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物件

我在河這邊住了這么多年，河那邊的房子一直閑著。沒有轉手，沒有出租，緣于它的價值菲薄，又離我的工作單位近，偶爾可以打打尖。此外，母親來了，可以小住，它的相對獨立性，正合老人家的心意。這樣，舊房子便成了我的一塊壓縮餅干，屬于偶爾可以充饑的那種。

老房子待著，屬于它的大部分舊物件也走不動。不是功用失去了，能做什么事的還是能夠做。不是不想走，物件也是看得清世道的：只有跟著時尚才有上鏡率；只有跟上了人物，才稱得上經典，才不會陳腐。但更多的要面對現實，它們要受環境的掣肘。環境不是正主兒，只是物件的偏旁，卻要牽著你的鼻子走。新房子那是什么模樣啊，高高在上，堂堂皇皇，不嫌棄也是一種鄙視，老房子的物件便只能止步于前。

但是物件是會說話的，說話的方式還很犀利。每每我和妻子過去，總會有那么一件兩件跳出來，叫你的目光疼痛。然后說，它們還有作用，還沒有失效，還能夠止疼。新房子也不會讓我們為難，說來吧來吧，會給它挪出點不起眼的地方，會讓它如何在淹沒中又不虛度年華。只是不要以為萬事大吉，一旦礙眼，又會流放。新房子的豁達是能始終保持一團活水，它在接納的同時，還會用挑剔的眼光，把新鮮變成多余。比方一把能夠轉動的皮椅，買來時取的是飄飄欲仙的感覺，實際應用時又疑心產生安全問題。那它就得走了。新房子一噓氣，舊房子就得嘆氣。在兩者的眉目傳情中，舊房子成了一座倉庫，而倉庫里的舊物件是暫時不能丟棄的沉睡。它是座廢礦，等待著清理，微量的希望潛伏在眾多可能的垃圾里，便顯示了生活的凝重。

現在舊房子沉不住氣了，兒子在大都市找了工作，房子按揭的錢得東挪西湊，它便成了一條幸福的通道。舊房子要成為別人的新房子。舊物件的偏旁沒了，它們也落腳不住，將開始不可預知的遷徙。

我害怕做這樣的工作，害怕面對自我。過去可以抬高你，也可以淹沒你。舊物件上沾著的全是過去的光陰，面對這些，你好像在進行著談判。我這一生做過很多事，有的可以擺在桌面，有的有爭議，有的只是說明自己問心無愧，有的是別人無恥捏造的不友好的文字，得多留個心眼，得警醒自己，得保存著。就包括BP機、手機、電腦，這些忠實于自己的頑固派，凡是用舊了的，也不敢輕易棄置，生怕泄露往日的委瑣和愧疚。而今可心安了嗎？那就放它們走吧。也許這些從來就不是什么隱秘，而只是一種靈魂的隱居。只是我不愿意和它們相見。它們守護著我的良心。它們灰飛煙滅，便是要擦亮我的靈魂。

至于一些平實的物件，也許更感性，會將透支寫在表面。物件磨損的時候，我的歲月也在一點點消耗。我的那張老式書桌，小得可憐，上面永不能抹的污跡，不記得怎么回事了，只記得與我有關。餐桌有條腿被電烤爐烘成糊狀，那次同時受滾燙的還有我的褲腳。還有客廳里的矮凳子，被掉下來的燈管砸得掉了許多油漆，像是代人受過，那時候我就坐在旁邊。還有角落里面的木箱子，那里面放著中學和大學時的一些什物，我以為能成點氣候，它們也便身價倍增，看來是癡人說夢了，只是莫名其妙地想起一些舊時同桌來，不知他們的東西混雜進來沒有。唉，不論怎樣，這些東西是預言家，早就知道我能混得如何，只有我在莽撞地奔突。

這么沉重的取舍工作，源于過去的彷徨?？傄詾樽约耗芰粝潞芏?，便格外地開明。開明的人，喜歡看到長處，這便每個物件都有了留下的理由。即便那些重疊往復的衣服，不計樣式，不計成色，而今拿出來試一試，大的大了，小的小了，我們的面孔留不住的，我們的裝扮更留不住。以前有多次機會處置呢，比方給受災地區捐贈，可我的心里不健康了，不想再穿的衣服給人家，這樣心不誠。干任何事情都得往美好的地方去想，也許干起來就不難了。細水長流的放棄，是波瀾不驚的；而分崩離析的告別，則充滿了絕情。

去年下半年，七十四歲高齡的母親在鄉下修了新屋，需要充實。我愿意出錢，買些新東西配套。母親說我們的舊物件于她來講也是新的，執意要將它們拖走。那么，你們就走吧。床、高柜、矮凳、沙發、桌椅，能去的都結伴去吧。城市離土地很遠，沒有供你們消失的地方，不管愿不愿意，都得告老還鄉。母親要在家里騰一間屋來，專門給我布置，她要把我的往事復制在那兒。母親再不像以前，常常問起工作勝不勝任，只期望我們能夠回家。也好吧，就讓這些舊物件走在前面。它們有我的氣息。它們會把我的一切告訴給母親。它們將代替我聽從母親的召喚。它們的青春將再一次煥發。

我會想念的，我期待著和它們的安寧匯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