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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個不信神的女人

  • 黃河東流去
  • 李凖
  • 4448字
  • 2020-01-03 11:05:13

一朵紅云飛過崖,

夢里夢見紅軍來。

黃米撈飯豆芽菜,

我把咱紅軍沒錯待……

——民歌

晌午時分,抗日宣傳隊在會上的宣傳結束了。看熱鬧的人也漸漸走散了。有的背著錢褡子,有的扛著新買的掃帚,有的買個牛籠嘴戴在頭上。大家走著議論著,抗日救亡的強烈情緒,開始在莊稼人的心頭激蕩著。

在赤楊崗的村街上,李麥和那個在《放下你的鞭子》中演姑娘的女戰士一塊走著說著話。這個姑娘已經換上了灰軍服,打著裹腿,挽著袖子。她中等個兒,紅撲撲的臉上有兩只秀氣的大眼睛,看上去顯得那么干凈、麻利、精神;和剛才那個愁眉苦臉、又餓又累的模樣,完全像是變了個人。

李麥問:“你們是從哪里開來的?”

女戰士說:“我們這一次是從南陽來。原來我們的部隊是在大別山里。”

李麥說:“大別山我去過。光山、固始、黃安、麻城我都到過。”女戰士說:“你去過大別山呀!去那里干什么?”李麥不好意思說她去要飯。她說:“做生意唄!跟著俺男人去賣木梳篦子。”她又小聲問:“你們是紅軍吧?”

女戰士笑了笑說:“我們現在叫新四軍。我們這一部分是新四軍豫東抗日支隊。”李麥忽然興奮起來,她攀住那個姑娘的肩頭說:“我明白了。閨女,我見過咱們紅軍哪,在新集還領過你們分的糧食。可是回來后俺男人不叫說。”女戰士說:“現在是國共合作,要共同抗日了。他們不敢找我們的事。”李麥點了點頭。

轉過十字街口,來到李麥家的大門口。李麥家和海騾子住隔壁。海騾子正在門口站著。他看著李麥領了個女兵,故意討好地說:“天亮他娘!宣傳隊王司務長和我說了,弟兄們不用派飯了,都帶的有干糧,燒點茶就行了。咳!真是秋毫無犯。”他后一句話是故意說給女戰士聽的。李麥也不看他的臉,只是冷冷地“啊”了一聲。

李麥家住著兩間草房,一個不太小的院子,還有個破大門樓,兩扇白茬大門已經破得豁了牙,院子里有棵大石榴樹,開著一樹紅花,隔著大門看得很清楚。

李麥說:“這就是我的家。你看俺這大門,要飯的看見就隔過去。”她解嘲地說著順手推開了門。院子里一群小孩正在玩“娃娃家”。他們正在學著演剛才看過的《放下你的鞭子》。

一個小女孩站在中間,頭上也扎了個紅布條,還戴了朵石榴花。一個七八歲的男孩提了個銅洗臉盆當銅鑼,鼻子下邊粘了幾片椿樹葉子當胡子,他敲著銅盆嘴里唱著:“小小銅鑼轉悠悠,黃河南北度春秋。……”念了兩句后,就對那個女孩說:“嫦娥,該你了!”那個小女孩說:“你還沒有念完哩!……”

他們正在爭論,看見李麥和一個女戰士走進來,害羞得扔掉臉盆,拔掉胡子,一齊向門口跑去。女戰士急忙笑著攔著他們說:“別跑,別跑,你們唱,我聽聽。我還可以教你們。”

李麥拉住那個粘胡子的又黑又壯的男孩說:“小建,唱吧,給你這個當兵的姑姑唱一個。”那個小建卻掙扎著喊著:“我不會!我不會!”

李麥在他圓圓的頭上拍了一巴掌說:“爬開吧,狗肉不上桌面的東西。”

孩子們跑了,那個戴石榴花的小姑娘卻留在院子里,笑吟吟地看著這個女戰士。

女戰士問:“大嬸,這個小妮是……”

李麥說:“我一個妞,叫嫦娥。還有個男孩子叫天亮,屬狗的,今年十七了。我也忘記問你了,你叫什么?”

女戰士說:“嬸子,我姓宋,我叫宋敏。”李麥背著:“宋——敏,我記住了。看你們這名字多好聽。俺這鄉下的閨女們起個名,不是這花,就是那葉,光俺這村里就有三個閨女叫水仙,大家沒法子分別,就只好叫大水仙,小水仙,還有一個蒸饃家水仙!”

宋敏說:“怎么叫蒸饃家水仙,他家賣蒸饃?”

李麥說:“不是。他哥叫‘蒸饃’!”她這么一說,宋敏實在忍不住天真地笑了。李麥說:“你覺得可笑吧,這莊稼人沒見過啥,他愛啥就把孩子叫啥名字。蒸饃他媽就是喜歡吃蒸饃,鐵鍋他爹就是喜歡一口鐵鍋。比如我這個名字吧,叫個麥,俺娘就是喜歡小麥,雖然她那一輩子也沒吃上幾頓麥子面。”她說著好像想起了什么事情,就叫著:“嫦娥——”嫦娥跑了過來,李麥小聲叮囑說:“燒鍋,先把咱那個瓦罐里那點大米淘淘,全淘了!”嫦娥點著頭跑進屋里了。宋敏忙過來說:“大嬸,你可千萬別麻煩,我們部隊帶著饅頭,我坐一會兒就走。”

李麥把她按到小木凳子上說:“你別管,我這不是招待你,我是招待咱紅軍。那一年逃荒到大別山,要不是紅軍我們早餓死了。好容易來到我家,這頓飯非吃不行。”她說著走過去,在一個土地爺的神像小窯窩里趕出來一只母雞,從窩里悄悄拿出三個雞蛋,交給嫦娥。

宋敏笑著問:“大嬸,你家母雞就在土地爺的窯窩里下蛋呀?”李麥也笑著說:“是啊,我不敬神呀!俺這赤楊崗就我一家不敬神!敬神有啥用啊,咱窮人照樣窮,財主家照樣發財。土地爺也是長了一雙狗眼,誰家富,他就巴結誰。過去俺家還有六畝老墳地,叫他家訛走了四畝。”她指著隔壁海騾子家的磚瓦大院。宋敏問:“是不是就是剛才在門口跟你說話的那個高個子?”李麥說:“對,就是他。小名叫海騾子,大名叫海南亭。如今是俺這第二保的保長。你別看他說話齜著牙笑著,心黑著哩!俺兩家是死對頭!”

宋敏說:“我們在這兒要住下去。已經和縣政府說了,下個月要進行一次保長選舉,由群眾自己選,選出來的保長還要辦訓練班,要真正抗日的保長。”

李麥高興地說:“要是真叫大家選,一選就把他選掉了……”正說著,門外那幾個小孩又回來了。他們對著大門高聲唱著:“不怕你關山千萬重……我們是抗日的開路先鋒……”他們奶聲奶氣地大聲唱著,好像是故意叫宋敏聽。宋敏對這幾個小家伙很感興趣,她叫著:“來來!咱們一齊唱。”可是小建那幾個孩子一看她走過來,就哈哈大笑著一窩蜂似的跑了。

李麥說:“別理他們,都不出攤的東西!”

宋敏在大門口做著鬼臉,故意逗他們玩,李麥乘空兒爬到院子里一棵香椿樹上,攀了幾枝嫩一點的香椿菜。宋敏回來聽見樹上咔嚓咔嚓地響,仰臉一看,見李麥爬在樹上,笑著說:“大嬸,你還會上樹?”李麥不好意思地說:“如今老了,身子笨了,過去就是俺村頭那大楊樹,我也能爬上去。”她說著已經攀著樹干溜到了地上。

約莫吸一袋煙工夫,飯已經做好了。還炒了兩個菜:一個香椿炒雞蛋,一個韭菜炒豆角,還有一碟新淹的蒜薹。李麥用大碗盛了兩碗熱騰騰的白米飯,放在宋敏面前。可把宋敏稀罕壞了。她說:“大嬸,到你家還能吃上大米飯!真是不容易。”李麥說:“我有個孩子叫天亮,過年時候,他從開封捎回來幾斤,沒有吃完。我知道你們大別山南五縣的人愛吃大米。”

宋敏問:“你兒子在開封干什么?”李麥說:“在黃河上學撐船,當艄公。”

兩個人說著剛端起碗要吃飯,徐秋齋拄著棍來了。這時他已六十多歲,人也瘦了,頭發也全白了,眼也花了,就是鼻子還相當靈敏。老頭子愛吃個嘴,這幾年請他的人也少了,就越發有點饞。所以這半條街上,不管誰家來個親戚,待個朋友,殺個雞、炒個菜,他總能聞到。農村里都是粗茶淡飯,一動葷腥,香味兒就飄滿半個村,他總是在人家剛炒好菜時,就“聞香下馬”了。不過他這個人平素常給窮人辦事,嘴也會說,到誰家吃一頓飯,農民們也不在乎。李麥為人爽直大方,只要他來,好壞沒空過他。因此他就成了常客。

徐秋齋一進門就說:“天亮他娘,曬的煙葉還有沒有了?給我一把。”李麥知道他不是來要煙葉,就在鍋里盛了一碗飯,加了一雙筷子說:“大叔!你先來吃飯,還炒了幾個雞蛋。”徐秋齋說:“這香椿味可真鮮!飯我不吃了,我吃幾口菜算了。”李麥說:“做著你的飯哩!”老頭不好意思地“嘻嘻”了兩聲,正要坐下,這才看到宋敏。

徐秋齋說:“這位老總是哪里的客?”李麥說:“宣傳隊的。就是上午在會上演新劇的。人家是個姑娘。”徐秋齋忙說:“啊!巾幗英雄!女孩子們能從軍打仗,可真是難得。”吃著飯,宋敏問他:“老先生,我們今天演的戲你看了沒有?”徐秋齋說:“我看了。好!‘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小日本國本來叫‘倭奴’,他如今欺負咱中國,是自取滅亡。你們那個軍歌唱得好!‘工農兵學商,一齊來救王。’這‘王’就是王道吧?”宋敏糾正他說:“‘一齊來救亡’,是‘亡國滅種’的‘亡’。不是‘王道’那個‘王’……”徐秋齋這才恍然大悟地說:“啊!我說呢,現在又沒有朝廷了,救哪個‘王’啊!”

李麥說:“大叔,要是天亮在家,我就想讓他跟著軍隊當兵去。日本鬼子太欺負咱中國人了。我看咱中國人要都起來跟他們拼,不活剝了他們的皮!?”徐秋齋說:“是啊,不過天亮是孤子,聽說抽壯丁還不要孤子呢!”

老頭吃得慢,李麥把雞蛋撥在他碗里兩大塊。老頭吃著吃著話更稠了。他從岳飛抗金兵大破金兀術的“拐子馬”談起,一直談到秦檜設的“風波亭”,又從“風波亭”談到天運氣數。宋敏說:“老先生,你是作什么營生的?”徐秋齋說:“我是個寒士,一輩子也不走運。早年耕種幾年‘硯田’,后來有病就回家了。”宋敏說:“什么‘硯田’?”徐秋齋說:“我們這一行叫做‘硯田無稅子孫耕’。”李麥說:“大叔,不用說你那陳年古董的事了!你不就是當過教書先生嘛!”

這時,正在吃飯的小嫦娥也插了一嘴說:“俺爺爺會算卦,還會送鬼!”李麥“啪”的一下在她頭上打了一巴掌說:“吃你的飯,死妮子就你的嘴快。”宋敏覺得好笑。徐秋齋忙解釋說:“我是‘諸葛馬前神課’,都是死數推理。”宋敏說:“老先生,以后要多宣傳抗日。你是識字人,多給大家講講時事,講講咱們中華民族不能做亡國奴!要堅持抗戰到底。……”

宋敏正說著,從大門外進來一個三十多歲的漢子。他長得五短三粗,一雙細瞇而靈活的小眼睛,一個長鼻子。他剛進門就喊著說:“嫂子,我用用水桶。”李麥說:“那不,在水缸邊上,你拿去吧。”徐秋齋這時卻說話了。他說:“王跑啊!我說你也是個木匠哩!箍個桶在你手里算個啥,從村西頭跑來借桶,你就不嫌跑腿?”

這個叫王跑的農民說:“大叔,你是不知道,我連針扎的空兒都沒有,‘剃頭的頭發長’,越是自己的活,越顧不上。”徐秋齋說:“光知道解板做風箱賣錢,你可真稱得起‘錢串’兒!”王跑說:“我是順便回去捎擔水。”他說著又向李麥說:“扁擔我也使使。”說罷,挑起水桶走了。

王跑走后,徐秋齋嘆了口氣說:“你說這些人你能叫他去抗日!整天光有‘錢’心,沒有后心。光想占小便宜,你要發給他一枝槍,說不定他敢當鐵賣了。”

李麥說:“大叔,你也把王跑說得太不值錢了。百人百樣,十個指頭伸出來也不一般齊。他也不過是小氣點兒。”

徐秋齋說:“嗨!我沒屈說他。就我那一桿破水煙袋,他抱住呼嚕嚕、呼嚕嚕,啥時候把煙末吸完才放下。人家說棒槌打他手里過一下,也要刮掉四兩末,挑擔水打他門前過一下,他也要勻一碗。前年秋天,我故意試了試。我從河灘里扛了塊石頭從他門前過,看他怎么占便宜!反正這石頭我是壓酸菜的,他要我也不給。后來我扛著石頭走到他門口了,他這人嘴甜哪!老遠就喊著:‘大叔,歇歇。’我說:‘歇歇就歇歇。’我剛把石頭一放,你算沒想到,他拿起一張鐮說:‘嘿!我這張鐮該磨了,你多歇一會兒,叫我在這石頭上把鐮磨磨。’你說你有啥法子!”他說罷,宋敏、李麥都呵呵大笑起來。老頭子卻不笑,只顧往嘴里夾菜。

這時候,宣傳隊的集合號忽然響起來了。宋敏忙說:“我們集合了,回頭咱們再拉,你慢慢吃,大爺!”說罷起來跑了。李麥在后邊喊著說:“要是部隊在俺村駐扎,你住到我家來!……”

“好!——”宋敏答應著已經跑到街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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