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國興衰:全球化背景下的路線之爭
- 黃樹東
- 6214字
- 2020-06-09 13:25:24
國家崛起的十大陷阱
這種全球化發展模式為發展中國家的發展設下了十大陷阱。
第一,為崛起中的國家掘了一個意志上的陷阱。一個發展中的民族想要崛起必須自己挑戰自己,必須有“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的勇氣。我們曾提到過,在一個民族的綜合實力中,民族意志居于十分重要的地位。一個民族的崛起首先是意志上的崛起,一個民族的衰落首先是意志上的衰落。而且經濟戰爭的一個主要特點就是攻心為上。對于一個后起的國家而言,可怕的不是暫時的落后,而是永遠的落后;不是承認暫時落后的歷史事實,而是屈服于這種落后的意志衰退。落后不可怕,可以趕,可以超。真正可怕的是,明知落后卻甘于落后,明知落后卻又在國際分工中選擇落后。屈從于將這種落后的現實固定下來的世界經濟體系安排,那才是一個希望崛起的民族的悲哀。我們在前面通過一些國家成功和失敗的歷史經驗表明,一個國家的崛起首要的是意志上的崛起。有些國家的衰退,首先是意志上的衰退。意志上衰退了,再強大的國家也會衰落,也會在國家博弈中敗下陣來。要打斷一個國家崛起進程的成本最低的最佳手段,就是要折服后起國家的意志,讓其安于落后、安于現實,不要力圖挑戰強國的先進地位;就是要讓后起國家收起趕超的雄心,收起改天換地的壯志。
要奪其人必先奪其志;要折服一個民族,必先折服該民族的意志。比較利益學說和全球化戰略就是要奪走后進國家的民族驕傲,讓后進國家臣服于既存事實,滿足于編草鞋,安心于編草鞋;滿足于買機器,安心于買機器。這套經濟理論和體系提倡的就是經濟上的偏安思想。經濟上的偏安與國土上的偏安,都是意志軟弱的表現。這種現象在全球化程度很深的國家里處處可見。那種崇拜別人,崇拜別人的一切,從崇拜別人的技術,到崇拜別人的體制,到崇拜別人的價值體系的風氣十分風靡。崇拜本身作為個人行為,本無可厚非。但是,這種崇拜往往導致妄自菲薄,導致在國家產業戰略和技術戰略上的逆向選擇。在國際分工的口號下,自覺主動地從一些關鍵產業里退出來。從大飛機中退出來,從獨立的汽車產業里退出來,從計算機核心技術里退出來,從追求完整的國民經濟體系中退出來,將一大批曾經業已形成的自主的民族產業、民族品牌,要么肢解掉,要么拱手送人,讓別人毀滅掉。這些都是自甘落后、害怕自我挑戰、害怕競爭的行為。
第二,為崛起中的國家掘了一個永遠落后的低水平陷阱。為什么有的國家在GDP高速發展的同時,卻面臨著低水平擴張的陷阱,大量的GDP都來自于低端產業?這就是主要原因之一。這套體系就是要通過全球化,通過世界經濟秩序的安排而阻斷后起國家崛起的道路。永遠編草鞋,自甘落后,不圖發展,是其為發展中國家指出的歷史宿命。反映這種國際分工的新自由主義國際經濟體系,就是將這種先進和落后的現狀固定下來的體制和機構。這套東西,是要讓先進的更先進,落后的更落后;強者更強,弱者更弱。這套體制就是要保障強權的永續;就是要把不平等的事實通過世界經濟體系而合理化;就是要使強者和弱者永遠處在這個不平等的起跑線上。這里面有一個溫柔的陷阱。全球化告訴發展中國家,只要加入了這種國際分工,你和世界作為一個整體都會受益。你加入了這套游戲,你就有了世界范圍的草鞋市場,你就可以實施出口導向的戰略,用別人的、用全世界的草鞋市場推動你GDP的增長(注意不是經濟的現代化),你生產草鞋的產業就會飛速增長,出口也會飛速增長,外匯也會飛速增長。但是,與此同時,你的技術層次、產業層次越來越低。
在這種國際分工里,后起的國家面臨一個低水平陷阱,進入了只有增長沒有發展的誤區,在世界經濟體系里處于低端產業鏈。這個國際經濟體系越發達,介入這個體系越深的國家,其經濟在世界產業結構和產業鏈中的地位越低。最后淪為別人的草鞋基地,或別的什么裝配廠。在這種全球化體系下,建立起來的許多“高科技產業”都帶有低技術的實質。因為,這些高科技產業的核心技術都掌握在別人手中。你只是高科技產業鏈中,低技術的那一環。那么,后起的國家將如何提升自己的技術和產業結構呢?答案只有一個,買!因為按這套理論,造機器不如買機器便宜。但是,從競爭的角度講,誰愿意培養競爭對手?在知識產權的保護下,在嚴格的技術封鎖下,希望通過開放、通過國際貿易獲得核心技術的進步,只是一種無視國家利益博弈的幻想。
一旦你很深地融合了這種經濟體系,你很難實現你的產業升級。因為在你的國家內部形成了一個強大的與編草鞋有關的利益集團,他們的利益與這種國際經濟體系連在了一起。這個編草鞋的利益集團有可能出于自己的利益而反對產業轉型。這個利益集團會動用一切手段提倡這種低技術模式。
不僅如此,任何一個國家的經濟結構都有一定的剛性。一旦形成了一個以低端產業為特點的產業結構,想改變這種產業結構所需要的時間會很長,帶來的GDP的震蕩會很大。因為調整產業結構的努力,意味著你必須把一部分資源從編草鞋的產業中調出,配置到生產機器的產業中去。資源的這種重新配置必然導致低端出口的減少,短期內外匯收入的減少。然而,培育一個新產業需要時間、市場、資本和技術。在這樣一個經濟結構的調整中,GDP就會有震蕩。這個剛性的低產業陷阱,一旦掉進去以后就很難爬出。而且,這種調整產業結構的努力本身,已經違背了比較利益原則。
第三,為崛起中的國家掘了一個產業扁平化的陷阱。這套理論和體系意味著放棄完整的國民經濟體系和經濟獨立。從提高GDP的角度講,只要保留編草鞋的產業就行了,就能實現該國GDP的最大化。即使有了或繼承了造機器的產業也應當通過國際分工毫不留情地廢除掉。從簡單的比較利益原則來看,造機器帶來的GDP遠不如編草鞋、買機器帶來的GDP高,一個殘缺不全的經濟體系也許能帶來更高的GDP。這就是許多人提倡的“產業扁平化”的陷阱。
產業扁平化是以犧牲經濟的完整性和獨立性為代價的。失去了經濟獨立,也就失去了國際經濟的競爭力,最終將失去國家經濟效益。因為,在你能造機器的時候,盡管你造機器的比較效率不高,但是你造機器的能力本身打斷了對手對機器生產的壟斷。一旦你自毀長城,廢掉了造機器的武功,對手就壟斷了機器生產。他在與你的貿易中會謀取高額的壟斷利潤,大量攫取你的GDP。從國際資本的商業實踐看,這種例子比比皆是。當然,有人會站出來說,別人壟斷了機器生產,你也壟斷了草鞋的編制,你們是完全平等的。但事實上,草鞋是一種低端產品,其可替代性相當高,假如你賣草鞋的壟斷價格高于對手生產機器的價格,對方可以自己生產草鞋,也可以向其他國家購買。而機器是可替代性非常低的產品。它技術含量高,投資生產周期長。假如你自廢武功太久,不僅趕不上技術進步,甚至很難恢復原狀。
新自由主義的國際分工體系和學說就是這樣為后起國家挖掘了一個讓自己產業支離破碎的陷阱。在新自由主義體系以前,許多國家把經濟的獨立當成是政治獨立的必要條件,把建立獨立完整的國民經濟體系、提高國民經濟的素質、滿足人民需要當成經濟發展的主要目標。為了實現這個有利于國家崛起的戰略目標,有些國家在短期內出現了消費品短缺的現象。但是,一個民族消費上的短期犧牲換來的是該民族經濟獨立的長遠戰略利益,是該民族為未來的儲蓄,為該民族將來的消費提高打下了產業、物質和技術基礎。然而,新自由主義的發展戰略使業已建立的經濟體系通過國際分工而被肢解。以拉美為例。從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到1975年,拉美實施的是進口替代戰略,目的是要建立自己的經濟體系。許多國家通過幾十年的努力建立了許多經濟和產業體系。但是,從1975年開始實施新自由主義的經濟改造以后,拉美走上了出口導向的戰略。希望以國際市場和國際分工來實現GDP的增長,而且許多出口產業不是建立在國內資源的基礎上。在短短的幾年中,那些已建立的產業和企業賣的賣,關的關,大都凋敝。這種發展戰略導致經濟產生對外的嚴重依賴性,對國際市場、國際資本、國際資源的嚴重依賴性。這種經濟依賴性,在后來的經濟和金融危機中讓拉美陷入非常被動的地位,導致拉美國家失去了解決自己危機的自主權,而不得不接受發達國家開出的注定要使危機深化的藥方——華盛頓共識。這種對外的依賴性也是拉美在危機以后直到今天依然沒有完全擺脫困境的原因。
第四,為崛起中的國家掘了一個數量擴張的陷阱。這套體系和理論對后起國家意味著把國民經濟的全面發展降低為GDP的數量擴張,走上低水平循環的數量擴張道路,放棄經濟的現代化,放棄全面崛起的戰略。按比較利益原則的全球化,編草鞋可以在一定時間內比造機器更能提高GDP。所以,你應當把編草鞋的產業極大地擴張,大量出口,以出口草鞋拉動GDP的增長。落后產業就如同一個巨大的黑洞,吸走大量的物力、人力、財力。資源配置呈現逆向選擇,導致經濟的二元化。在這種逆向選擇中,尚未形成競爭力的高端產業、尚未大量市場化的新興技術、短期內尚無經濟效益的創新,面臨資金匱乏的困境;而編草鞋的產業,資金豐厚。這種逆向選擇,嚴重妨礙了一個國家技術進步、產業升級的進程。這就是為什么,有的國家在實現新自由主義全球化以后,科技創新的能力反而普遍下降,幾十年的全球化,幾十年對技術進步的大力提倡,并沒有催生出一大批擁有自主產權的新興產業群體。幾十年是一個并不短暫的歲月。
在這種新自由主義的體制導向下,經濟發展變成了經濟增長;經濟增長變成了GDP的增長;GDP的增長變成了主要是編草鞋的產業的增長。在這個經濟體系里只有數量擴張,只有低水平的循環,沒有崛起,沒有趕超,沒有創新。當然,許多發展中國家,也大力提倡科技創新。提倡創新的根本方法是建立一套推動創新的體制。而全球化對發展中國家而言是對創新實行逆向推動的體制。
如果說在這種全球化模式中還有什么GDP質量的追求的話,那就是把草鞋編得更好更精美。全球化是許多國家GDP處于低水平循環的重要原因之一:大量的人財物被吸進了低水平的國際分工陷阱里,國民經濟被導向到以他國草鞋市場為目的的經濟運行軌道上,導致資源和資本的低水平使用。
第五,為崛起中的國家掘了一個貧困的陷阱。它對后起國家意味著,通過國際貿易和全球化把含金量高的產業拱手讓人,不斷為自己制造貧困,不斷為對手制造富裕。按時下的流行話講,由于造機器和編草鞋的技術含量不一樣,彼此所處的產業鏈的位置不一樣,生產機器和生產草鞋的勞動力再生產的成本不一樣,所以含金量、利潤率也不一樣。生產機器的1小時勞動創造的價值可能等于編草鞋1000小時創造的價值。一架大飛機的價值,可能高于上億雙鞋的價值。這種利潤水平的差異,通過國際貿易而實現,導致財富的轉移。
不僅如此,低端產品具有高度的替代性。發達國家既可以利用這種替代性在不同發展中國家間激起競爭,也可以在同一國家內不同廠家間激起競爭,導致價格的下滑,使利潤盡可能地流向發達國家。
全球化的特點是生產要素在世界范圍內流動。而推動這種流動的是金融資本。金融資本在這一過程中獲得巨大利潤。
第六,為發展中國家掘了一個依賴世界市場的陷阱。發達的強權國家已經建立了完整的經濟體系和產業體系。深度介入這種利益分工的發展中國家的經濟體系將因集中生產出口低端產品而支離破碎,產業在低端上循環,經濟中有相當大的一部分將依賴國際市場。結果導致在產業上、技術上和市場上的全面依賴。這種依賴性極大危害一個大國的經濟安全。一旦國際市場上出現震蕩,一旦有人要對你的經濟發難,一旦國際局勢惡化,這種經濟體將面臨國外市場大幅度萎縮的困境。更重要的是,一旦你產生了這種依賴,你將再也不可能在平等互惠的基礎上與對手打交道。對方將會利用這種戰略優勢控制你的經濟利益。
第七,為發展中國家掘下了抑制創新的陷阱。這種安于落后產業國際分工的體系,嚴重限制了發展中國家的自主創新能力。這種對創新的抑制,不僅源于資源在國內的逆向配置,還源于資源在國際范圍內的逆向配置。以目前在許多發展中國家盛行的全球范圍內的就某種新技術的大規模公開招標為例。這種所謂的公開招標,表面上一律平等,實際上由于民族產業遠遠落后于發達國家的現實,其本身就是對民族企業的歧視,對民族創新能力的打壓。有的國家幾十年來建立了許多世界一流的基礎設施,以昂貴的代價采用了世界上“最先進”的技術,動輒幾十億元。但是這些項目在總體上卻沒有帶動國內同類技術和產業的大規模發展。經濟發展大規模的建設,沒有起到大規模帶動技術進步的作用,不能說不是一種資源在國際范圍內逆向選擇的結果。大量的建設成了推動別人技術進步的契機。這種全球化體制,對中國那些正在艱難起步的技術和產業創新是一種沉重的打擊,導致企業技術開發投入的減少。以中國企業為例,有人估計,企業的研發投入占GDP比重僅在0.8%,遠低于發達國家2%以上水平,嚴重制約著產業發展。全國規模以上企業開展科技活動的僅占25%,研發支出占企業銷售收入的比重僅為0.56%,大中型企業僅為0.71%,發達國家的企業這一比重超過5%,中國只有萬分之三的企業擁有自主知識產權。這種全球化體制難辭其咎。再舉一個例子,筆者曾看到一份關于中國大飛機發展的報道,對中國開發大飛機的雄心非常感動。但是其中提到中國大飛機在發展過程中,對發動機等關鍵設備實行全球招標。這似乎符合全球化市場原則,但不知道符不符合推動國家技術升級的國家利益原則?要把研制大飛機當成推動中國相關產業技術進步的戰略契機,要避免成為另一個抑制國內創新的例子,避免用我們的資金去支撐別人的技術進步。假如我們不能通過發展大飛機推動中國發動機產業的技術升級,誰來幫助我們的技術升級?虔誠地希望我們的大飛機生產不會成為另一條裝配線,希望我們的大飛機戰略能帶動一大批關鍵產業和技術的起飛。美國歐洲的大飛機產業也向世界招標,但是核心技術卻掌握在自己手中。在許多情況下世界招標有兩個目的:其一為了降低成本;其二為了打開市場。而打開市場是更重要的因素。
為了培育中華民族的自主創新能力和自主創新的技術,我們應當堅決放棄所謂“與國際接軌”的“全球公開招標”這種損己利人的方式,放棄用自己的資金推動別人進步的方式。回顧20世紀80年代以前的中國,許多大規模建設往往帶動一大批技術和產業的進步。我們應當向前人學習這種歷史經驗,讓自己大規模的建設帶動自己的技術和產業突破,推動自己民族的技術革命。
第八,為發展中國家挖掘了國家利益可能被國際資本綁架的陷阱。全球化導致國際資本無孔不入。這種國際資本在“制度尋租”的過程中,可能與發展中國家的利益集團結成同盟,蠶食經濟主權,達到左右許多經濟政策的目的。這大概是許多國家的某些具體經濟政策明顯偏好國際資本的原因。
第九,為發展中國家挖掘了一個二元經濟和貧富懸殊的陷阱。二元經濟是出口導向戰略的特有現象。美國早期曾遭遇二元經濟陷阱,拉美、日本都曾面臨二元經濟陷阱(參見第二至四篇)。資源被大量吸引到出口部門,導致內需部門資金不足,內需不足,形成了出口和內需兩個經濟體系間的財富差距。國內企業面臨國際競爭的壓力。結果導致勞動力價格的下降,勞動者不能享有經濟發展的成果。經濟增長和勞動者的相對貧困并存。
第十,為發展中國家挖掘了一個危害國家安全的陷阱。我們將在日本一篇中看到,美國是如何處理國防和高科技的關系的。全球化讓發展中國家安于落后,在高科技上依賴他人。而高科技是決定現代防務能力的關鍵因素。
從方法論上看,把比較利益學說當成發展戰略是一種形而上學。它著重的是現狀,而不是未來;它看不到變化,看不到一個國家技術和產業結構相對變化的可能,看不到現有世界格局改變的可能,看不到比較成本改變的可能。它看不到對于后起國家而言,可以通過跨越式發展而搶占世界技術和產業制高點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