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國興衰:全球化背景下的路線之爭
- 黃樹東
- 4483字
- 2020-06-09 13:25:23
被肢解的經濟主權
經濟主權是經濟安全的保障。一個國家控制自己的經濟活動(包括經濟政策),控制自己的財富,控制自己的資源,控制自己的財富分配等,是一個國家經濟主權的基本范疇。一旦部分或全部失去這種經濟主權,這個國家通過經濟活動為自己的國民和國家謀求最大福利的可能性將極大降低。在經濟主權受到大規模蠶食以后,誰來謀求自己人民的最大福利,誰來謀求自己人民的幸福和諧?是那些由強權控制的世界經濟組織,還是無孔不入的國際金融資本?經濟主權的喪失,必然導致財富資源的逆向流動。從歷史經驗來看,控制一個國家的經濟主權,是控制一國財富的成本最低的戰略手段。
經濟全球化、資本全球化、金融全球化、政治全球化、文化全球化,等等,全球化作為一種信仰風靡世界。但是全球化究竟為發展中國家帶來了什么?全球化作為一種被市場導向的經濟學家們所美化了的世界經濟體系,意味著產品、服務、要素在世界范圍內的自由流動。但是,在現實世界中,任何要素和產品的流動,都受到各個國家的法律規范的影響。所以,全球化過程實際上是一個改造世界其他國家有關內部體制和法律體系的進程,是國際資本沖破國界沖破別國主權的過程,是世界范圍內的經濟體制自由化的過程,是市場化、私有化的過程。主導這種過程的往往不是民族國家自己,而是發達國家或為其控制的世界金融和貿易機構。全球化過程就是發展中國家主權流失和削弱的過程,就是發達國家對發展中國家經濟主權蠶食的過程,是國際資本對經濟主權蠶食的過程。這就是全球化的實質。
這種對其他國家主權的限制是全球化提出的初衷。布熱津斯基在《兩代之間》一書中就明確提出“新世界秩序”對民族國家主權的限制。在布熱津斯基以前,丹尼爾·貝爾(Daniel Bell)在《意識形態的終結》(The End of Ideology)一書中就指出,(民族)國家一方面太小而無法有效處置大的問題;另一方面又太大而無能處置地區性問題。不同的是布熱津斯基將對民族國家主權的限制當成“新世界秩序”的一種特征。
但是,這種對主權的限制是不對稱的,單向的。強權是規則的制定者,是全球化進程和機構的控制者。在這些機構的設計中反映了強權的利益,從而反映了強權的主權要求。這種不對稱的主權流失,實際上就是強權對發展中國家經濟主權的侵蝕。
美國在崛起過程中,在推行全球化過程中從來沒有放棄過自己的主權。
美國在設計世界體系時念茲在茲的就是國家主權。以布雷頓森林體系為例。在布雷頓森林體系的談判進程中,有兩個相互競爭的方案。一個由美國提出,一個由英國提出。兩個方案都建立在凱恩斯主義基礎上。在今天看來,這兩個方案沒有什么大的差別。但是,當時美國和英國就兩個方案進行了激烈的爭論。為什么?讓我們看看英國的方案。
英國的方案由凱恩斯提出。其核心是要建立一個類似于“世界中央銀行”的國際機構,這個國際機構超越于世界其他國家之上。與此相應的是發行一種“銀行券”(bancor)作為世界貨幣。從單純的自由貿易和國際貨幣體系、金融體系的整合看,這無疑是最好的計劃。但是這種設計的深刻用心是,要控制美國,將美國從超級大國降低為和其他國家一樣的地位,將美元降低為和其他任何民族貨幣同等的地位。這種計劃要求美國在一定程度上交出金融貨幣的主權。一旦這樣,美國和英國就處于平等的地位,大英帝國就有可能利用歷史的傳統優勢維持現有世界格局,維持自己的帝國地位。假如美國從自由貿易的意識形態出發,采用了英國的建議,那美國不可能是后來的美國,世界金融體系、貨幣體系、美國霸權的歷史等都會改寫。
雖然,建立布雷頓森林體系對第二次世界大戰后美國打開歐洲市場和世界其他市場,建立美國霸權具有重要戰略意義,但美國沒有也不會為了建立這個體系而建立這個體系。對美國而言,建立一個讓自己臣服的體系,不如不要這樣一個體系。美國堅持要按自己的條件建立這個體系,美國在這場爭論中堅持不放棄自己的主權。由于前世界帝國和崛起中的世界帝國在實力上的差異,美國方案被采用。由于世界其他國家,特別是歐洲在重建中需要美國的援助,結果不得不接受美國的方案。這就導致了IMF的產生,導致了美元取代英鎊而成為世界儲備貨幣。這是對美國戰后幾十年經濟金融霸權的建立和維系具有重大戰略意義的事件。
美國維護主權的努力不僅表現在戰略方面,而且還體現在技術層面上。以布雷頓會議為例,美國為了會議的成功,當然是符合美國利益的成功,作了周密的籌劃。下面這個例子似乎可以說明其周密到了什么程度。會議的許多工作人員,例如記錄員,往往又是美國代表團的成員。在會議討論中,總會有些國家要提出各式各樣的建議,并希望他們的建議能被充分討論并反映在文件中。但是一旦記錄員認為某些國家的建議不符合會前達成的共識,不符合美國利益時,記錄員就會不予記錄而使之不了了之。再以WTO為例,美國大力推動建立了WTO體系。與此同時,美國有自己的“貿易法案”。在美國與其他國家的雙邊貿易關系中,有很多方面,這個“貿易法案”是凌駕于世貿框架的。以中美貿易為例,中美貿易中,美國對中國的反傾銷等問題必須由這個“貿易法案”來規范。
對發展中國家的主權蠶食來自于四個方面:首先,來自于世界上的那些規則制定者。這種世界范圍內全球化過程實際上為少數幾個強權所主導,為那些國際規則的制定者和執法者所主導。以中國為例,中國的全球化進程及其相關的內部進程,在許多方面實際上先為WTO的談判進程所主導,后為WTO文件所界定。世界上的強權們通過這個過程介入了中國的經濟內政。以拉丁美洲和亞洲為例,市場化進程和開放進程一開始就由國際金融資本主導,到后來危機爆發以后,幾乎完全由IMF和世界銀行主導。指導這些國家經濟改革的“華盛頓共識”不是由這些國家提出而是由別人強加的。在這種全球化進程中,國家的經濟主權以及與其相關的其他主權大量喪失。在信奉炮艦政策的時代,強權是通過在大炮下訂立的城下之盟來剝奪別國的經濟主權的;在全球化時代,強權是通過國際組織、國際條約來實現同一目的的。手段不同,目的一樣。例如,中國經濟主權的蠶食,還通過兩國間政治的、外交的乃至商業的壓力實現,力圖通過直接施加壓力,通過游說集團,通過灌輸價值體系的方式,直接影響中國的某些經濟政策。最近的一次,就是在美國金融危機以前對中國金融體系和貨幣匯率政策的大肆指責和批評。在前全球化時期,中國經濟完全獨立于其他國家。在那個時期中國不必基于經濟利益的考慮回應別人的無理干涉。但是,在中國經濟深度融入世界經濟以后,基于巨大的國家經濟利益的考慮,中國至少無法對那些指責置之不理。有時候國家博弈是這樣的,一方提出無理要求,卻讓另一方不能不理。不能置之不理,就必須回應。只要是回應,就必然陷入討價還價的陷阱。有些人就是想方設法讓對手進入討價還價的過程。一旦進入討價還價就有讓步。不管讓步有多小,對方也是全贏。表面上互有讓步,但是實質上對手只不過是壓縮自己的無理要求,而另一方卻是實質性讓步。這類手法非常普遍。
其次,來自于影響力不斷擴大的非政府組織(NGO)。作為新自由主義全球化體系的機構支柱,WTO、IMF和世界銀行,不斷深入廣泛地介入成員國內部的經濟政策、經濟改革。并通過介入成員國內部的經濟政策的決策過程,而介入這些國家的財富分配進程。在拉美和亞洲經濟危機中,IMF和世界銀行為相關國家列出的以削減公共開支為基本支柱的所謂“問題計劃”,實際上介入了這些國家內部財富從勞動向資本的加劇流動過程,實際上控制了這些國家的財富分配和再分配過程。在全球化進程中,這些機構的影響力不斷擴大,權力不斷增加。WTO的前身GATT,只不過是布雷頓森林體系中一個涉及關稅和貿易的協調機構。在全球化進程中卻被重新設計為一種管理國際貿易的權力龐大的超國家組織。這個結構和機制非常復雜的機構,在過去幾十年來成了干涉其他國家內部經濟事務,蠶食其他國家經濟主權,推行新自由主義改革的主要平臺。以中國的WTO條約為例,其中許多條款涉及中國的經濟主權。比如中國金融體系的目標模式、中國經濟體系的目標模式、中國許多經濟政策等。IMF也從原來的定位,蛻變為介入其他國家經濟事務的國際金融機構。IMF和世界銀行在拉美經濟危機和亞洲經濟危機的產生和惡化過程中起到了不可推卸的作用。
再次,來自于國際資本。數萬家跨國公司在世界范圍內四處追逐利潤,將觸角伸向世界的每一個角落。這些跨國公司在公司本部根據自己的利益做出的決定,通過其在世界范圍內的網絡而實施。由于這些公司的規模巨大,這些決策導致的經濟活動對其廣泛介入的國家的經濟生活帶來巨大的影響,導致就業工資的變化,甚至導致總需求和總供給的變化。跨國公司成了許多國家影響宏觀經濟穩定的重要因素。這些跨國公司在向發展中國家擴張的時候,不僅在市場開發上不遺余力,而且在利益關系的開拓上也是不遺余力。往往是更加的不遺余力。許多跨國公司,為了與地方利益集團融為一體,不惜花費巨資,不惜長線投資。通過出資培訓、公關活動、感情投資、利益輸送等許多方式培養與許多有重要影響力的本地利益的戰略關系。結果跨國公司不僅在產業界,而且在學界甚至政府機構找到了自己的利益相關者。它們的利益從而得以在學術理論上、在媒體領域、在商業關系上,甚至在某些政策上得到反映。人們往往看到跨國公司在許多發展中國家與民族產業競爭中的成功,而忽視了這種成功后面的非商業因素。這就是為什么在那些開放程度很寬很深的國家,有那么多的“經濟學家”為跨國集團的利益張目,有那么多經濟條款向跨國公司傾斜,有那么多的大規模經濟行為向跨國公司輸送。甚至讓人覺得這些都出自跨國公司本身,而且所有這些都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跨國公司就這樣通過市場力量和利益關聯來蠶食一個國家的經濟主權。
許多發展中國家,把吸引外國投資以推動國內建設定為一項經濟國策。在這一過程中,外國資本得以通過資本本身的誘惑影響某些國家的相關決策,嚴重傾向外資的經濟政策。
不僅如此,國際資本還在尋求更大的權力。隨著全球化的發展,不僅發達國家,而且國際資本對規則制定權的訴求,對超國家機構的權力的追求,使其對發展中國家主權的蠶食變得越來越嚴重。美國外交委員會在2006年2月17日發表的研究報告中指出:“(隨著全球化的發展)產生了一種新機制的需求。這種新機制將把非國家成員納入區域或全球的決策框架里。當然,這并不意味著要使微軟、大赦國際、高盛成為聯合國的會員,而是意味著,只要這些組織有能力影響區域和全球決策的實施,那么在區域和全球相關決策中應當包括這些機構的代表”。該報告進一步指出“(民族)國家應當準備將一部分權力出讓給世界機構”。而且,國際資本對民族國家主權的要求,不只限于貿易領域。“這種現象在貿易領域里面已經發生”。“假如(民族)國家想要順應全球化的話,主權必須被重新定義”。“全球化不僅意味著主權的削弱,而且意味著主權應當削弱……主權不再是不可侵犯的”。該報告進一步用美國推翻塔利班政府、美國無視聯合國而進行的對伊拉克的“預防性戰爭”、北約對科索沃的干預等表明,主權不再神圣,“主權不再提供絕對的保護”,“主權是有條件的,萎縮的,而不是絕對的”。“在全球化年代,(我們的)目標是重新界定主權”。
最后,也來自于那些在全球化過程中產生的某些利益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