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威脅的經濟安全

在一個國家崛起戰略中，貿易戰略是一個國家總體戰略的重要一環，是國家安全戰略的重要部分。一國的貿易戰略嚴重影響一個國家的安全。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全球化是新自由主義世界經濟體系的核心內容，自由貿易似乎成了一個后起國家崛起的歷史選擇。那么自由貿易和經濟安全是什么關系？

在我所接觸的歷史資料中，世界上第一個把貿易與國家發展戰略結合起來，從國家安全和獨立的角度來看待貿易戰略，看待自由貿易的人，不是別人，而是美國的第一任財政部部長亞歷山大·漢密爾頓。在他給美國國會的第三份經濟報告——《關于制造業的報告》（Report On Manufactures）中，詳細論述了經濟獨立和政治獨立的關系。他是這樣開始他的報告的：為了建立一個自由的國家，經濟的全面性是非常重要的。他認為，美國必須通過保護而發展完整的經濟體系，一個完整的經濟體系才能保證美國的政治獨立。他認為一個國家的基本政策目標是經濟自給自足。關于國內市場和國際市場的關系，他指出一個國家在經濟發展中“應當極大地偏好國內市場而不是國外市場。因為就事情的性質而言，（國內市場）才可依賴”。關于海外市場他是這樣看待的：“我們有強烈的理由認為，依靠海外市場吸納剩余是一種不確定的依賴，這種依賴必須用廣闊的國內市場來取代”。他認為建立門類齊全的產業是一個國家的利益所在。否則，美國不可能與歐洲在平等的基礎上進行貿易，否則所謂的互惠貿易將使美國成為一種“制度的受害者”。在這種情況下，自由貿易將誘導美國把自己局限于農業（這類低端產業），而放棄制造業（高端產業）。最后美國將受歐洲利益的控制。當時，大英帝國是世界上最先進的國家。這種理論顯然是針對大英帝國的。這種理論從經濟獨立和政治獨立的關系來看待貿易戰略，力圖擺脫大英帝國對美國的經濟控制。在美國經濟發展的前100多年這種理論是美國經濟戰略的中心和重心。實施保護主義，擺脫英國的經濟控制，建立獨立的經濟體系，是理解美國經濟發展的關鍵。從漢密爾頓的保護主義開始，到亨利·克萊（Henry Clay）的“美國體制”，到林肯的經濟顧問凱里（Henry C.Carey），美國的保護主義代代相傳。在內戰快要結束時，在凱里給林肯的一系列建議中，他提議實施保護主義和政府強烈干預的經濟重建，以防止美國財富落入英國資本家的控制。他寫道：“目前這場戰爭（內戰）快要結束了，但是另一場戰爭將要打響了，一場與英國之戰。那將是一場不是用大炮進行的戰爭，雖然英國曾經短暫地尋求過這種戰爭。”

由于貿易戰略和經濟安全的高度相關性，美國在自己的歷史中把世界貿易當成國家安全戰略的一環。在重大的貿易戰略角逐中，其貿易代表、國務院、國安會、國防部、商務部等都直接介入決策過程。貿易不僅是貿易。貿易關系決定著一個國家和另一個國家的戰略關系。其實現實主義者認為，國與國間的經濟關系是決定兩國總體關系的基礎。這個基礎的不平等必然導致總體關系的不平等。

對別人的經濟和技術依賴必然導致一個國家最終的軟弱。無論一個國家有多繁榮，多強大，過分依賴其他國家，都將是該國的阿喀琉斯之踵。在國際交往中依存就是依賴。一個國家對世界的依存度越深，其獨立自主處理自己的問題的能力就越弱。一個國家安全戰略的最高境界是讓世界依賴自己，而自己卻能卓然獨立不依賴世界。美國在自己的發展歷史中，對經濟上的對外依賴有著非常痛苦的經歷。它準確地認識到，美國舉世無雙的霸權不能建立在對別人的依賴上。美國這種經濟獨立和安全的戰略持續至今。

依賴別人的霸權是沙灘上的霸權；依賴別人建立起來的繁榮是空中的繁榮。

然而，發達國家在向發展中國家推行全球化戰略時，卻省略了經濟安全和經濟獨立對發展中國家的重要性。在他們推行全球化和自由貿易理論的進程中，再也看不見經濟獨立和經濟安全的因素，反而把貿易戰略和國家總體戰略分割開來，把經濟安全和國家的總體安全分割開來，把自由貿易和國家總體戰略實力分割開來。在國家競爭日益激烈的時代，用全球化、自由貿易、國際分工來削弱發展中國家的經濟獨立，降低國家的經濟安全。這種“故意忽略”是一種精心計劃的戰略。在這種戰略下，許多發展中國家把“出口導向”，把“走向世界”，把“融入世界”當成了脫貧致富的戰略，而全然不知被別人“故意忽略”掉的經濟安全。以長遠的經濟安全為代價，換來短期的繁榮，這種繁榮最終要掉進別人的后院里。

其實，發達國家的歷史經驗和它們過去的理論探索早就表明，走自由貿易的發展道路會降低發展中國家的經濟獨立和經濟安全。

從中國的經驗看也是這樣。經過30多年的開放，一方面中國經濟取得了輝煌的成績；另一方面中國經濟呈現出不同尋常的開放程度。中國是世界上最開放、對外依存度最高的國家。這種獨樹一幟的開放狀態，將中國經濟與世界經濟深深地聯在一起，把中國自己的繁榮和穩定建立在世界主要市場和國家之上。中國變得離不開世界。這種依賴性使中國經濟對國際經濟震蕩的抗震能力相當低。假如中國的國際環境惡化，假如某些主要市場要壓制中國的歷史性崛起，中國經濟將很難面對。一旦中國的主要海外市場如美國、日本、歐洲，由于經濟或政治的原因對中國關上大門，中國經濟將面臨巨大的壓力，失業將急劇增加，從而給中國帶來許多經濟、社會和政治問題。美國政府對此心知肚明。這可以從美國前政府官員卸任后的著述中發現。

美國國務院負責中國事務的副助理國務卿謝淑麗（Susan L.Shirk）在其《中國：脆弱的強權》（China:The Fragile Superpower）一書中就明白指出，中國對國際主要市場的依賴，使中國經濟面臨極大的脆弱性。主要市場對中國的關閉，主要國家對中國崛起的反制，將給中國經濟帶來極大的困難，將使中國面臨巨大的社會經濟問題。美國政府對此可謂洞若觀火。但是，它為什么要鼓勵中國走這條通過自由貿易發展經濟的道路呢？

原因很簡單。美國長期以來的對華戰略就是要將中國的發展和崛起引導到符合美國利益的軌道上來。而降低中國經濟安全度，增加中國經濟對美國依存度，加深中國經濟發展對美國市場的依賴度等符合美國的根本利益。美國要做控制中國經濟的如來佛之掌。強手較量，戰略博弈，貴在勢。對善戰者而言，所謂“百戰百勝”，關鍵在于，每戰都有必勝之勢。降低對手的安全程度，就是增加自己的戰略籌碼；掌控對手的安全利益，就是增加自己的戰略優勢。一旦狼煙驟起，可以穩操勝券。

為什么在中國加入WTO的進程中，一方面美國不斷提高要價，希望通過WTO打開中國經濟的所有大門，讓中國經濟進一步融合或依賴世界主要市場；另一方面，又積極支持中國按美方設定的條件和門檻入世？在中國過去幾十年的全球化進程中，美國除了一段時間的“圍堵”未果以外，大部分時間試圖按美國畫下的路線圖將中國融入世界，將中國GDP的很大一部分融入美國市場。如今，美國市場不僅是中國經濟發展的重要支柱，還是牽制中國經濟崛起的戰略力量。這符合美國的國家利益。這就是謎底。

中國經濟安全的脆弱性在2008年發軔于美國的經濟危機中反映了出來。在危機初期，許多經濟學家低估了中國經濟對美國市場的依賴程度，反復強調美國金融危機不會對中國發生影響，至少影響不大。但是，這些經濟學家的話音未落，外部的經濟危機就開始沖擊中國的經濟，給中國經濟帶來了巨大困難。

中國經濟對外的這種依賴性由來已久，而且中國政府對此早有察覺。2000年在清華大學發表的某次演講中，有人問中國政府前總理朱镕基，中國面臨的最大國際危險是什么，他回答到“美國經濟發生了問題”。可見當時中國經濟對美國的依賴有多深，這種依賴帶給中國的經濟安全威脅有多大。

從那以后又過了十幾年。美國市場的大門會不會永遠對中國經濟打開？美國的市場會不會成為一種制約中國的戰略布局和武器？我們要不要調整我們的全球化戰略？這些涉及國家經濟安全、國家安全的戰略問題已經擺在了我們的面前。

國際貿易不是簡單的自由貿易和公平貿易，而是國家利益的較量和博弈。貿易戰略是一個國家發展的基本戰略之一；是國家產業戰略的重要部分；也是國家安全戰略的主要部分。離開國家基本戰略談論貿易戰略，如同離開國家基本戰略談論軍事戰略一樣，會使人誤入歧途。過度依賴對手的貿易戰略和發展戰略，最終將導致經濟自主性的減少、經濟安全度的降低和國家安全程度的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