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長松買地
- 黃河?xùn)|流去
- 李凖
- 9434字
- 2020-01-03 11:05:13
麥子上場,小孩沒娘。
——民謠
一
陣陣南風(fēng)把濃郁的麥香吹進了村莊,莊稼人的鞋底上像抹了油似的閑不住了。大自然把一封封漂亮的書信傳遞給人們,人們讀著這些熟悉的筆跡:柳絮飛舞了,榆錢飄落了,蝴蝶和落在地上的油菜花瓣依依惜別,豌豆花變成了肥綠的嫩莢。這是春天向夏天告別的最后一幕。這一幕需要的道具是如此之多:男人們整理著套繩、磙框、桑杈、掃帚;女人們收拾著簸箕、籃子,縫補著破了的口袋。特別是早晨,月落星稀,一聲聲清脆的夏雞啼叫聲:“夏季了——嚓,夏季了——嚓!”把人們從睡夢中叫醒的時候,各家茅屋前的磨鐮刀聲音,匯成了一股強大的音流。
大麥已經(jīng)收割了,小麥也快黃熟了。人們今年聽著那清脆的夏雞聲,不再是安慰、喜悅,而是焦慮和憂愁,隱隱約約的炮聲已經(jīng)聽得見了,清新的空氣里混雜著一股火藥和汽油味道,三架一群的日本鬼子飛機在天空中來往飛過,看來戰(zhàn)事更吃緊了。隔年下種,累斷筋骨種的這幾棵麥子,也不知道能吃到嘴里不能?
李麥在院子里露天睡著覺。這是她多年的老習(xí)慣。一到麥子黃梢,她就開始在院子里睡覺,一直睡到八月中秋節(jié)后。一條蘆席,一個石頭枕頭。她沒有用過扇子,農(nóng)民們的扇子是在大自然手里拿著的,白天在地里,頂著火傘似的日頭干活,總有一股涼爽的千里風(fēng)吹來;夜間躺在院子里,涼風(fēng)吹拂著他們疲勞的身體。夏天的風(fēng)是大自然送給農(nóng)民們特有的禮物,這體現(xiàn)了她的公平。
李麥在院子里睡覺,一方面是她從小流浪生活的習(xí)慣,另一方面是她要看她那本“大日歷”。她的“大日歷”不是精美紙張印刷的,而是那整個廣闊碧藍的夜空。那一條銀光璀璨的天河,是她最熟悉的歷書。“天河吊角,南瓜豆角”;“天河南北,西瓜涼水”;“天河?xùn)|西,收拾棉衣”。她根據(jù)天河的方向,安排著自己的生活。
當(dāng)夏雞又在她家院子里的椿樹上叫起“夏季了!夏季了!”的聲音,李麥和別人不同,她總要感謝地向樹梢上喊一句:“知道了。”她開始把鐮刀找出來,準備磨鐮刀。她先用鐮刀削了個木頭釘子,釘在墻上,然后找了根嫩柳枝編了個圈,縛了根攀,又用小瓦盆盛了大半盆水,放在這個圓柳枝圈里,把瓦盆吊在墻上釘?shù)哪踞斏稀K钟脙晒?jié)大麥桿子接住放在小瓦盆里,一頭向下垂著,她用嘴吸了一下,大麥管子里的水,便滴答、滴答,一滴接一滴地滴在磨刀石上。它滴的是那么均勻、準確,磨刀石上響出一陣柔和滋膩的聲音。
頂著破大門的小板凳倒了,門被推開了,進來的是宋敏。宋敏打著綁腿,束著皮帶,她一進門就滿面春風(fēng)地說:“大嬸,我們要走了,我來和你告別來了!”李麥聽說宣傳隊要走,忙放下手中的鐮刀說:“不是說要住一個多月嗎,怎么住了十來天就要走?”宋敏說:“前線吃緊了。日本鬼子從濮陽、陳留偷過黃河了,中央軍的戰(zhàn)車團、騎兵師全潰退下來了,我們新四軍準備去接防。嬸子,這一回我可真的要到前線打仗了。”李麥說:“閨女,槍子兒可是沒長眼哪,你可得小心點。我看你們整天操練在地下爬,你爬時頭低一點,槍子鉆到土里就沒有勁了。”宋敏笑著說:“嬸子,你還懂得這個呀,沒關(guān)系。一到戰(zhàn)場上,戰(zhàn)斗一打響就不害怕了。我這一次還準備消滅幾個日本鬼子呢!”李麥深情地看著她說:“勝利后一定回來,還回到咱這村子來。咱倆好好拉拉家常,我有好多話還沒有跟你說,一說就得流眼淚,我眼睛這幾天也不好,吃椿頭菜吃得上火了。”她說著又想了一下說:“哎,你看吧,你們這一走,海騾子就又該支杈起來了。夜個兒把海老清的車派到漯河出長差了。眼看焦麥炸豆,又是送國民黨的隊伍。明擺著輪著他的車號,卻硬給老清擱上。我聽說后氣得飯都吃不下!把個窮老漢往腳下踩,他算個啥保長?你們不是說要選舉嗎?為啥不趕快選?我敢說,只要讓選舉,一選就把他選掉了。人眼是秤,村里各家小戶早就恨他恨得眼睛發(fā)黑了。”
宋敏說:“嬸子,現(xiàn)在來不及了。為這件事我們和縣政府商量了幾次,后來縣政府同意了;專員公署的專員又不同意。說是抗日非常時期,不叫更換地方人員。現(xiàn)在是搞統(tǒng)一戰(zhàn)線,得征求他們同意。”
李麥說:“他們都是穿連襠褲的,官官相護。八輩子也換不了。”宋敏說:“嬸子,咱們要發(fā)揮抗敵協(xié)會的作用。抗敵協(xié)會是群眾組織,可以對他進行監(jiān)督,這是縣政府同意的合法組織,你們不要怕,可以開會,算他們的賬,查他們的車差糧款。嬸子,什么事非斗爭不行!組織大伙起來和他斗爭,一斗他就害怕了。咱們不和日本鬼子斗爭,咱們就要當(dāng)亡國奴。咱們不和國民黨斗爭,他們就要投降。咱們不和海騾子斗爭,他就要貪污刮地皮。以大比小,什么事都一樣,比如床上的臭蟲,我們才來那兩天,害怕極了,后來燒了幾壺開水澆了澆,它不敢咬人了。和臭蟲也得斗爭。”李麥興奮地聽她說著,覺得這話最合自己的心意。她說:“是這個理。就說我們這村里的女人們吧,一看見海騾子就小聲罵他是跳鍋賊……”
宋敏問:“什么叫‘跳鍋賊’?”
李麥說:“就是咒罵他。有朝一日掉到鍋里給煮死!其實我看他這一輩子也跳不到鍋里。也沒有那么大的鍋,我跑了這么多地方,只見過登封縣少林寺里有一口大鍋他能跳進去,可他又不去!這些罵一點用處也沒有!”說著兩個人都笑了。
宋敏說:“嬸子,我們住的時間太短了,要是住的時間長,我真想教你識字。”
李麥說:“我能學(xué)會嗎?”
宋敏說:“怎么學(xué)不會?我看你心靈著哩。”
李麥說:“要說記性,我的記性還不壞。唱的那些戲文,我聽一遍全能背下來,就你們唱的那些歌兒,我也能背下來。”宋敏說:“你背背,我聽聽。”
李麥說:“我又不會唱,只會背聯(lián)兒。”
宋敏慫恿著說:“我聽你背背。”
李麥被她逼得無奈,只得說:“開頭不是講:‘小小銅鑼轉(zhuǎn)悠悠,黃河南北度春秋。’……”她一氣把整出劇背完,又背了兩個歌曲,把個宋敏高興得拍起手來。她說:“嬸子,你干脆參加我們宣傳隊算了,演老婆不用化裝。”誰知道這句話居然把李麥的臉說紅了。她說:“那人家不說我成瘋子了……”她說著低下了頭。
也不知道是宋敏這句話拉開了李麥眼前的生活帷幕,還是道中了她埋在心底的理想火花,她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青春的光輝。她遲了好大一會兒才說:“斗爭,什么事都得斗爭!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我要是從小能上上學(xué)該多好。”她說著陷入了沉思。
宋敏說:“現(xiàn)在也不晚哪!我教你。”
李麥說:“你就先教我兩個字,”她說著伸出手掌說,“把斗爭這兩個字給我寫上。”
宋敏看了看她,掏出自來水筆,在她手掌上寫下“鬥爭”兩個大字。
李麥審視著這兩個字,笑著說:“這個‘鬥’字不是兩把鑰匙嗎?”
宋敏說:“對了。”她又深情地說:“嬸子,它就是兩把鑰匙!一把鑰匙打開咱們身上的鎖鏈,一把鑰匙要打開咱們建設(shè)新中國的大門。嬸子,咱們將來會有一個新中國,比現(xiàn)在日子強得多的新中國!嬸子,我走了,吃罷早飯就要出發(fā),再見!”
也不知道是“新中國”這個詞在李麥的感情上激起了巨大的波瀾,還是和宋敏的離別情緒觸動了她,她的眼淚奪眶而出,抓著宋敏的手,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
二
送走了抗日支隊的同志們以后,李麥像掉了魂似的腳軟腿困,渾身無力,村頭離家里只幾百步路,她卻走了有吸一袋煙工夫。剛到門口,隔壁長松從地里推著空糞車子回來。他說:“嬸子,你快去地里看看吧!你家的麥子叫中央軍昨天夜里糟蹋了一大片,足有兩耙寬,全倒在地上了。”
李麥聽說后,趕忙叫嫦娥把鐮刀和籃子拿出來,趕到地里,只見從麥地中間斜著碾開了一條大路,把一塊麥地分成了兩半。麥子都倒在地上了,有些麥穗踩在泥里。
李麥家就種著這一畝六分墳地,除了十三個墳頭,也不過一畝二分來地。李麥平常人勤手快,再加上她會拾糞,赤楊崗臨著大路,她每天拾一筐糞,一年往地里上三茬糞,雖然她家沒有牛犋車輛,這塊地卻種得不錯,一年兩季,李麥總要收它三四百斤糧食。
李麥看著倒在地上的麥子,心疼地罵著:“這些不是吃糧食長大的東西!能少走幾步路,就硬要往麥地里來蹚!就不知道老百姓種點莊稼有多難!就憑這種德行,還抗日哩!抗你娘那腳!”
小嫦娥蹲在地頭看著踩在地上的麥子,恨恨地說:“媽!叫他們賠咱!”李麥說:“你往哪里找他們?nèi)ィ柯犝f撤退,比兔子跑得還快。割吧!把地上的麥穗撿起來。”
李麥割著地上踩倒的麥子,嫦娥撿著麥穗,她撿得很干凈,連踩在地上的一顆顆麥粒也撿在籃子里。她一邊撿著一邊問:“媽,這十個麥穗磨成面,夠烙一張餅不夠?”李麥說:“不夠。”嫦娥又問:“那幾個麥穗夠烙一張呢?”
“一百個。”李麥割著麥子漫不經(jīng)心地和閨女說著。
“我已經(jīng)撿了一百多個了,你回去可要給我烙一張白面餅。”小妮說著,嘴已經(jīng)快流口水了,她好像聞到了白面烙餅的香味。
快割到一半時候,長松又推著糞車子來了。他把糞倒在地頭,說:“嬸子,糟蹋了多少?”
“有二三分。”李麥說著,長松掏出煙袋說:“嬸子,過來歇歇吧!等會兒我把麥捆給你捎回去。”
李麥和嫦娥走了過來,在長松家的地頭上坐下,兩個人說起話來。
長松和李麥兩家是“地挨邊房搭山”,平素就互相照顧,關(guān)系很好。長松這塊地是今年春天新買的,一共七畝多,麥口才稅了契正式成為他的土地。
李麥看著地頭一堆堆糞堆說:“長松,這塊地恐怕有十來年沒有上過糞了,收罷麥你先上這一茬糞,秋天收罷秋你再狠狠上它一茬;要不了三年,就喂過來了。常言說:‘地沒壞地,戲沒壞戲’。地在人種,戲在人唱。”
長松興奮地抽了口煙說:“嬸子,這是我對你說的,我傾家蕩產(chǎn)買這塊地,是叫花子撥算盤——窮有窮打算。好地咱買不起,只能買這種一葫蘆打兩瓢的砂礓坡。可咱有力氣,不怕吃苦。我計劃了:把種的這幾棵麥子割下來以后,打算用镢頭把它全倒一遍,大砂礓全部撿出來,然后一畝地上它三十車子糞。我計劃種三畝谷子,二畝高粱,剩下的全部種成紅薯。入冬我再把紅薯磨成粉做成粉條,就憑這一季紅薯,我就要還清海騾子的債!”
李麥說:“是個好主意。可是步子也別邁得太大了。還要顧惜自己的身體。這幾晚上我聽著雞子叫頭遍,你的推糞小車就響起來,累壞了不行。一口飯還能吃成個胖子?東山日頭還長著哩,一步一步來吧。”
長松低著頭說:“實不瞞你說,嬸子,我這些天哪里睡過覺?人家說,緊張莊稼,消停買賣,節(jié)令不等人哪,這一堆糞推不到地里來,我心里就像火燎一樣。唉,就是咱的茶飯趕不上,要是能吃飽,我能叫這塊地翻個個兒。”
李麥說:“我說怎么你的眼睛都熬紅成這樣了。不能這么拼命,要不你把我這點倒伏麥子弄回去磨磨先吃兩天。人是鐵,飯是鋼,這么重的活,總得填飽肚子啊。”
長松嘆了口氣說:“不用了。再困難也對付不了幾天了。受憋也就是這幾個月,到秋后我就有點指望了。”他說著臉上掠過一絲興奮的表情,看著他這塊瘠薄的可愛的土地,好像地里已經(jīng)長出茁壯肥綠的莊稼。
長松也姓海,在赤楊崗他也是個貧苦農(nóng)戶。他今年有三十二三歲年紀,卻已經(jīng)是五個孩子的爸爸了。家里七八口人,只有二畝多土地。平常打的糧食,不夠兩個月吃,全憑他去連云港推鹽,掙點腳力錢勉強過活。長松在赤楊崗農(nóng)民中,是個最能干活的漢子,他身長五尺多高,寬肩膀,長胳膊,高鼻梁,大嘴巴,兩只細長有神的單眼皮眼睛。平常人家吃飯端的是碗,他端的是個小號盆。他有一身好力氣,去推鹽,一輛紅車子能推八百斤,比得上一輛牛車。這些年,孩子們慢慢長大了,長松卻發(fā)起愁來了。小碗都換成大碗了,二號鍋換成大老吊鍋了,每頓飯勺子刮鍋的聲音只要一響,兩個大閨女不得不放下自己手中的碗,其實她們并沒有吃飽。
長松每逢看到這種情況,心里就很難受,他覺得對不起孩子們。特別是他想到孩子們漸漸長大,以后說親更困難,人家誰跟咱哩?一打聽家里七八口人,才二畝多地。這是最經(jīng)不起打聽的了。上半年,火車不通,推鹽的腳力漲了點價,長松趕著推了幾趟,手中攢了六七十元錢,從這時候起,他的老婆楊杏就對他說:“這錢咱一個也別動,有合適的地,咱買二畝,地是根本,得為孩子們想想。”
當(dāng)時地價比較高,六七十元錢,最多能買一畝地,長松雖然省吃儉用地攢著錢,也只能望洋興嘆。
就在今年春天,有一塊地要賣了。就是海四維的這塊砂礓坡地。海四維是海騾子的親叔,他和海騾子家分家時,也分了一頃多地。他這個人有個外號叫“衣裳架子”,年輕時候,住在開封,專門愛穿衣服擺闊氣,后來又吸上一口大煙,他那一頃多地,慢慢就從大煙槍里變成煙霧飛跑了。他的好地大多叫海騾子家買走了,壞地佃戶們都不想種,他就更急著賣。這塊砂礓地,他本來揚言要賣三十塊錢一畝,可是這年頭糧重差多,出糧出款都要照地畝攤派,這塊地有那么多畝數(shù),打不下糧食,誰也不敢買它。
一個月前,海四維從開封回村子一趟,他突然把地價落到二十元一畝。就在這時候,長松眼紅了,他和楊杏商量過一百遍,還是拿不定主意。買下吧,肯定要負債吃苦受大癥;不買吧,過去這個村,沒有這個店,啥時候能拿一百多塊錢買七畝地?
夜里,土地經(jīng)紀人陸胡理來找長松了。他說:“長松,我給你透個信,海老四這塊地,小馬莊的馬滴流可是想要買。咱們是一個村的,我不能隔過你的門,我要是你,我鉆窟窿打洞,砸鍋賣鐵也要買下它!一大群孩子……”
陸胡理還沒說完,長松顫抖地說:“老陸,錢不夠怎么辦?”陸胡理問:“現(xiàn)在手頭有多少?”楊杏激動地插了一句:“七十二塊六毛。”陸胡理一拍腿說:“行了!辦吧,我再給你借四十元。剩下的你再想點辦法……”
為買這塊地,長松把長得還不到一百斤的豬賣了,把院子里一棵大榆樹也賣了。還是不夠。又把楊杏陪嫁來的僅有的一個板箱賣了,一條毛氈也賣了,最后,連他爹留下的一個驢鞍子也拿去賣了。等到他把這些錢湊夠,送到海四維手里,換成一張白棉紙地契文書回到家里的時候,家里已是米光面凈了。
這天夜里,長松沒有睡著覺,半夜里一個人悄悄跑到那塊砂礓地頭,對著滿天星星,想笑又想哭。他蹲在地上,抓了一把土放在鼻子前聞了聞,土里邊好像有一股鮮甜的香味;這是他小時候最愛聞的味道。最后他索性躺在地上,讓身體緊貼著濕潤的泥土,他覺得舒服極了。月亮慢慢地升起來了,這個三十多歲的窮漢子,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月亮是這么美,他終于像小孩子似的對著月亮說:“月奶奶,保佑我吧!今年八月十五,我家給你蒸個大棗糕!我海長松如今是十來畝地的‘戶’了!”
第二天,裊裊娜娜的炊煙,從各家茅屋頂上飛向藍天,海長松家灶屋上卻沒有炊煙了。李麥有點不放心,她到長松家看看,只見長松在呼呼大睡,楊杏在悄悄地擦眼淚,兩個大閨女玉蘭、秀蘭在撿干紅芋葉,幾個小的靠墻在地下坐著一聲不吭。
李麥勸楊杏說:“辦這場事不容易。有點地還是根本。一籽下地,萬粒歸倉。種莊稼是一本萬利,受癥只是眼前幾個月。”楊杏擦著眼淚說:“嬸子,這我能不知道?就是太急腳了!什么東西都變賣光了。眼下也不能拿起土地啃一口!”李麥說:“挪一步說一步,能借就先借一點。對付到麥熟就好辦了。”
晌午,李麥送來了半升大麥面,一家子做了頓飯。到后晌,長松的妹妹又背來了二斗豌豆,是李麥到她家對她說的。長松有了這二斗豌豆,就拼命干起來了。他夜里推糞,白天翻地,他好像要把這渾身的汗水,澆灌在這塊瘠薄的土地上。
三
李麥割完倒伏的麥子,長松替她推著,嫦娥在后邊跟著。三個人剛走進村,就聽見一陣鑼響,王尾巴在十字路口吆喝起來。他敲著鑼喊著:“喂!大家聽著:軍糧、加購糧、河防捐、治安捐、買槍款、交際費,天黑以前,各戶一律交清!過期不交,以抗款論罪!”
李麥仔細聽著,臉上露出憤怒的表情。她說:“這真比炮捻子還快!新四軍前腳走出村,后邊就跟著催糧!麥子還沒打下來就催。”
這時王跑挑著一擔(dān)水走過來。他說:“看吧!今天后晌就會拿著秤到場里要麥子!海保長這刀子比王麻子的刀還要快,誰也跑不出他的手心。”長松說:“他催得這么緊,莫非有什么事了?”王跑說:“還不是怕老日來,他們能摟到手里一點算一點!”大家正在街頭議論,嫦娥忽然心急慌忙地從家里跑出來喊著說:“媽!媽!你快回家吧。俺哥回來了!出事了!”
李麥聽說天亮回來,急忙趕到家里,一進門只見天亮渾身都是泥,小褂子撕成一條一條的,腳上只穿了一只鞋子,正抱個牛頭罐子在咕嘟咕嘟地喝涼水。
李麥急忙問著:“孩子!你咋弄成這樣子了!出了啥事了?”天亮擦了一下嘴說:“媽!蔣介石扒開黃河了!大水已經(jīng)過中牟縣了!”
“你從哪兒回來?”
“我從鄭州花園口。我叫他們抓住了,他們不讓我說,我是偷跑出來了。”
李麥問:“黃河怎么開的口子?”
天亮說:“是用大炮轟開的!”
李麥忙說:“孩子!你是親眼看見黃河開了口子嗎?”天亮說:“我不光親眼看見,在白河鎮(zhèn)我還是蹚著水過來的。一路上房倒屋塌,麥子全淹了……”李麥沒等他說完,就對嫦娥說:“嫦娥,饃在屋里籃子里,給你哥拿出來。”說罷轉(zhuǎn)身向街上跑去。
王尾巴這時還在敲鑼吆喝催糧,剛走到東街口,李麥忽然上前一把搶過他提的鑼。王尾巴喊著:“你干什么!你干什么!你瘋了!”他又要奪鑼棰,被李麥一把推了四五尺遠。李麥使勁地敲著鑼大喊起來:“鄉(xiāng)親們!趕快吧!蔣介石扒開黃河了!黃河大堤開口子了!”
一聽說黃河大堤扒開了口子,村里像地震似的亂起來了。場里的人丟下家伙,家里的女人們帶著和面的手,全跑到街上來了。他們問李麥:
“誰說的,誰說的?”
“在什么地方扒開口子了?”
李麥拿著鑼棰大聲地向大家說:“天亮剛才從黃河沿跑回來。是中央軍在鄭州花園口把黃河大堤炸開了!大水已經(jīng)過了中牟縣,咱們趕快想辦法吧!……”她還沒有說完,下邊人聲嘈雜,齊喊亂叫。
老清嬸罵著:“這些狗雜種!他們怎么敢把黃河扒開!俺的老頭也不知道現(xiàn)在在哪里,這可咋辦哩!”她說著嚎啕大哭起來。
王跑喊著:“老天爺呀,這麥子還沒收啊!”他說著掉頭就往家里跑。
徐秋齋拄著棍唉聲嘆氣地說:“哎!大劫!大劫!老天爺要收咱這一方人了!”一個叫申奶奶的老婆聽說這個消息時,頓時兩腿軟癱蹲在街上。她嘆息著叫著說:“唉!我這一輩子碰上三回發(fā)黃水了!不得了啊,活不成了!活不成了!”
一個叫春義的青年說:“咱們還是派人去北邊打探打探,看到底有多大水?”藍五說:“等你看到水來就趕不上了!叫我說,各家先摽筏,不管是門板、梁檁,大床、小床,先摽成筏子,把重要的糧食物件都放上,這樣保險。”
一個叫裴旺的農(nóng)民說:“干脆打圍堤!在村子周圍能打個三四尺高的圍堤,水就不能進村。再大的水還能長久不下去?先保住房子要緊。”
陳柱子說:“還是摽筏的辦法好。打圍堤也不是說句話就打起來了。再說,誰知道水有多大。”
大伙你一句,他一句,七嘴八舌地商量著。保長海騾子忽然從十字街口走過來,他氣勢洶洶地朝李麥問:“李大腳,是失火了,是被盜了?你把鑼搶走亂敲!”
李麥說:“黃河開口子了!中央軍把黃河大堤扒開了!大水已經(jīng)沖過中牟縣了。”
海騾子說:“這是誰說的?誰說中央軍把黃河扒開了?”天亮正從家走來,他分開眾人站在海騾子面前說:“我說的。我在花園口親眼看見的。”
海騾子指著天亮大聲說:“這是漢奸造謠!”
天亮氣憤地說:“海保長,這樣吧:要是我造謠,黃河沒開口子,你割我兩只耳朵;要是我沒造謠,到時候我割你一只耳朵行不行?”
海騾子說:“你放肆!我看你是太欠指教了。你算個什么東西!”
李麥過來說:“海騾子,你說他算什么東西?你既然有理,為啥不敢打這個賭?到底黃河開口子了沒有!你當(dāng)著大伙說句囫圇話。”
海騾子卻避開李麥向大伙吆喝著:“槍款、河防捐天黑以前交到保公所。誰要不交,咱們到縣政府見!”
李麥說:“現(xiàn)在是什么時候?眼看要天塌地陷,大水要進村,人命都還保不住,你們現(xiàn)在還要款項?我們沒錢,你想咋辦就咋辦!”
李麥這一喊,大家跟著嚷起來了。
有的說:“現(xiàn)在催款催得這么急,什么時候,還買槍!”
有的說:“是人命要緊?還是要錢要緊?”
還有的說:“保長,你應(yīng)該打電話問問縣政府,看黃河到底開口子了沒有?別光急著收款。”
大家吵吵嚷嚷說著,海騾子惱羞成怒指著李麥說:“李大腳!我告訴你,是你帶頭抗的款,就是你!”
李麥把牙一咬說:“海騾子!是風(fēng)是雨當(dāng)面來!你能再把我送到監(jiān)獄里去?你把天亮他爹押死在監(jiān)獄里,還不解你的恨是不是?”李麥這一句話說出口,大伙眼睛都紅了。海長松本來蹲在墻根前一言未發(fā),這個黃河開口子的意外消息,簡直像晴天霹靂一樣把他打懵了!他已經(jīng)感到自己上當(dāng)了!他想著海四維那個老混蛋,在接他的錢時那個奸詐的笑容,他想,他準是得到要扒黃河的信息才趕快落價賣地。他嘴里罵著:“海四維!你好狠心哪!你這個圈套真夠毒辣啊!”李麥說的那句話,在他心里引起了強烈的共鳴。是啊!是風(fēng)是雨當(dāng)面來,他海騾子這一家怎么這么缺德啊!?他的臉色由青變成白,由白漲成血紅。他的血直往上涌,悶在心頭的怒火,終于爆炸了。他“忽”的一下從墻角跳到海騾子的面前:“海騾子!你拿繩子來!你先把我送到縣政府,我現(xiàn)在就跟你走!”
海騾子看看長松血紅的眼睛,忙說:“長松,你這是干什么?”長松又上前逼了一步:“我不干什么!我叫你們把我殺了!你有種用快刀子把我殺了!別用木刀殺我。”
海騾子沒有料到這個局面,他不理解人在絕望的心情下所產(chǎn)生出來的憤怒,不知道人在生死邊緣所產(chǎn)生出來的勇敢。他后退了兩步,環(huán)顧著左右說:“這是從何說起呀!”土地勘丈員陸胡理看他下不了臺,大伙也都瞪著眼準備廝斗,就忙拉著海騾子說:“保長,你先回家,我給鄉(xiāng)親們商量商量,都是一個莊子的,何必呢!”
正說著,忽然一輛撐著白布棚的小手推車進了村。車上坐著一個人,穿了一套黃咔嘰制服,戴了個銀灰色博士帽,腳上穿了一雙大眼輪胎底黑皮鞋。海騾子一看,高興地說:“香亭回來了!”說著像一陣風(fēng)似的跑了過去。
回來的正是海香亭。他是縣田賦管理局的局長。給他推車的是馮四圈,一個破落戶子弟,因為個子大,外號叫“大洋馬”。
海香亭從車子上走下來,問他哥說:“這么多人干什么?”海騾子說:“想造反哩!抗款不交,李大腳帶的頭。老二,你去給他們講講吧!這些窮鬼們連一點王法都沒有了!”海香亭說:“還講什么話!黃河水已經(jīng)到北關(guān)了。賈魯河快平槽了。”
海騾子說:“真的嗎?這可怎么辦?往哪兒跑?”
海香亭說:“趕快回去收拾東西!連夜進城。城里有城墻……”
沒等海香亭說完,海騾子也急了。他扭頭就往家跑,嘴里還喊著:“老楊!快套車!快套車!”
四
吃罷午飯,海騾子家套起三輛大車,拉著箱籠細軟、糧食、女眷,一溜煙似的向縣城里走了。
農(nóng)民們看著他們大戶家跑了,才真的慌了手腳。四圈在給海騾子家壘大門,他用幾百塊磚正把大門封死。王跑走過來問他:“四圈,你掌柜走得這么急,黃水真的來了嗎?”四圈說:“已經(jīng)到北關(guān)了,賈魯河都平槽了。馬上就到咱村了。你還不趕快收拾東西!”
一句話把王跑說得拔起腿就跑。他跑到家里先埋怨老婆孩子說:“你們還不趕快收拾,黃水馬上進村了!”
他老婆小名叫個氣妞,村里人都管她叫“老氣”。老氣說:“你只管跑著不回來,咋收拾哩?”
“灌糧食!”王跑撂給她一個口袋,自己卻提了個小镢頭,在屋子里墻角刨起來。因為墻角下邊他埋著二十塊鋼洋。
村子里的人看著海騾子家搬家以后,也都慌了。有好多人來找李麥,問她咋辦?李麥說:“咱們還是快摽筏。我問徐大叔了,他說各家只要有個筏,水再大,人有個地方站,東西也有個地方放,就好辦多了,他的筏上午已經(jīng)摽好了。老頭把被子、箱子已經(jīng)放上了。”
藍五這時也說:“這是老輩子的經(jīng)驗,發(fā)大洪水先摽筏。到時候水一來,房子都是土坯泥墻,里邊就不能待了。哪怕有一張床那么大的筏,也能上幾個人。有個存身地方,就能保住命。”
春義說:“剛才我還見我嬸子在給老天爺燒香許愿哩!叫我說,趕快敲敲鑼通知各戶,每家都得摽筏。他保長竄了,咱們用抗敵協(xié)會的名義。”
李麥說:“好。你們多去幾個人,天亮也去。到各家看看,有些家還不會摽筏的,你們幫幫他們。”
天亮和春義一伙年輕人在街上敲著鑼,吆喝起來了。當(dāng)各家門口擺出各種樣式的木筏時候,黃河水已經(jīng)像小蛇一樣,順著大路上的車路輾道飛快地爬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