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房子左右的生活

公家房

那時候的房子是公家的,住大住小,由著分。

分房有標準的,職務、工齡、學歷什么的,有的甚至還算上在單位的服務年限等等,凡是能夠將人區別開來又被大家認同的條款一律列進來,打分排隊,倒也相安無事。很少人盤算弄虛作假,一個圈子里的人知根知底,無異于自討沒趣。我算幸運的,年紀不大,在學校同輩中分數卻總跑在前頭,有個重要因素便是雙職工。那時的雙職工多,搖旗吶喊的勢力便大,一個家庭奉獻得一覽無余,應該充分尊重。我剛結婚調動至這單位便分得一室一廳,雖是樓層差了點——一樓,房子舊了點——墻面斑駁陸離,而且靠大馬路的單元,比任何地段要驚擾一些。然而,這些只叫白璧微瑕,被人艷羨呢,天上掉下來個林妹妹。

住廳室房子特別新奇。我來自農村,住的是茅草房;大學畢業后又是兩個老師合住的單間。這就輪到出身工廠過慣了這種日子的妻子笑話了,真是個鄉巴佬,太沒見過世面,不知城里的房子是這么一格一格的,繞成一團,小而精致,效益奇高。我的新奇更多的還不是見識,而是裹在其間的一種感覺,我是城里的人了,是國家的人了。公家就是一只過渡的船,踏上去了,就什么也不用管了,有工資給你,有房子給你,還有米呀、肉呀、橘子呀很多實物給你,你能夠安安逸逸地到達彼岸。一句話,那時候的“公家”,在人們心中的分量,不光是榮光,更是板上釘釘的實在,快快樂樂的享受。

住房的位置注定了它的公共性。除了馬路外,對面還有一個籃球場,來這兒溜達的人便是不少。有的是渴了喝口水;有的買了什么要上課去不方便上樓,把東西在你屋頭擱著,你還得擔心,留意。更多的是一伙人喜歡站在墻頭閑扯,天南地北,不亦樂乎,好像這里是約會的地點。某時備課難免鬧了一點,可是由于新來乍到,也只能忍氣吞聲,盡量保持隨和狀,碰到一些不省事的,還得勉為其難地加入進去。這是些麻煩。可也有好處,新到一個單位,怕的是人欺生,至少雙方得窺伺一陣,我們倒是很快地如魚得水地融了進去。

孩子不久降生,從那時起,我就知道,房子的味道其實也就是人的味道,人以為擁有房子很多,其實不過是房子的毛孔而已。孩子的味道迅速地在屋子里蔓延。盡管有時忙碌不堪,屋子像打亂的木排,然而這味道清馨,甜蜜,也就消融了一切。后來先后從鄉下請來幾位保姆,那些土里土氣的酸味又摻雜了進來。我這一生,房子里最多的還是書,朋友們一進來,總能聞到一股子書香,聊以清高一番。前不久,母親在鄉下新修房子,問我有什么建議,我說了兩條:一是空高一點;二是通風一點,內屋不要太多的門。其間一個核心意思,人老了,不要讓味道停留在屋里,把年齡告訴別人。當房子要詮釋不情愿吐露的秘密時,最好能夠想辦法背叛一點。

請了保姆以后,才覺得房子仄還不說,間數也少了,想把客廳劈開一下。這得請示。無功而返。理由是公家的房子不能隨性,而且很多人都這么過過來了,都沒亂動。這多少是個打擊,這房子并不屬于我,我的支配權微乎其微。是啊,憑什么這么失意呢?燈泡壞了,單位換;水龍頭壞了,單位換。說來說去,充其量這里只是個驛站,我只是一個過客。這里的過客已經很多。住過這房仍在學校工作的就不少于五家。這些住過的人是我的前輩。他們哼哼哈哈地最多講一些抽象的摸不著邊的事兒。講多了講具體了似乎會泄露什么尷尬,千萬別以為這房子的某個部位是在他們某個手上受的傷痛。這時我便想:這房子像棵樹,而我們一個個只是曾在這里休憩的鳥,總有一天,我們也要搬走的。后來其間倒是有位姓蔣的老師告訴我:陽臺上可以用用,不能封,可用塑料遮擋。他再三囑咐我不要說是他出的主意,這么做也要挨批評,影響樓房的外部美觀。想必這也是他曾經的往事吧,我感激地點點頭,卻并沒這般行事,罷了罷了。

也許還不僅是權屬問題,房子住得小的人,說話分量就是這么輕。后面的一棟,全是三室一廳、兩室一廳的,里面住的是些頂呱呱的年富力強的老師和校長們,舉目一望,那里是紊亂不堪,五花八門:有的雞籠像鳥籠懸空掛著;而個別晾衣的蒿子橫七豎八,像陽臺伸出的張牙舞爪的指頭;有住一樓的居然還在后面延伸,搭著亂糟糟的棚子,那是房子長的皰呀,卻沒有人救治。這似乎沒什么不公,對他們的視而不見,反襯出對我的蔑視。我擔任班主任,偶爾也會有家長來登門拜訪,一進屋子,也是表示極大的同情,又說認識的某個教師住的房子多大多大。這時你千萬不要以為他是說房子問題,他是嫌你年輕,經驗不足。從某些房子里走出來的人注定就是某種人。房子是人的符號。我的理想便趨于明朗,要努力向后棟進軍。

要想換房子,只有一個字,等。等什么呢?建新房那時是很罕見的事,只等人調走。對住在那棟房的人,一個一個掐指頭算,一有風吹草動,便是暗自竊喜。竊喜之后又心神不定,若是該搬的人搬了,新調一個能排在我前面的老師又怎么辦呢?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么?也罷,我是個連竹籃也提不起的人,聽天由命吧。要來的終究要來,有一天我如愿以償搬到了后棟。雖然只有五六十平方,可調擺起來方便得多。老家來的人多了些。現在可以拿出手了。告訴他們我在城里干得不算好,也不算差,三十來歲住兩室一廳便是最好的證據。大點的房子像大點的車子,行起路來穩實了許多。我要和這房子相匹配,說話行事也老練了許多。我不茍言笑。我對學生越來越親,距離卻越來越遠。沒辦法,從這房子里走出去的人都是一本正經,我只能依樣畫符。

只有孩子們活蹦亂跳的天性是不受空間的制約的,制約他們的只能是父母。父母往來不多的,他們誠惶誠恐;父母有說有笑的,他們便覺著沒有什么危機,還敢于更上一層樓。院子里的同事們相對來說交往還是開放式的,最大的動因便是上班和下班都在一個地兒,一起上課,一起上食堂,一起回家,回家了也能聆聽對方的歡樂和嘆息,不友善不行。從頭到尾就是一個圈子,一個顛撲不破的圈子。孩子們的熱情則比我們還要真實爛漫得多。我兒子那時的玩伴,到現在為止,比他大的仍是以哥姐相稱,聽著就顯膩味。而曾經的鄰居們碰到我,也仍會記得他,問干得怎么樣,應該良性發展的,那時他就是一個規矩人,每每哪家的孩子犯了點小錯,他會興致勃勃給那家的家長告狀。大人的某種真實有時則需要一點煎熬。有些家庭矛盾實在憋不住了,便豁出去了,反正幾個說說笑笑的熟人,也不怕晾曬出去。記得有對雙職工,脾氣都躁,經常吵架,也沒人相勸,卻一直沒有吵散。每到那時候,我總覺是三個人在吵,房子也參與了,房子在嘩嘩啦啦響。房子也信任我們,它成了隱私的擴音器。

公家的房子我還住過一棟,那就更大了,有九十多個平方。那是單位集資建房,下面是門面,錢公家掏;上面是住宅,私人掏的相對來講應該合算。我的家境并不佳,但是學校有位置的人一哄而上,我便咬著牙報了名。等到剛住進去,房改來了,說是我們的房屋也就得上政策,便稀里糊涂地跟著沾了點便宜。我住在里面晚上從夢中笑醒。我住著的是自己的房子,卻仍躺在公家溫暖的被窩里。我聽見房子說:這是最后的晚餐。我默然,只嘆,有這么意想不到的余味,此生足矣。

主站蜘蛛池模板: 天峻县| 方正县| 抚州市| 岚皋县| 同仁县| 青川县| 宣恩县| 苍南县| 汝州市| 句容市| 疏勒县| 雅江县| 蒙城县| 申扎县| 新余市| 周至县| 林甸县| 乐山市| 陇南市| 东乡县| 盐边县| 长汀县| 新郑市| 周至县| 家居| 新蔡县| 榆中县| 开阳县| 台安县| 阳信县| 余庆县| 确山县| 尤溪县| 永吉县| 城步| 嘉荫县| 南汇区| 敖汉旗| 新疆| 独山县| 罗甸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