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士德抬頭一看,半懸空中飛下一匹大肚蟈蟈駒,馬鞍橋上端坐著一位黑臉大漢,身高丈二,膀闊三停,胸寬背厚,粗胳膊大腿大肚子,面似烏金紙,黑中透亮,亮中透潤,錛兒頭窩眍眼,獅子鼻,火盆口,連鬢絡腮的青一胡一須亞賽一把大蒲扇灑滿前胸;黑緞子扎巾箭衣,散披皂羅袍,足蹬薄底快靴。掌中擎金纂開山斧。戰馬四蹄蹬風,直沖下來。陳士德嚇得打了個冷戰,往后倒退了好幾步。朱元璋抬頭一看,可高興了,來人正是自己磕頭的二哥賽灶王、水龍神一胡一大海。
一胡一大海怎么從天上飛下來了呢?前文書表過,當初他們兄弟七人由武科場出來,殺過了蘆溝橋,正趕上下了一陣瓢潑暴雨,澆得趕考的人們抬不起頭,睜不開眼,眾弟兄在亂軍之中就都失散了。單說一胡一大海跟隨一伙人進了一個小村莊。只見這個村莊家家關門閉戶,村里死一般的寂靜。他們到一個詞堂里避雨。等雨過之后,一胡一大海出來找朱元璋、郭英等,已無蹤影。他心想,上哪兒去呢?老七的家也沒了,弟兄們都失散了,看來還得想辦法占山劫道,要不沒飯門哪!他正在思索,忽聽后邊有人喊他:“二法官!一胡一二爺慢走!”一胡一大海回頭一看,后邊趕上來的這個人正是霍山王侯振山。只見他氣喘噓噓地追上來了。老一胡一不知是怎么回事,趕緊把馬勒住問:“我說侯振山,你追我干什么?”侯振山來到近前,恭恭敬敬地說:“二法官,朱四爺沒跟你說嗎?”他這句話問得一胡一大海有點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啦。一胡一大海心說,我四弟跟我說什么呀,他怎么問我這句話呢?這里邊準有原因。您別瞧一胡一大海大字不識,他是沒長毛,長了毛比猴還一精一哪。他反問侯振山:“有什么事你就直說吧,干嗎那么啰嗦?”侯振山虛心下氣地說:“打我和您一見面,我就佩服您的能耐,那真可以說是天下無比。實話跟您說,我這霍山王不好當呀。皆因我霍山無能人,兵微將寡,老百姓不服管教,其它國家也總想吞掉我,弄得我整日提心吊膽。所以我想拜您為師,跟您學點法術,以圖強國之道。這個事我托過朱四爺,他老人家說一定幫忙。我一直等著聽回話呢。不想一下雨就看不見朱四爺了,我只好緊跟著您,您若能收下我這個徒弟,我就回去給您修造王府,接您的家眷一塊到我那兒去住。”這五鬼侯振山原來是個山大王,在各處起義反元時,他闖下山來,殺了縣官,自立為霍山王。但舊一習一不改,貪女色,施暴政,弄得這一帶土地荒廢,人民流離失所,賊盜四起,百姓怨聲載道。臨近幾個反王總想吞并他。所以在武科場,他看到一胡一大海“法力”大,就想把這樣一個活神仙,請回去向他學點本事,既能鎮住本地百姓,又能唬住周圍的反王。一胡一大海碰上這樣的好事能不干嗎,這個樂就甭提了。心里說:這真是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哇,這回我又算找著管飯的了。想壞到這小子真叫我給唬住了,那我就算吃上他了。別看老一胡一心里那么高興,可是臉上并不露聲色,還是那種滿不在意的神氣。他把胸脯一腆說:“要把我的能耐教給你,管保能讓你打遍天下無敵手。不過我姓一胡一的本事不傳外姓,也不收徒弟,你走了這么些個地方,聽說過我有徒弟嗎?”侯振山說:“是沒聽見說過。”老胡說:“我不收徒,哪來的徒弟呀?”侯振山一聽可著急了:“一胡一二法官,無論如何,您也得修好積德收下我,要不然過不了一年半載的,我非叫人家打趴下不可。您就可憐可憐我吧。”侯振山越央告,一胡一大海架子越大。老一胡一心想,聽說這小子不地道,這次呀,我還就吃上他了,反正他的錢也不是好來的。瞅機會我還得教訓教訓他。老一胡一說:“你要非學不可;我不收徒弟,我收你當個兒子得了。我教我兒子準沒說的吧?”侯振山說:“當兒子我也干!”“等會兒,我還有說道呢。”“什么說道,您就說吧,沒有我不答應的。”一胡一大海說:“我這個人嘴饞,吃好的吃慣了,次一點的我吃不了。”侯振山說:“那好辦,我們霍山縣再窮,也管得起您的飯,咱們每天都吃雞鴨魚肉還不行嗎?”一胡一大海說:“就那么辦吧。還有,你既然要做我的兒子,就不許你敗壞我的名譽,從今往后不許你選妃納妾,不許你亂殺無辜。辦得到我就去,辦不到你就另請高明。”侯振山說:“我誰也不請了,這些我全答應。爹爹在上,不孝兒給您磕頭了。”一胡一大海洋洋得意地說:“起來吧,小子。”侯振山這才站起身來,上了馬,把一胡一大海帶回霍山縣。到了山上,眾文武官員參拜已畢,侯振山就叫一胡一大海住在了修身宮。依侯振山的主意要派宮娥彩女去服侍他。一胡一大海一見就瞪眼了:“你小子是成心毀我呀!派這么多女娃娃干什么?全給我撤走!派個小書童就行了。”
從此一胡一大海一日三餐雞鴨魚肉,山珍海味,出入玩耍,車馬相隨。一連就是三個月,也沒教侯振山一點能耐。侯振山還不敢張嘴問,因為一胡一大海的脾氣反復無常,性情暴躁,只要他看著不順眼,張口就罵,舉手就打。大家私下議論侯振山請來了一位活祖宗。
這一天,侯振山實在憋不住了,奓著膽子對一胡一大海說:“爹爹,孩兒想著從明天起,跟您學點法術,不知您意下如何?”一胡一大海一聽可糟了,他要跟我學法術,這不是成心要我的好看嗎。我就會煮牛頭肉,哪會什么法術哇?我要說不會,白吃了他三個月,他干嗎?非得把我剮了不可,我還得裝著點。老一胡一把眼睛一瞪:“你還真張嘴了?我都來了這么些日子了,你一字都不提學什么,還想強國呢,強個屁吧!你早干什么去啦?”侯振山戰戰兢兢地說:“我不是不用功,我是怕您累著,才一直沒敢張羅著學,那么您既然不累,您看怎么教合適呢?”一胡一大海一想,我還沒找著吃飯的地方,還得吃他些日子,要不然我到哪兒去呢?他拿定了主意說:“這么辦吧,我給你想個省事的法子,先把三卷天書給你寫下來,寫成之后,你把它燒成灰,吞進肚子里,什么拘神遣將、呼風喚雨的法術,你就都會了。”侯振山一聽,說:“那敢情好,不知爹爹您這天書是怎么個寫法呢?”一胡一大海說:“這不費事,不過必須得清靜,要寫書,得聚齊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和周天三百六十五位正神。在我寫書的時候不管是誰,一律不許進我的屋子。每天只叫書童給我送三頓飯、兩次水。送飯時不許進屋里去,要定時送到,我到外邊來吃。如果叫他們進去,怕的是沖走了天神,天書就寫不成了。你可千萬告訴上下人等,誰也不許到修身宮里去。一百天之內,若有人沖犯,天書可就寫不成了。聽見沒有?”侯振山一聽心里特別高興:“這可太省事了,爹爹,您就放心吧,我一定照辦。您還用什么東西嗎?”一胡一大海說:“把筆墨紙硯預備好就行了。我從明天開始就給你寫天書。”侯振山趕緊派人把應用的東西都送到修身宮里去。曉喻上下人等,誰也不許到修身宮去,還把修身宮外的寧靜亭騰出來給一胡一大海作臨時膳房。一切準備齊備,第二天一胡一大海就要寫天書了。這下他可為難了,甭說寫天書,就連他那個一胡一字他都不會寫,要不他怎么誰也不讓進來呢,就怕人家看露了餡。他手攥著兩管蘸飽了的筆,在紙上瞎劃拉,劃累了就睡大覺。眨眼之間九十七天就過去了,再有三天日子就滿了。一胡一大海一想:我得想法逃跑,再呆下去,他要是知道我是個無能之輩,準會要我的命。一胡一大海正思忖間,忽然聽見窗外有人走道的聲音。他心里一怔,慢慢地把門開開一看,原來是兩個女子,趴在窗戶那兒正往里偷看呢。
這兩個女子是侯振山新近偷偷選進宮來的兩個偏妃,一個叫隨心,一個叫如意。她們倆聽說侯振山有個干爹,長得挺兇,住在修身宮寫天書呢。她們很想看看這位“太上皇”究竟是何等貌相,所以今天就來了。她倆剛到窗戶這兒,就被一胡一大海發現了。老一胡一開門一看是兩個女子,正好借題發揮。當時哇呀呀地怪叫,跑進屋去把劃拉的紙也撕了,頭發也披散開了,把兩個妃子嚇得爹媽亂喊:“這個‘太上皇’怎么長得這么丑哇,咱們快走吧!”二人轉身就跑,一胡一大海把靴子一脫,光著兩只大腳丫子撒腿追出修身宮。剛一出宮門,正碰上侯振山來接她們兩個。只見這兩個妃子在前頭跑,一胡一大海披頭散發的在后面追。侯振山不知是怎么回事,把她們倆放過去,趕緊拉住一胡一大海:“老爹爹,您這是怎么了?”一胡一大海一見侯振山,二話沒說,輪圓了巴掌,啪啪!就給侯振山兩個大嘴巴,打得他眼冒金星。侯振山真想一刀把一胡一大海給捅了,又一想現在不行,我還什么也沒學著呢,等他把法術全都給我,再殺他不晚。只好忍了這口氣,捂著嘴說好的:“爹爹,有什么話您跟我說,別和她們置氣。”一胡一大海把眼一瞪:“你這廝真混帳,我不是早給你說了,今后不許納妃,這是哪來的兩個女子?”侯振山說:“這不是新選的,您來以前她們就到宮里啦。您不要生氣。”一胡一大海說:“我告訴過你,在我寫天書的時候,不許任何人進我的修身宮來,你為什么不聽?竟叫兩個身體不潔凈的女子闖到此地,沖走了天神,毀了我的天書,我九十多天的心血算白費了!我還不狠狠地揍你?”說著又要動手。侯振山這次真忍不了啦,可是他懼怕一胡一大海的法術,又不敢動手。只好先把他穩住,以后再說,他強忍怒氣說:“爹爹您別著急,全怪我一時大意,沒對她倆說明,壞了大事,惹您生了這么大的氣。事已至此,您也把她們罵了,還不消氣嗎?得了得了,我不學了還不行嗎?”一胡一大海一聽傻了,心說,你不學了行嗎?我吃哪方去?我還得在你這兒對付些日子哪!他趕緊說:“振山哪,我這是恨鐵不成鋼啊,你要是我的徒弟我抖手就走了,決不再教你了。就因為你是我兒子,我要不把你教會讓別人笑話我呀!這么辦吧,咱們想一個最快的辦法,叫你一夜成仙。你派人去找一個孤女墳,要九月九日生人的十九歲的姑娘,還得九月九日死的。找著這個孤女墳,我一夜就把你教會了。趕快把你教會嘍,我還等著走呢,在這兒住著我真著急。”侯振山一聽這倒是個好辦法,任憑多受罪,多難過,我一夜就能學會全身本領。趕快作揖:“爹爹,您暫且回宮休息,我馬上派人去找。”一胡一大海心里話:你就找去吧,一輩子你也找不著,我呢,仍然可以在你這里踏踏實實地享幾天清福。
按下一胡一大海不提,單說侯振山吩咐大家分頭去找孤女墳。派出去的人八方尋查,可是怎么也找不到。找著孤女墳了姑娘不是十九歲死的;找著十九歲死的姑娘了,人家又不是九月九生的。一連找了三個月也都沒找著。最后侯振山急了,派出當差的每人給十天限期,找不著就殺頭。當差的非常為難,眼看著日限就要到了,連一點影子也沒有呢。有一個當差的叫李老厚,他是個實心眼的人,一琢磨:今兒個再找不著回去就得掉腦袋了,干脆不如上吊一死,倒還能留一個整一尸一首哇。他拿著一根繩子,在樹上拴了一個套,剛要上吊,忽然后面有人喊他,他回頭一瞧,原來是個年過五旬的老頭,穿著一身粗布衣裳。老頭說:“差官老爺,別在這兒上吊哇,這是我們家的樹林子,你要死在這兒,我們不得吃官司嗎?再者說,你一個歡蹦亂跳的大活人,為啥要尋死呢?”李者厚說:“別提了,我是奉了我家干歲之命,尋找一個九月九日生、九月九日死的十九歲姑娘的孤女墳,找不著就殺頭。您說我上哪兒找去?眼看明兒個該到日子了,再要找不著就得掉腦袋了。我想還不如上吊呢,倒落個囫圇一尸一首哇!”老頭一聽笑了:“你這個人真是個死心眼兒,前邊不就是個孤女墳嗎?她就是九月九日生人,十九歲死的。”李老厚說:“我都打聽好了,說她生日歲數都對,就不是九月九日死的,回去也一交一不了差呀!”老頭說:“那個孤女墳就是我家的,姑娘雖不是九月九日死的,我可以替你瞞著點,有人來問我就一口咬定還不行嗎?”李老厚一聽,“對呀!那敢情好了,您可千萬給我瞞住哇!”老頭說:“你放心吧!”李老厚這才回去報信。侯振山派人一調查,半點不差,他滿心歡喜地來找一胡一大海:“爹,那孤女墳找著了。”一胡一大海一聽心里這個別扭。暗說道,世界上真會有這么巧的事兒?這不成心跟我過不去嗎,這回這飯碗子算砸到家了。想到這兒,他勉強鎮靜地說:“那好了,咱們爺兒倆明天晚上就去,你叫人烙他二十張餅,預備二十斤牛腱子肉,五十兩銀子。”侯振山說:“爹爹,要這些東西干什么呀?”老一胡一心想,留著我逃跑半道上吃唄,嘴里可不敢這么說:“你懂得什么?我跟普化天尊雷部正神相好,多年不見面了,不得吃點嗎?”“那么五十兩銀子干什么使呀?”一胡一大海說:“你就別問了,反正有用,我決不能把他扔嘍就是了。”侯振山把這幾樣東西都準備好了。第二天天一黑,一胡一大海頂盔貫甲,罩袍束帶,把自己的東西全帶著,跟著侯振山,兩個人來到孤女墳。
這個地方亂草叢生,大樹參天,稀稀零零有幾座墳塋。這時雖然天上有個月牙兒,到處還是黑糊糊的,什么也看不清。他們下了坐騎,把馬拴在樹上。一胡一大海讓侯振山跪在墳前,告訴他:“不管聽見什么動靜,不許你睜眼,可別像上次似的,沖撞了天神。”侯振山點頭答應。一胡一大海靠著一棵樹坐下,想著歇一會兒就逃走。他為什么不讓侯振山睜眼呢?他怕的是:過一會兒他跑的時候馬蹄一響,讓侯振山看見,他就走不了嘍!老一胡一的心眼可多了。他本想靠著樹歇一會兒,哪知道剛靠在那兒,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光剩下個倒霉的侯振山伸著脖子給人家孤女在那兒下跪。工夫不大,一胡一大海在旁邊就打上呼嚕了。這時候涼風刮得樹葉沙沙直響,到了深更時分,侯振山可就有點發毛了:哎呀,這兒可不是個好地方!老家伙一覺不醒,還不讓我睜眼,我這能耐什么時候才能學會呢?他正在暗暗思索,忽然聽見一陣喳喳喳的聲音由遠而近,侯振山再也頂不住了,只覺著脊梁溝冒涼氣,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心里咚咚亂跳。他忍不住把眼一睜,可了不得了,有一座墳頭直奔他的面前移動過來,嚇得他魂飛天外,魄散九霄,哎呀了一聲,都沒人味了。這一下把一胡一大海給驚醒了:“哎,你嚷什么?”侯振山哆里哆嗦地說:“爹爹,您不知道,墳頭子成了一精一,滿地直跑,可把我給嚇壞了。”一胡一大海一看就明白這是怎么回事了:這是挖墳掘墓的人造的假墳頭,形狀跟雨傘差不多,人在下面舉著,走到了要偷的墳前把傘往那兒一戳,老遠看也跟墳頭一樣,不容易被人發覺。侯振山哪知道這是怎么回事呀?嚇得他光剩哆嗦了。這一來一胡一大海又有說的了:“你算個什么東西?盡壞我的大事,我剛把各路神仙聚來,正要教給你法術,你一睜眼又把他們沖走了,難道你不知道你是肉眼凡胎嗎?”侯振山忍著氣說:“爹爹,剛才我聽您打呼嚕睡著了,我才害怕的。”一胡一大海說:“我那是睡覺嗎?我是正在和他們一交一談怎么教你省事呢!混蛋的東西,又讓你把我給攬了。”侯振山說:“得了,爹爹您也別操心了,我認可一輩子不長能耐,我也不學了,那還不行嗎?”一胡一大海說:“振山哪,你既然不想學了,我也不忍心在你這兒久住,干脆我也走人吧!”侯振山心想,我不學也不能讓你走,還得借你的名氣鎮唬人呢,得設法留住。再者說你在我這兒住了六個多月,我這兒的事全在你肚里,你要讓別人請去,我完得更快一些。主意拿定,就說:“您要實在不忍心呆著的話,我就給您找個事干。”“你打算給我找個什么事呀?”“爹爹,眼下豐縣沒有知縣,您老人家可以先去做一任縣太爺,雖然名譽上您是知縣,實際上您就是護國太上皇,見官大三級,不管他是多大的官也得服您管,只要有您在我這兒,別的反王就不敢來欺負我,官兵也不敢來剿滅我。您看怎么樣?”一胡一大海一聽這倒是個好事,我就等于獨立為王一樣,還省得在這兒時間一長,露了馬腳。他點了點頭:“行啊,就那么辦吧。只要有你爹我在這兒住著,不管他是誰也不敢來侵犯咱們,我明天就上任。”兩個人又回到了宮中。第二天侯振山親自餞行,把一胡一大海送到豐縣來做知縣。
豐縣的衙役們把他接進縣衙,前任的知縣移一交一了大印,告辭走了。過了一天,一胡一大海開始升堂問案,他叫人把牢房里的罪犯一個一個地提出來審問。升堂的時候,下邊站著內三班、外五刑,全堂的衙役都要看看這位新知縣的本領,一個個垂手侍立,誰也不敢搭言。一胡一大海雖然做了知縣,是個文官,可他盔甲在身,還是武將的打扮。他把大斧子往桌子底下一撂,吩咐聲:“帶罪犯!”有人傳下去,工夫不大帶上來一人,跪在公案前邊。一胡一大海不認識字,也不看案歷,只是一拍桌案問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周武。”“犯的什么罪,前任老爺怎么給你判的呀?”“啟稟大人,我是個盜竊案。”“你偷了人家什么東西了?”“我偷牛來著,因為我娘有病,沒錢治,家里又窮,接不上頓了,沒辦法我才去偷人家的牛。”“噢,你是白天去偷的呢?還是晚上去的呢?”“我是晚上去的,不但牛沒偷出來,還叫人家把我抓到當官,前任大人還沒判呢!”一胡一大海說:“好哇,那我就判了吧,來呀,給他拿十兩銀子放他回家。告訴你,下回偷牛別黑天去,聽見沒有?”鬧得周武也傻了,不相信這是真事。當差的也莫名其妙:人家牛主還盯著呢,怎么能放他走呢?再者說更不能給他銀子呀!師爺就說:“大人,這么辦不行。”一胡一大海說:“怎么不行呀?我就要這么辦,我是縣官還是你是縣官?”“當然您是縣官啦。”“哎,那就得我說了算,他跟我是同行,我就要賞錢放他,你們管得著嗎?”師爺一聽,皺著眉退到一旁。差人們心說:準是這個縣太爺也偷過人家的牛,怨不得周武這么走時氣,敢情碰上他的一家子了。只好取銀子一交一給了周武。周武千恩萬謝地下堂去了。一會又帶上來一個,一胡一大海問:“你姓什么呀?”“我姓一胡一。”“你是什么案子?”“花案。”一胡一大海眉頭一皺:“什么花案?”“稟大人,我有個磕頭的大哥和我不錯,因為我嫂子長得俊,我就常到他家去,一來二去的我就和我們那位嫂子串通上了,并且在飯里下了毒一藥,想把我那個大哥毒死。不料被他識破,就把我們倆送到了當官,前任老爺判了我監押六年。”一胡一大海把臉一沉:“這樣的罪能判六年嗎?你過來,我有句話告訴你。”犯人把脖子往前一伸,一胡一大海抄起斧子,噗!就是一下,砍掉了這小子的腦袋。師爺一驚:“大人,他殺人未成,不夠死罪,您怎么能把他宰了呢?他家要有人上告怎么辦?”一胡一大海說:“他家上告有我頂著,用不著你操心。快把他拉出去!”師爺只好退下。差役們沒辦法,只好把死一尸一拉了出去。
一胡一大海僅僅用了一天的工夫,就把監獄里所有的犯人都處理完了,有的不該殺的殺了,有的該判的讓他放了,鬧得一塌糊涂,亂七八糟。這一來,縣衙的人誰也摸不著這位縣太爺的脾氣,他也不用師爺記供詞,也不按法律條文辦,還不用掌刑的伸手,自己全辦了。說殺,大斧子一擺就殺;說放,不管罪多大也放。這件事很快就在全縣傳開了,誰還敢去打官司呀!從此大堂之上冷冷清清,無案可辦。師爺告假回家了,當差的全瞪著眼等著。一年過去了,到了第二年年底,當差的可窮不起了,一點外財也沒有,光指著關那點餉怎么行呢。有的就跟一胡一大海說:“老爺,咱們這兒連一個打官司的也沒有,也沒有別的事可干,您要我們還有什么用呢?干脆把我們也放了得了。”一胡一大海明白他們是窮了,就說:“你們不要為難,也別走,沒進項不要緊,把倉庫打開,給我留點吃的,其余的你們就都把它分了。”差人們打開倉庫,把糧食分光了。過了幾天又有人要走,一胡一大海說:“又沒錢花了?那就再拆大堂,賣磚瓦、木料,給我留下個住的地方就行。”當差的說:“那哪兒行啊,縣衙大堂是咱們的門面,拆了大堂,您這父母官還怎么當呀?”一胡一大海說:“那你們就想個辦法吧!”張頭對李頭講:“老哥哥,不是一打官司咱們就有錢花了嗎?干脆,咱倆裝打官司的,叫老爺審案,把人引來不就開張了嗎?”李頭說:“那好,咱們找老爺去。”二人見著一胡一大海如此這般一說,一胡一大海說:“那好,你們幾個站好了,跟往日升堂一樣,你倆喊冤上堂,我在當中問案,咱們這么一來,就許能引來真打官司的,我也就能有點事干。”大伙一聽,說:“行啊!那么您就升堂吧。”一胡一大海當中一坐,兩個當差的假扮成老百姓互相揪扯著,口里喊著:“冤枉!”來打官司,堂上一咋唬,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這事在老百姓中間又傳開了,都說:“縣太爺要審案了,咱們趕快去看看。”不一會,看熱鬧的人就都圍了過來,堂口下面擁擠不動,都瞪著眼睛要看一胡一大海問案。一胡一大海一拍桌子問道:“下面跪的什么人?”張頭說:“我叫一胡一攪漢。”李頭說:“我叫漢攪一胡一。”“你們為什么打官司呀?”一胡一攪漢說:“我說早晨太一陽一離人近,他說中午太一陽一離著人近,我們倆各執己見,爭個不休,才來找大人辯理。”一胡一大海說:“一胡一攪漢,你為什么說早晨太一陽一離著人近呢?”一胡一攪漢說:“大人您想啊,不管是什么東西,離著您越近它就越大,離著遠您就看著小。太一陽一也是這個理呀,早晨剛出來的時候特別大,這就是說它離著人近。”一胡一大海點了點頭:“有道理。漢攪一胡一,你為什么說太一陽一中午離著人近呢?”漢攪胡說:“大人,比如說生個炭火爐,是離著爐子近暖和,還是離著爐子遠暖和呢?”一胡一大海說:“當然是離著近暖和了。”漢攪胡說:“對呀,他說早晨太一陽一離著人近,那為什么不熱呢?最熱還得說是中午,所以說中午太一陽一離著人最近。”一胡一大海一聽,說:“這也有道理。既然這樣,快把他們倆拉出去,一胡一攪漢打二十,漢攪一胡一打十雙。”這兩個人,一人輕輕地挨了一頓打,站在了旁邊。一胡一大海喊道:“你們誰還打官司?”堂下眾人哄堂大笑。大伙直搖腦袋:“我們誰也不敢打官司了,合著有理也挨揍,沒理也挨打,誰找這個倒霉呀?”還是沒人打官司,一胡一大海只好要退堂。就在此時只聽得人群外邊有一女子喊道:“縣太爺在上,民婦冤枉!”大伙一聽,得,這回可來買賣了,還真有不怕死的。堂下的人們往兩旁一閃,從外邊走來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苗條的身材,俊秀的臉龐,哪兒都長的不錯,就是一只眼睛,手拉著一個三、四歲的小孩,長得跟塊煤似的那么黑,攥著小拳頭,兩只黑乎乎的眼睛死盯著一胡一大海。一胡一大海一見這小孩就愛得不得了。心里一高興,嘴里就說出來了:“嘿,這小孩像我兒子。”當差的一聽:這真不像話,這位縣太爺說話嘴里一點把門的都沒有,人家的孩子怎么會像你的兒子呢?這不找挨罵嗎!跟著他當差真叫丟人。老一胡一滿不在乎地問:“這一婦人,你家住哪里,姓字名誰,有何冤枉,只管說來,本大人給你做主。”女子說:“小婦人娘家姓李名月娥,自幼配夫李相成,我丈夫在霍山王侯振山駕下當一名小小的官吏。有一日我夫妻上墳祭祖,在野外遇見了侯振山的長子侯奎,他看小婦人有幾分姿色,當天晚上就將我丈夫請去飲宴,在酒席宴前說了些不三不四的言詞,我丈夫一怒,大罵賊子。那侯奎仗著他是侯振山的兒子,不顧王法,竟將我丈夫一腳踢死。隨后就派人前去接我,說我丈夫飲酒過量昏迷了,叫我去看護照料。我是一個無知的婦道,并不知是他們的詭計,這才急忙來到侯奎的府內,一見我夫已經氣絕身亡,痛不欲生。侯奎不許我為夫收一尸一,卻強迫我當夜和他成親。我恨不能吃他的肉,喝他的血,真想隨著亡夫一去了事。但因我身懷有孕,不幾月就要分娩,我想給冤死的丈夫留個后代,為此我才答應了婚事。不過我要他依我兩件事:第一就是要將我丈夫厚葬入土;第二得允許我給丈夫守孝一百天,百日之后才能與他結親。他答應我就這么辦,不答應我是至死不從。那侯奎無奈,才應允了我的要求。將我丈夫埋葬,讓我在家中守孝。我在娘家生下此子李強,為了少給娘家惹麻煩,我將他托咐給了他舅父母撫養。我親身去找侯奎,他一看我未滿百日就去找他,滿心歡喜,請了群臣為他賀喜。在花堂內,我當面質問侯奎:‘你為什么踢死了我的丈夫?’他說:‘就因為你長得俊,我才下了毒手。’我又問他:‘你看我哪里美?’他說:‘你的兩只眼睛最美,已經勾走了我的魂靈。’我說:‘鬧了半天你是看上了我的眼睛,我早知這樣,就把這眼毀掉了,也不能斷送了我的丈夫。’我就當著群臣的面將自己的左眼摳了出來。那賊惱羞成怒,吩咐人將我亂棍打死,扔在了荒郊。也是蒼天有眼,不該小婦人喪命,他們走后不多時,我就蘇醒過來了,逃回了娘家。養好傷,帶孤兒李強到處伸冤,可是三年多的時間,就是沒有敢管這事的官。昨日我才聽說豐縣大老爺乃是太上皇,見官大三級。小婦人冒死前來告狀,替夫鳴冤,望大人給我死去的丈夫報仇雪恨!”一胡一大海聽完,直氣得是他豹眼圓睜,哇哇怪叫,對李月娥說:“你不要傷心,我給你報仇就是了!”他們正在說話之時,忽然下邊來報,大太子侯奎查辦各縣歸來,在門外求見。一胡一大海一聽,他來得正合適。忙叫差人將李月娥帶到后面休息,又吩咐:“叫那侯奎報門而進!”差人們應聲傳話。聽候奎喊道:“皇爺在上,孫兒侯奎告進了。”他來到堂口之上,跪倒叩頭。一胡一大海一拍桌案:“膽大侯奎,你因何踢死李相成?還不從實招來!”侯奎一聽怪納悶的,我辦這事好幾年了,他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呢?怨不得我爹說他神通廣大,法術無邊,今日看來他果是高人,我可不能瞞他,得實話實說。“老皇爺您不要生氣,那是因為他媳婦李月娥長得太漂亮了,一見面就叫我坐立不安。我把他請進府去,好話多說,叫他把李月娥讓給我,我再給他娶好的。可是說什么他也不答應,我在一怒之下才把他踢死的。”一胡一大海聽罷一笑,說:“好小子,你附耳上來,我有要緊話對你說。”侯奎探身向前,一胡一大海一貓腰,從桌子底下拿出大斧子,照定侯奎,喀嚓就是一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