晃駛過,車輪碰著鐵軌,發(fā)出異乎尋常的響聲。“要是從東單坐電車就快多了。”衛(wèi)葑想,招呼車夫把車放在路邊。衛(wèi)葑掏出幾張毛票塞過去,轉身就走。

“謝您哪!”車夫大聲說。

衛(wèi)葑擺擺手,大步走去。他想跑步,但克制住了,走得比平時還慢。街上鋪面大都開著,顧客寥寥可數(shù)。“不知老沈在不在。”他思忖,暗自希望老沈已經(jīng)離開。他們對于逮捕早有準備,但沒有料到來得這樣快。忽然一陣整齊沉重的腳步聲從背后傳來,他回頭,看見一隊荷槍的日本兵正穿過東四牌樓,向北前進。這是午間巡邏。這些前些年修繕過的牌樓彩繪輝煌,現(xiàn)在從這輝煌里,正在慢慢吐出一條毒蛇。

衛(wèi)葑覺得頭暈,忙轉進一條胡同。不時回頭,見刺刀一閃一閃,從胡同口過去了。仔細看周圍,知是隆福寺。“無怪乎洋車不愿意走大街。”他想。他沒有穿小胡同的本事,只好仍退出來,走到錢糧胡同時,大褂后背都濕透了。

老沈的住處是一所普通四合院,像當時所有北平城的住戶一樣,大門緊閉。衛(wèi)葑拉那舊拉鈴。半晌,門開了一條縫,露出半張枯皺的臉,這是那位老房東。他認得衛(wèi)葑,還是用一只眼睛上下打量,然后遞出一本書,輕聲說:“二十九頁。”便關了門。

衛(wèi)葑緊緊拿著書走開了,看那書,是一本舊《花月痕》。老沈那里大概已受到注意。他只作若無其事的樣子走著,看看街上還是空蕩蕩,不像有人跟蹤,漸漸定下心來。正好路邊有一個公廁,便走進去,見沒有人,遂翻書來看。二十九頁上端空白處,用鉛筆寫著“速走”兩字,是老沈的筆跡。字下畫一圓圈,分出三個箭頭寫著A.B.C.。這些字跡都很淡,卻重重地撞進他心里。他迅速地撕下這一頁,著細撕碎有字跡的地方,扔在坑里。

他不敢停留,順著地安門大街往北走。他沒有目的,只知道不能回家。走到后門橋信步向西拐,到得什剎海旁。湖面水汽氤氳中透出幾枝垂著頭的荷葉,堤岸上柳絲也懶洋洋垂著。路上有幾個人走動,都是懶洋洋的。他也盡力放慢腳步,想從紛亂的心緒中理出個頭緒來。

他有一個任務:通知ABC中的任何一人停止近期的一次會議,然后自己立刻離開北平。三個人,一個在南城,兩個在西郊。若到南城,可照原來計劃乘火車,若到西郊,怎樣去法?老沈安全嗎?別的同志安全嗎?他在學生運動中,是有勇有謀的人物,這時他感到緊張不安。反對政府當局,終究是中國人自己家里的事,斗爭再嚴酷,他沒有斷過和組織的聯(lián)系。現(xiàn)在他孤身一人,要對付兇殘強大的日本侵略者。雪妍家會受牽連嗎?有那繆老兒,總可以過得去。

他決定還是乘火車時,發(fā)現(xiàn)已走上什剎海西堤。這里夏日的集市已中斷了一個多月,現(xiàn)在又有些吃食玩物攤子,只是稀稀落落。一個耍猴兒的拉著個戴鬼臉的猴兒走圈子,走到一個箱子前,那猴兒自己探爪取出另一個面具換上,再接著走圈子。耍猴人不像平常一樣敲鑼助興,只是機械地行動。一個七八歲滿臉泥跡的男孩伸著一頂舊帽子要錢。

“你真慷慨!”他聽見一句英文,抬頭,見一個苗條女郎正把一張鈔票扔到帽子里。再看時,是澹臺玹,旁邊站著她的美國朋友麥保羅。

“哈啰!”玹子從眼角看見他了,高興地走過來,“你怎么有興致來這里?一個人?太太呢?”她不說凌雪妍,聽起來有點諷刺意味。衛(wèi)葑不知道有什么好諷刺的,只機械地和麥保羅招呼。

“我們出來走走,簡直沒什么可玩的。”玹子抱怨地說,又好奇地盯著衛(wèi)葑,“真的,你怎么上這兒來,不上我們那兒去?”

“隨便走走。”衛(wèi)葑淡淡地說,“你們不怕熱?”

“我們打賭,”麥保羅說,“我說這兒又擺起攤子了,玹子不信,立刻出來看看。”

“可現(xiàn)在也沒有什么好賭的。”玹子的目光溜過路旁稀落的攤子。到了八月下旬,鮮碗兒也不那么鮮了,但攤頭還擺著。剝好的蓮子、菱角等放在碎冰上,玹子不屑一顧,只往前走。衛(wèi)葑也隨著。前面是什剎海有名的飯館會賢堂了,忽然一面鮮紅的太陽旗撞入眼簾。衛(wèi)葑踉蹌了一下,玹子和麥保羅也停住腳步。

“都是日本人的了!”玹子冷笑說。麥保羅同情地看看這兩個中國人。衛(wèi)葑恨不得跳上去把那旗扯下來撕碎,放在腳下踩!他覺得真該馬上走,馬上離開北平!

玹子的目光從太陽旗移到衛(wèi)葑身上,她感到身邊有波濤在翻騰。“怎么樣?衛(wèi)先生!上我們家坐坐?”口氣帶幾分調皮,目光表達了真誠的邀請,她看出來衛(wèi)葑需要休息和鎮(zhèn)定。

不能去。衛(wèi)葑想,一面警覺地走開。三個人站在那兒瞪著太陽旗,太危險了。玹子和保羅不由得也跟著走,慢慢走到堤邊樹陰下,周圍沒有人。

衛(wèi)葑站住了,忽然問道:“保羅有車嗎?”

“有啊。”玹子搶著答,“停在家門口。”

“送我一趟好嗎?”

“當然可以。”保羅高興地說,“上哪兒?”

“出西直門。”衛(wèi)葑說得很干脆,但心里還是不知這決定是否正確。

保羅看著他:“回明侖嗎?”衛(wèi)葑也看著他,沒有回答。

“咱們上頤和園吧!”玹子忽然興高采烈。她知道衛(wèi)葑素來關心政治,積極參加學生運動,現(xiàn)在可能遇到麻煩。“我想看看頤和園。”

衛(wèi)葑睜大眼睛看著玹子。ABC中的一人就在頤和園管理處工作,而她恰好替他說出來到頤和園。但他嚴肅地沉默著,不表示意見。保羅詢問地看他,他才說:“如果你們都感興趣,未嘗不可。”三個人不約而同立刻拔腳往香粟斜街方向走去。

“不去看看三姨媽?”快到三號門前時,玹子又問。衛(wèi)葑搖搖頭。玹子自己也不進去,先鉆進車里。

“好燙!”她坐下又彈起來,站不住又坐下,用小檀香扇急速地扇著自己。

衛(wèi)葑和保羅各就各位,車子發(fā)動了。衛(wèi)葑不由得回頭看三號大門。這不是他的家,但這里面住著他敬愛的老人和長輩,他關心的表弟妹們,他的生活從小便和他們糾纏在一起,離開也這樣輕易!這時他的心大大顫抖了一下,雪妍在陽臺上的身影化了開來,遮住了一切。若說輕易,連雪妍,他的新婚的嬌妻,也能就這樣輕易地離開嗎?

“我好難啊!我好難啊!”他的心呻吟著。

“你拿的什么書?”車子開過北海后門,坐在前座的玹子回頭問。

“《花月痕》。”衛(wèi)葑把書一舉,“翻翻里面的詩詞。”他想不出更好的理由。

“要是你現(xiàn)在不看,不妨放在車座下面。”保羅一面開車,一面說。

衛(wèi)葑掀起旁邊的座位,把書放進去。

“好。”保羅說,“那些詩詞,我永遠看不懂。”

車過西直門,居然沒有盤查,順利地出了城。車子轉眼過了高亮橋,向湖臺鎮(zhèn)駛去。三人不約而同都出了一口長氣。

“我想你決定走西直門是對的。”保羅說,“車站要盤查的,好像就是從今天起。”

“你們看出來我要離開了?”衛(wèi)葑微笑,口氣很輕松,“不過幸虧遇見你們。”

“幸虧遇見你,”玹子笑道,“才想起來逛頤和園。”

“我們大概是事變后最早的游客。”保羅慢吞吞地說。

路上車和人都少,保羅的技術又好,工夫不大,車子到了圓明園廢園邊,這里往右可達明侖大學,往左通往頤和園。保羅放慢速度,回頭詢問地看了衛(wèi)葑一眼。

“學校不能去。”衛(wèi)葑把頭向左略側,“這就叫有家歸不得!”

“最遠只能到頤和園,不能再往西開了。”保羅說明。

“那就可以。”衛(wèi)葑已經(jīng)胸有成竹。只要找到頤和園里那個民先隊員,通知過他,就可以越過西山,到冀北根據(jù)地。

他們在扇面殿小院里分手。玹子從她的鏤空白皮手袋里拿出所有的錢,塞給衛(wèi)葑。衛(wèi)葑接下了。

“后會有期。”他說,“麻煩你回去后給雪妍打個電話。”

“說什么?”玹子認真地問。

“就說你遇到的這一切。”衛(wèi)葑覺得心里有什么東西往外涌,什么時候能不憑借他人把心里話告訴雪妍?他不想憑借他人說什么。

“好。”玹子忽然眼圈紅了,“我會去看她。”

“還請和五叔五嬸說一聲。”衛(wèi)葑看著眼前的玹子,覺得她就是他的親人的代表,就是他的北平的代表。他就要離開這一切了,他怎么舍得!

保羅伸出手來,嚴肅地說:“祝你順利。”

“謝謝你,我會記住你的好心。”

保羅示意玹子離開。他們往院門外走去,穿過大藤蘿架,不見了。

綠色的小院里只有寂靜的畫面,沒有活物,蟬也沒有鳴叫。衛(wèi)葑不由自主地跪下來,親吻那細草茸茸的土地。我的愛人!我的家!我的實驗室!我的北平城!我會再回來的!

沒有寄出的信

我渴望能不憑借他人告訴你心里話,雪雪,我的愛妻!我有千言萬語,可就是到得你身邊,擁著你,抱著你,也不能傾心吐膽,把話說盡。我反復咀嚼一封信,一封寫給愛妻的信,它墜得我的心像個鉛塊。可我知道,這是一封永遠發(fā)不出的信。

我們是夫妻,我們是一體。我們彼此恰是找對了的那一半,一點沒有錯。但我不能全屬于你,我沒有這個權利。我只能離開你,讓你丟失丈夫,讓你孤獨,讓你哭泣!我必須這樣做,因為我們生在這樣的時代!

你日記中記下了我們初識的那一天。當時我似乎是專心念書的物理系研究生,其實那時我已不專心于物理了。敵人的槍口對著我們,早連擺一張書桌的地方都沒有了啊!我長久不只關心書桌,也在琢磨怎樣對付敵人的槍口了。你后悔認識我嗎?我的雪雪!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過了封鎖線,平安地在一家農(nóng)舍中等待新的行程。請放心,我是平安的。知道自己平安,真讓人高興啊!我立刻希望你也在我身邊,但我只能在心里寫信,寫一封沒有字跡的信。

眼前是北方農(nóng)村夏夜。我在炕上坐定下來,不由得回想過去的路,回想怎樣會到這里來,心里充滿一種悲壯的情緒。我是否把自己看得太重?這里有人說青年學生太羅曼蒂克了,要實際些。

一九三五年秋天和冬天,是我人生中的一個轉折點,也是我們這一代許多人的轉折點。明侖一、二年級有軍訓,軍訓中有一項馬術,自愿報名參加。我們有幾個研究生也參加了,和一、二年級本科生一起,學騎馬。馬跑起來真痛快!只有學過才能那樣跑,就像學會游泳才能在水里悠然自得一樣。我們還學了馬慢跑時跳上跳下,達到一個“騎兵”的水平。教騎馬的是二十九軍一位王連長,他總是低聲說:“學好了,有一天會用上!誰知道什么時候!”這是一個三個月的訓練班,可是在還差一個星期結業(yè)時,王連長忽然宣布,他明天就不來了。

同學們很驚訝。王連長只說:“這是學校決定的。學校取消軍訓了,也是不得已啊!”原來這些活動違反《何梅協(xié)定》,即華北不設防的規(guī)定!想想看,在我們中國自己的國土上,我們沒有怎樣做一個中國人的自由,沒有軍訓的自由,甚至沒有騎馬的自由!

王連長帶著馬匹出西校門,沿著白楊蕭蕭的不平整的道路走遠了,蹄聲是緩慢的,依戀的,他們再也不能到學校來了。我們自發(fā)地站在校門兩旁,好幾個同學淚在眼睛里轉。我本來是為騎馬,這時卻并非為留戀騎馬而望著遠去的馬匹。我們中國人,是像那些馬匹一樣,受人驅使的。

因為我們生長富裕之家,衣食、學業(yè)未受亂世影響,覺悟要慢一些。到“一二·九”運動時,我已經(jīng)明白更多的道理。我明白再繼續(xù)讓日寇蠶食只有亡國滅種!我明白愛國無罪!我們要讓政府知道!我們要求抗日!

這些其實你早都知道了。現(xiàn)在我眼前總不時出現(xiàn)傾聽時的你,溫柔的、專注的、帶點傷感神色的你,讓我感動。你現(xiàn)在做什么?獨對孤燈?倚欄望月?千萬千萬不要哭啊,我的雪雪!

十二月九號和十二月十六月號的游行,教育了不少人。奇怪得很,二十世紀以來,中國歷史的發(fā)展是以學生運動為標志的。五四運動開創(chuàng)了新文化的新紀元。“一二·九”運動一年半之后,開始了全面抗戰(zhàn)。以后還不知會有多少次學生運動來促進歷史的進程。

人在世上,常不免感到孤獨,因為每個人的精神世界里,總有不能與人分擔的東西。就是在集體中,也不能完全融進。這是知識分子的毛病?在我二十五年的人生歲月中,有兩次完全忘我,幾乎達到神圣的境界。一次便是在游行中感到的。這么多擁有青春和未來的年輕人,融匯成無與倫比的力量!我們十數(shù)人一排,手臂挽住手臂,后面支撐著前面。軍警算什么!刺刀算什么!這里沒有一絲孤獨的縫隙,一種巨大的精神力量充塞于天地之間。在冬日的田野上,在寒冷的晨光中,我們的腳步聲很齊,嚓嚓地踏著殘雪,覺得每走一步,對我們令人痛心的可憐的國家,都是撫慰,都是挽救!

十二月十六號那天,我們繞道再繞道,到西便門鐵路門,我和十幾個同學一起,用路邊的枕木撞開鐵門的時候,我的神圣感達到最高潮。我們喊著號子,一下又一下撞著,鐵門終于開了!向后退了!露出一條縫!我們抱著沉重的枕木歡呼起來!簡直像是撞開了反動統(tǒng)治的鐵門,撞開了封鎖著民族心智的鐵門!

為什么這些場面占據(jù)了我的回憶?因為那種純真的感情后來減少多了,在許多具體的斗爭中減少多了。盡管后來覺悟大大提高,加入民先,很快轉為共產(chǎn)黨員。在認識你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不只屬于我,當然也就不能全屬于你了。

至于另一次神圣的感覺,是在和莊先生做完那實驗時感到的。那只是一瞬間,因為我得趕快去安排有關抗日的事,沒有時間品味那種喜悅。現(xiàn)在物理離我越來越遠了。如果沒有國家的獨立,也談不到科學發(fā)展。在這個世界上,我們首先得有生存的權利!

中國共產(chǎn)黨能夠領導我們的民族求生存,圖富強。這是我的信念,我想以后可以向你說清。我曾希望我的妻也是同志,但那是理智上的。我有不少出色的女同志,卻從沒有想到要把命運和哪一位聯(lián)系在一起。而你,我的雪雪,我怎樣掙扎,也跳不出你的愛之網(wǎng)羅。你我恰好是彼此的那一半,在生活中卻要分割開來,不通音信。我知道雪雪不會怪我,像你母親怪爸爸那樣,對嗎?只是爸爸最好離開。如果我不是走得這樣倉促,我會盡力勸他的。

對不起你,我的愛妻!我會寫幾個字,托人寄出,只不知何時能收到。

房東回來了,帶來我們的組長。我們是編成組的。得開會了,我在想象中請你坐在一旁,參加我進入根據(jù)地的第一個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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