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薩城的燈火遮蔽了豆蔻山，湮沒了地平線，菩薩河，壓榨機的聲響，讓對此不以為然的人墮入夢鄉(xiāng)，做起惶恐不安的夢，彼得·摩根寫道。

她醒了，睜眼看了看，她認(rèn)出來了，她明白自己面對著這萬家燈火已經(jīng)有半年的光景，看不見遠(yuǎn)處的山，也看不見地平線。這個早晨，肚子重重下墜。她起身，走出洞口，消失在昏黃的晨光之中。

那幾個漁民最近倒了胃口，因為她幾乎成了個禿頭女人，肚子又大得出奇，與瘦弱的身子很不相稱。

先前的饑餓一去不復(fù)返，這她知道。孩子大概很快就要出生，這她也知道。她和孩子就要分開，是這樣的，孩子在腹中幾乎一直紋絲不動，他在準(zhǔn)備著，只待稍稍使出一點點力氣，就和她分開。

她出發(fā)，出發(fā)去尋找一個地方，一個洞，把他生出來，然后有人把他抱走，他們從此兩別，之后她再去找把她趕出家門的她那疲憊的母親。無論什么理由，你都不許回來。這個女人，她不知道，她不是什么都知道，縱然遠(yuǎn)隔千山萬水，也阻擋不了我今天去找你的腳步，你這個無知的女人，骯臟的女人，一切的禍根，你會在目瞪口呆的時候忘記要殺了我，我會把這個孩子還給你，我要把他扔給你，你會接住他，然后我就永遠(yuǎn)不回這個家門了。在昏黃的晨光中，有些事情應(yīng)該完結(jié)，有些才正要開始。她的母親，負(fù)責(zé)接生的將是她的母親。而她，這個小女孩，她將獲得新生，像飛翔的鳥，像盛開的桃花。

菩薩城一帶的所有女人，都在她眼前走過，躲避著季風(fēng)期的日曬，去其他的地方，要么是為了生孩子，要么是為了能睡上安穩(wěn)覺。

她還記著那位老者給她指的方向。她沿著菩薩河逆流而上。她在夜晚行路。她不愿意也不能夠忍受那霧蒙蒙的太陽。需要殺掉孩子的話，你會做得出的。炎熱的太陽在呼喚，呼喚著母親，呼喚著不負(fù)責(zé)任的念頭出現(xiàn)。

她走著。

她走了一個星期。先前的饑餓一去不復(fù)返。

到了，真真切切，故鄉(xiāng)的大湖。她停下腳步。她害怕了。疲憊的母親背靠著茅舍的大門，打量著她走過來。倦意出現(xiàn)在母親的目光中：還活著呢，你？我還以為你死了。最大的恐懼就是這個，是她打量歸來的孩子走過來的時候的眼神。

整整一天，她都在猶豫。她停在看牛人的茅棚下，在湖邊，承受著目光。

到了第二天夜里，她才行動起來。她沿著洞里薩湖北上，是的。是這樣，她要走向那位老者所指點的相反的方向。就這樣。啊！她母親不知道她有這個權(quán)利吧？那好，她會告訴她的。母親手中會拿著一根棍子，不讓她進家門，她記得的。但是這一回，當(dāng)心你自己吧。

再見到她，然后在季風(fēng)中離她而去，把孩子還給她。

她又走了整整一夜，整整一個早晨。穿過一片片的稻田。天空低垂。太陽一升起來，腦袋就沉重得抬不起來，到處是水，天空低垂，似乎與稻田相接。四下看著都陌生，她繼續(xù)行走。

她愈來愈害怕，腳步愈走愈急。

她醒來，看到眼前有個大集市，她走了過去。那氣味，正是家鄉(xiāng)食物的那種氣味。這樣一來，可以說她沒有弄錯：她離家很近了。

她在拐角的一處茅舍前蹲下來，這樣能看得清楚些，她等待著看見什么。她已經(jīng)這樣做過，等待著集市結(jié)束商販?zhǔn)諗偂５牵裉焖却吹搅俗约旱却囊荒唬?

她父母正從集市廣場的盡頭走來。她不敢抬頭看他們，她畢恭畢敬一直跪在那里。她站起來的時候，看到了母親，從市場的另一頭，正朝她微笑著。

現(xiàn)在還不是瘋狂。是饑餓，原本被恐懼遮住，現(xiàn)在又冒了出來，虛脫之中，看到了肥肉，聞到了湯香。是母親的愛碰巧表示出來。她看到有人給母親展示熏香和鞭炮，她自言自語，感謝上天，集市在她的眼前快速旋轉(zhuǎn)起來，令人陶醉。

多么快活。

她看見了兄弟姐妹，坐在一套馬車上，她朝他們揮手示意，他們也笑起來，用手指著她，他們認(rèn)出了她。她又一次跪在地上，臉朝地跪著，她看到了眼前有一張餅。是誰的手會把這張餅給她？肯定是母親的手。

她吃了，又睡了。

她就在那兒睡了，躺在茅舍的拐角處。

她醒來的時候，炙熱蒼白的陽光照射著廣場，集市消失了，家人在哪里？她就這么讓他們走了？記憶中，她的母親不是對她說：我們該回家了？

除非那不是她母親而是另外一個母親，和她母親差不多的人，這另一個母親看到了危險，看到那樣大的肚子，說了聲她該回家去了。

她待在那茅舍的拐角處，直至夜幕降臨。一個女人給了她一碗米飯。她試圖弄明白。是誰宣布了這一判決：我們要回家了，不管你了？

她睡了足足一個下午，精疲力竭，就像面對著豆蔻山時那樣。她在晚間醒來。她想不起來了，她現(xiàn)在覺得那不一定是她母親，她看到的也不一定是家里的兄弟姐妹們。為什么她看到的偏偏是她母親，偏偏是她的兄弟姐妹們呢？現(xiàn)在來看，這些人和另一些人，他們又有什么不同呢？

夜色下，她順著原路往回走，沿著洞里薩湖下行，按照那位老者指點的方向。

在她的家鄉(xiāng)一帶，人們再也沒有見到過她。

炙熱蒼白的陽光下，肚子里懷著孩子，她正在遠(yuǎn)去，她不再怕什么。她確信，她要走的那條路，是被母親徹底拋棄的路。眼睛在流著淚，但是，此刻的她，卻放開喉嚨唱起了馬德望的一首童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