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8章 拉差車故事

  • 黃河東流去
  • 李凖
  • 5749字
  • 2020-01-03 11:05:13

老太太,淚汪汪,

坐在炕上罵“中央”,

先把雞子吃個凈,

又把油瓶倒個光,

箱子、柜子翻一遍,

鞋子偷了好幾雙。

——民歌

藍五在柱子飯鋪里吃罷早飯,正說要回家,忽然聽見村街上像捅了窩的馬蜂似的,亂成了一團,雞咯咯咯地飛著,狗汪汪汪地叫著,馬咴兒咴兒地嘶著,油桶碰著鐵鍋的聲音,水壺、子彈帶撂在地上的聲音,“砰砰砰”大聲敲門的聲音,混雜在一起……

柱子說:“又是過兵了吧?”月蓮爬在大門下邊的破洞口往外看了看,只見滿街都是穿黃軍服的兵。來來往往,滿街亂竄。有的在劈柴,有的在抓雞,有的在挑水,有的抱著從地里割來的小麥在喂馬。柱子問:“什么兵?”月蓮回到院子里說:“中央軍唄!”話音還沒落地,門外響起了“砰砰砰”的叫門聲。只聽見門外喊著:“老鄉!老鄉!快開門!”月蓮說:“你們到屋里去!小心他們抓伕子。”她說著走到門口,順便把墻上掛的兩辮子新蒜撂在瓦缸里,才去開了門。門外是兩個國民黨兵,其中一個手里掂了根藤棍,看去像是個當官的。他問:“你們這村的保長在哪里住?”月蓮說:“在十字街保公所。”“保公所沒有人,他家在哪里住?”月蓮說:“他要不在保公所,興許是到聯保處開會去了。”掂棍的人說:“我問你,他家在哪里住?”月蓮支吾了一下說:“在十字街北,五間臨街瓦房。”那個下級軍官說:“你給我領去。”他說著把手放在月蓮的肩膀上,月蓮把身子一擺說:“你鼻子下邊長了嘴,鼻子上邊長了眼,你不會去問、去找?”說罷“啪”的一下把門關上了。這個軍官碰了一鼻子灰,惱羞成怒,他罵著:“嗬!他媽的!還挺硬的。”說著就用那根藤棍狠命地擂起門來,嘴里像殺豬似的叫著:“開門!開門!”叫了好大一會兒,門開了。迎出來的卻是藍五。

藍五說:“老總,你有啥事?”

“我要找保長!”那個下級軍官喊著。

“找保長,好,我領你去。”

“……”那個軍官看了藍五一眼,沒好氣地哼了一聲,從口袋里掏出粉筆,在門上故意寫了“二連連部”四個歪歪扭扭的字,這才惡狠狠地說了一句“走!”跟著藍五往十字街口走去。

到了海南亭家門口,正碰上保丁王尾巴。藍五說:“尾巴,這位老總找保長。”尾巴大模大樣地說:“保長不在家,什么事跟我說吧!”那個軍官看著王尾巴尖嘴猴腮的樣子,也大模大樣地說:“我姓崔!”后邊跟的那個當兵的說:“這是我們崔副官!”王尾巴勉強堆著笑說:“啊,崔副官。昨天六十三師的趙團長剛從這兒過去,我給他找了一輛轎車子。你們認識吧?”這個崔副官看他那個樣子,心里早就窩了火。他說:“我們部隊有緊急任務,要往漯河開拔,病號輜重需要三輛牛車,十個小伕子,馬上給我派來。”王尾巴大約是因為這些天迎送國民黨軍隊太多,見了不少大官兒,因此自己也覺得有點官氣了,他用帶點京腔的話說:“差車嘛,可以商量,小伕子,沒有!縣政府有指示,過往軍隊一律不準要小伕……”他還沒有說完,藤條子已經劈頭蓋臉地向他打來。那個崔副官一面打著,一面罵著:“我操你媽的,什么屌縣政府,一個臭保丁敢跟我抬杠,我看你眼睛長到頭頂上了。潑婦刁民!老子抗日打仗,你們不支援!我打死你這漢奸坯子!”他罵著打著,王尾巴想跑也沒跑了,把一件綢子褂也撕破了,身上背的一個新手電筒也摔在地下,把玻璃摔碎了。

這時海騾子家的大門開了,海騾子從大門里走出來。看見保丁王尾巴挨了打,連忙走過來又拉又勸。那個崔副官才算停了手。他氣咻咻地問:“你是什么人?”海騾子滿臉堆著笑說:“到家里坐!到家里坐!”接著掏出一張名片遞給他。崔副官看那名片上印著:“縣戒煙委員會委員”“第二師范學校校董”等一大串職銜,臉上的怒容忽然像竹簾子似的卷了起來。

海騾子把他讓到家里,先讓煙,后泡茶,還讓他看了看他兄弟海香亭的照片;海香亭是現任縣田賦管理局的局長。經過討價還價,送煙送酒,最后算是講定出一輛差車。小伕子就算了。因為這村里還住著新四軍,宣傳隊還沒有走呢。

當那個崔副官把煙酒塞在挎包里,嘴里不住地感謝說:“海保長太客氣了,你說吧!那個車戶在哪里住?我們去找。”海騾子說:“我領你去。這一家可不是盞省油燈!”崔副官把藤棍一掂說:“他長有幾個腦袋!”

海騾子領著那兩個國民黨的兵,走到大街上,在十字路口正碰上王尾巴往胳膊受傷的地方擦萬金油。崔副官從他身邊走過,拍了一下他的肩頭對海騾子說:“小伙子多棒!”海騾子笑著點著頭,王尾巴噘著尖嘴對崔副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們走到街西頭海老清家的門口。海老清已經五十多歲了,是赤楊崗有名的老莊稼筋。村里邊耩麥種谷,開犁動鋤,全都看他。該種麥時,大家只要看他一開耬,都跟著耩起來。種谷時候,他看墑情最準,只要跟著他下種,保險全苗。他不但揚場放磙,搖耬間苗是能手,還能給牲口看個病。再加上他輩數長,人正派,家里土地不多,在村里卻享有很高威望。

老清正在門口接套繩,他結的核桃疙瘩四棱四正,又結實又好看。海騾子走過來說:“老清叔,收拾套繩啊!”老清抬頭一看他領著兩個國民黨兵來,忙站起來搓了搓手說:“哎,一件舊牛套。到家里坐吧。”騾子說:“不用了。跟你說個事,這是十四軍的弟兄們,要往漯河開拔,要一輛車。你準備準備跟他們去吧!”

老清老漢一聽忙說:“哎喲,騾子,我倒糊涂了,上半月我才拉了一次長差,去許昌送軍糧。怎么沒過半個月,又輪到我的車了?”海騾子說:“如今事多差稠,早輪過一遍了。”老清沉思了一下說:“騾子,你們是辦公事的人,我是個莊稼老土,按車牌,你家是十三號,我是十四號,這兩天我也沒見你家車出什么差,怎么就輪到我了?”

海騾子笑著說:“你不知道,今天早上才出了一趟差。去劉集。”

“那是送你閨女回婆家,我見了,一輛轎車子。”

“學校陸老師也在里邊坐著。他放麥假回家。”

老清說:“哦!這五六里地送閨女捎個教員,也算一趟差?這號差事怎么老輪不到我的頭上,苦差、長差卻總是輪到我!”

海騾子沉著臉說:“這是按號排的,各憑運氣。”

老清說:“運氣怎么光認識你家那個大門?……”他正說著,那崔副官早就不耐煩了,他兇神惡煞似的跳過來說:“你這個老家伙!我問你,你抗日不抗日?”老清說:“老總,這說不上抗日不抗日,出軍糧、槍款我們沒少交一分!常言說:不患貧而患不均,我們這小農戶吃虧快吃死了!他大騾子大馬十幾條,我就一頭牛犍子。難道說捺住鼻子往水里浸,還不叫說話嗎!老天爺長的有眼,這不公道!”

騾子也跳著說:“老清,你嫌不公道,這保長你干好了!”海老清說:“我沒那臉面!我屁股下沒有那兩頃地!”

兩個人起了高腔,老清老伴和兩個閨女也從家里趕快跑出來了。老清嬸勸著海騾子說:“騾子,你別跟他一般見識,他老了,糊涂了。”大閨女愛愛也推著老清說:“爹!你不會少說一句嗎?你不知道人家有勢力!”小閨女雁雁才十四歲,她還不懂勸架,只噘著個小嘴暗暗罵著:“死鬼保長!死鬼保長!明天你走路,掉進河里淹死你!”

兩個人吵了一陣。藍五、王跑幾個人聽他們越吵越兇,怕老清吃虧,也跑過來拉架。海騾子臨走時說:“這差車今天是派定了,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吃罷晌午飯套車。”崔副官也罵著說:“老家伙!我告訴你,你要誤了我們的軍情,我可叫你吃不了兜著走!”兩個人說罷揚長去了。海老清在地下蹲著,這些話他全聽見了。臉紅漲得像霜柿葉一樣,腦子里嗡嗡直響,他一口氣沒嘆出來,一滴淚沒掉出來,像泥胎一樣呆呆地蹲在地上。

晌午,老伴給他端出一碗綠豆面條,拿了兩個大麥面烙餅。他仍然悶著不吭聲。老伴說:“你吃吧!你不知道胳膊扭不過大腿?有啥理可說哩!你吃吧,后晌還得上路,我去給你烙點饃做干糧。”老伴說著進家了,海老清在筐上坐著,仍然沒有吭聲。

“哞——哞——”那條小牡牛的叫聲,吸引了他的目光。他慢慢地站了起來,輕輕地走近小牡牛,用手撫摸著小牡牛的脊背……

這頭牛有四尺四五寸高,長川身子大項領。四條又粗又短的腿,前胸脯足有一尺半寬,能放下個糧食斗。看著它個子這么大,其實才長一對牙,還不到四歲口。兩只眼睛像銅鈴一樣大,兩只彎角青里透亮,特別是那一身黃膘毛色,像綢子一樣光亮,最近才脫罷毛,更顯得滾瓜流油,像泥捏面塑一樣的漂亮精神。

兩年前,海老清在三關廟廟會上買這頭牛時,它還是個牛犢子,當時又瘦又丑,好像骨架沒長在一塊,松松垮垮,走起路來晃晃當當。老清一到牛市上就注意這個牛犢子,它的前胸脯那么寬,脖項又那么長,知道它將來一定是個大胎兒,有力氣,再看看那一雙大而有神的眼睛,也是個好德性兒。就是腿短一點,不過牛腿短不算病。常言說:買牛要買抓地虎。喂上兩年一定能拉張犁獨耙。

就這樣,海老清賣了一季收的四石糧食,再加上平常的積攢,把這個侉牛犢買回家了。為這頭牛,他一家人整整吃了一冬紅芋干。牽進村后,街坊們看著它又瘦又丑的樣子,都說海老清這一回失了眼,怎么把個大鴨子牽回來了?可是老清任他們說,只是笑而不答。

從春天起,春風第一次吹醒了嫩草芽,老清就每天給它割新鮮青草吃。夏天,圪巴草、抓地龍、圪針芽都是它的好飼料。每天干活再累,老清總要給它捎回來一筐。熱天怕牛上火,自己吃飯做菜都舍不得放鹽,卻總要給牛灑一把。每年種半畝黑豆,家里連發一次豆芽都不叫吃,牛卻每天少不了兩大碗豆料。

小牡牛就這樣過了兩個春秋。經過老清的辛勤照料,小牡牛就像吹糖人吹的那樣,一天一個樣子。它每天看見老清,也總要親昵地用奶腔“哞!哞!”地叫兩聲,老清樂得心里像熨斗熨了一樣。他眼里的這頭牛簡直成了他的大孩子。他把一桿白銅水煙袋和銅匠換了一個響銅牛鈴。每天夜里牛吃罷草,倒著沫,牛鈴叮當、叮當地均勻地響著。在老清聽來,這就是最好的音樂。

這頭牛去年麥罷才試著搭套,老清還沒敢讓它干重活。王跑說:“老清叔,它那么大的個子,怕啥呀?還能累著?”老清說:“個子大、骨頭嫩,不能傷了力。”過罷年,老清才試著叫它拉犁拉耙。拉犁時去掉犁面,只是川川地,拉耙時候,老清人不上耙,在耙上放一筐土,自己在后邊跟著跑。直到今年春末,老清去拉了一趟煤,裝了八百斤,看它拉著一路小跑,就像玩兒一樣。這時老清才掂量出它的力氣:看來這個侉牛犢子是長成了。

就在前一個月,海老清一連出了兩次差車。去許昌送軍麥那一次,來回八天,路上又遇到連陰天,滿路都是紅膠泥;牛累得把脖項都磨腫了,把個老清心疼得像割破了手指頭。好在回來時候是空車,還算沒累下大病。如今回來不到五天,又要出長差了。天這么熱,路那么遠,老清悶悶地看看自己的牛,牛不懂事地看看他。就在這個時候,老清端起自己的一碗綠豆面條,“嘩”的一下倒在牛槽里。順手拿起拌草棍,把那碗面拌在青草里。

屋子里,老清大娘正和閨女愛愛在烙餅。大娘搟著面,愛愛在鏊子里翻著餅。像平常一樣,逢到這種時候,老婆婆便嘮叨起來了。她說著:“還不如沒有這頭牛,有這頭牛整天得去支應差事!天熱得像下火一樣,叫個老頭子出長差!他腿還有病,能受得了嗎?海騾子的眼都裝到褲襠里了。……”她說著趕快用搟面杖翻了一下餅又說愛愛:“你沒看糊了!”愛愛說:“哪里糊了?你搟你的。”大娘又接著罵起來:“要你們這些殺才有啥用?要是個男孩子嘛,也能幫你爹一把,飲飲牛,拌和草,他也能休息會兒。可盡是些出不得門、上不得路的吃貨!我哪一輩子得罪送子奶奶了,叫我一輩子作這個難。……”

大約是海大娘罵慣了,愛愛聽著只是不吭聲。原來海老清只有這兩個女兒,沒有男孩。兩個女兒,說小也不小了,愛愛今年已經十七歲,長得苗條身材,瓜子臉兒,一雙水汪汪的眼睛,再加膚色像她媽,雪白細膩,就像玉石雕出來的人一樣。大娘因為老想要個男孩,所以不管黑白好丑,總是嫌閨女多。老清卻和她不一樣,看見自己哪一個女兒都喜歡。他常說:“我不嫌閨女多。女孩子聽話,男孩子費氣,你不養活我養活。”平常他待這兩個女兒特別嬌,從沒打過一巴掌、罵過一句,家里不管再困難,過年時總要給兩個女兒買一雙襪子,扯兩尺頭繩。

大娘搟著餅,越說越生氣。愛愛說:“媽,要不我跟俺爹去吧,到路上也能幫他抬桶水,燒燒飯,省得你操心。”大娘看了她一眼說:“你能去?一個女孩子家能出門拉差?”愛愛說:“那有什么不能。人家新四軍的宣傳隊里,不是那么多的女孩子嗎?人家敢上臺子唱戲,打槍扔手榴彈,咱出去跟個車拉個差有啥不行。就咱這鄉下人老封建!”大娘聽她這么說,想了想也是個辦法,就說:“你和你爹說說去,你要去了,就不用帶那么多餅了,帶點面就行了。”

愛愛來到門外,和她爹說了說,老清開始不同意。后來愛愛說:“你不是說叫我學趕車哩!這一次出遠門,我一趟就學會了。”老清看女兒一心想往外邊跑跑,再加上自己腿腳確是笨了,想著有個幫手也好,就答應了她。

愛愛見爹答應后,興奮得像去趕會一樣,又是梳頭,又是換鞋。她一個人給牛裝了一大包草料放在車上,把帶的干糧、料口袋、水桶、水瓢收拾整理齊備,又揀了個半舊草帽,用針在破處縫了縫,戴在頭上。

那個崔副官來的時候,老清正在飲牛。崔副官說:“老鄉,套車吧,該出發了。”老清說:“這就套。”就在這時候,崔副官看見了愛愛。他看著這個姑娘穿了件藍底白花布衫,翠藍褲子,洗得干干凈凈,頭上戴著一頂草帽,草帽下邊是兩只黑烏烏的大眼睛和一張紅撲撲的臉。

愛愛用繩子在綁水桶,他爬在車桿上說:“這個妹子,你是他家什么人?”愛愛聽著外鄉人叫“妹子”,臉先紅了。她低著頭說:“他是俺爹哩。”崔副官問:“老漢一個人去啊!”愛愛仰起臉說:“我也去。我還要學趕車。”崔副官一聽就高興地說:“太好了!太好了!你今年多大了?”愛愛說:“十七了。”崔副官說:“你這次可以去漯河看看,‘小上海’啊,襪子、手巾、雪花膏、桂花油要什么有什么……”愛愛說:“俺沒有錢買。”崔副官小聲說:“沒關系,我給你買……”

老清飲罷牛,正要套車,猛然看見那個國民黨軍官正在擠眉弄眼地和閨女說著話,愛愛又不懂事,和人家說笑著,他早惱了。老伴把車油瓶添了點油掛在車上問:“還缺啥不缺?”老頭說:“不缺了。”老伴又把個夾襖遞給愛愛說:“你帶上,夜里冷。”老清卻說:“愛愛不用去了。”老伴說:“怎么又變卦了?”老清說:“你少說話。我自己能行,愛愛,你回家!”崔副官說:“老先生,叫你這個閨女跟上吧!她好幫你干點活,也到漯河看看。”老清把他的胳膊一推說:“這不用你操心!”說著把牛拉進車轅里。

海老清套好牛趕著車走了,海大娘又埋怨起來:“也不知道是啥脾氣!一天三變。說得好好的叫愛愛去,一會兒又變了。”愛愛噘著個嘴不吭聲,把草帽從頭上拿下來,撂在地上。

主站蜘蛛池模板: 霍林郭勒市| 始兴县| 金平| 威远县| 紫云| 敖汉旗| 长兴县| 黄冈市| 无棣县| 抚州市| 肥城市| 郁南县| 丁青县| 大兴区| 昔阳县| 阿拉善左旗| 安庆市| 镇江市| 宁城县| 宣武区| 玛纳斯县| 漠河县| 白沙| 四会市| 广东省| 政和县| 赤峰市| 玉树县| 平舆县| 襄汾县| 清远市| 隆化县| 隆安县| 宁城县| 韶山市| 齐齐哈尔市| 定州市| 惠州市| 延庆县| 赫章县| 营口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