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

我所說的車子，是在城里工作以后的事兒，似乎與某種高貴有關。

我還是要說一個序曲。我出生在漢壽的一個湖區的小村，小時候大隊里有了手扶拖拉機，它常常和到鎮上上學的我們相向而行，調皮而膽大的伙伴能夠迅雷不及掩耳地爬將上去，羸弱的我注定名落孫山，便不理不睬。盡管這車只是鄉村的符號。這車叫什么車呀。然而等到在學校追上那些隨車先到的同學，我又會氣咻咻地說：那開車的是我的堂兄。

我在城里做的是個教書匠，任職的是一個聞名遐邇的高級中學。到了年底，各種回老家的什物收拾完畢，才聽說有車子相送。根據教師們的探家之地，學校安排了幾條線路，這時倒是希望有緣的多點才好，游兵散勇，便是忽略不計。臘月二十三便沒了事，我們這趟車安排到了二十七，卻滿懷期待和耐心等待著，不是免了車費的問題，是種待遇。那一天回家比班車走的時間還要長，兩個小時綽綽有余的，隨大部隊卻多跑了一小時，線路彎彎拐拐的，沿途還要停靠，只是一路說說笑笑，同事相互熟悉了老家，特別動情，一點也不覺無聊。輪到我們下了，車上還有兩對夫婦依依惜別，車旁則圍滿了鄉親，好像是大人物抵達，感覺很受用。這多少有點衣錦還鄉之味，比不上舊時代的八抬大轎，專車送歸也是一種抬舉，一種高人一等的生活寫意。后來，搭乘這一趟的老師關系變得特別不一般，像是一根藤上結的瓜，說話行事總是一起甜蜜。許多年后，我們還津津有味地回憶著，哪家的路不好找，哪家的門前雞飛狗跳，更多的是種感念，感念那種人文關懷，那時的人很是知足。

后來，我調到一個從事干部工作的部門工作，部里只有一輛桑塔納，這是我第一次親密接觸小汽車。拉車門也有些縮手縮腳，重了，怕把門關壞；輕了，又怕未關緊，老以為有什么機關，其實只是張皇。坐在里面特別地舒坦，外面看不到里頭，而里頭瞧得見外面，暗里新奇卻不敢驚詫。然而車子是領導坐的，連副職也很少搭乘，更不用說我們這些小干部了，間或只是逮上某個空隙給市里報送材料才能過下癮。但是坐車的時候還是不少，那便是一年一度的干部考察。每次考察的單位多，有三十來個，不由分說地用車子來接。我們一到，老遠會有一幫人迎上來握手，沒握手的人也用眼在一旁直直地瞟著你，表示一種只有你知而旁人覺察不到的熱情，希望留下一個知禮懂味的印象。記得有次某個鄉鎮的車破舊了點，路況也糟糕，顛簸磕碰像個七八十歲的老人，書記硬是新租了一輛性能更好的車中途換乘，令我們感動而又羞慚。這一點，別的部門不服氣，他們下基層，顯然冷落得多。車子是無聲的語言，而且總是講給勢力的人傾聽。

二〇〇〇年以后，我到一個新單位任了常務副職。單位上只有一部車，一把手穿來忽去，很忙，忙的又是大事，應該如此。那車子是個風向標，車在家，人也在家，停靠的也是門口最顯眼最隆重的位置。干部們若忙里想偷點閑，便盯一盯，那位置上一旦缺失，等于就亮了綠燈。單位的工作復雜，租車的情況比比皆是，用得一段，難免公私不分，這以后回老家，便是租的專車了。這是一個信號，老家的人說我提拔了。我笑而不答。這是默認。他們又記了記車牌。我仍然無語，不說這不是單位的而是租來的車，盡管不用個人掏錢，總覺有很大差別，好像書法作品，前者是真跡，而后者是臨摹的，冒牌貨。匆匆轉身。

七年前，我居然當上了主職。這出于我的意料之外，也與一些輿論相左，也許是出于低調處理，上任后我沒叫單位的車子早接晚送。這下有了誤會，司機以為是不滿意，而其他單位的一把手說我另類，于是有主管領導勸我：還是從眾吧。這樣，單位上的車子，便像彩色掛歷，每天照耀著我，而我也不得不翻閱它那美好的時光。有幾個同志又相勸，車子舊了，要換。有車座，就感到已備受榮寵。他們說，這不是你個人的事，是單位的形象。這也是實話，有一次在省某個大院接領導，門衛瞅了瞅車子，做了個像打人巴掌的手勢，還不放你進去，也就換了一輛二十多萬的。這車與我一起走過了幸福的時光。它成了我的代名詞，不說主管的單位，連親友們也記住了車牌。它是我的布告，我的另一張面孔，而真實的我恰恰又已遁跡。與其說這車是我的代步工具，不如說我成了它的一部分，它是個美麗的容器，卻因為塵封而隔膜。我害怕司機在我不在的時候把車開到那種不適宜的場所。我對周邊的很多場景已經陌生。我對行走也覺出了稀奇，偶爾搭乘公交更是茫然不知所措。

曾幾何時，私家車在街上潮水一樣泛濫起來，堵車越來越嚴重，趕潮的人卻越來越多。先前買的是吃螃蟹的人，不怕露富，不怕消費奢侈，而今卻習以為常，沒車的人才叫落伍，失落。我的妻子也買了一輛高爾夫，適合女性開的。早些年，她便想買，我反對，有公車坐又買私車，人家會眼紅，不知是些什么來路，人言可畏。現在可以了，我離開了一把手的崗位，來了個如好多朋友們說的明升暗降。這時還非買不可。妻說，以前有車坐，如今擠公交，未免灰溜溜。新單位不是沒有車，只是有錢的人車擺著是闊氣，無權的人車擺著更顯冷清。所以，偶爾開開會，些許小應酬，妻便專門用車子接送。這車像是最后的余光，照耀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