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社會法評論(第三卷)
- 林嘉
- 15字
- 2021-03-26 19:51:21
憲法學與社會法學的學術對話專題
論對社會權的憲法保護
一、社會權的概念和性質
社會權,是傳統憲法學很少涉及的權利,因此,迄今為止,不論在理論上,還是在實踐中,對社會權的概念和性質的理解仍然存在著巨大的分歧,社會權是一個需要加以認真建構的權利概念,社會權法律保障制度也是各國憲法和法律需要進一步加以健全的權利制度。
(一)中外學者有關社會權概念和性質的探討
1.國外學者對社會權概念和性質的討論
社會權的觀念最早可追溯到1919年德國魏瑪憲法時期的“社會國家”(Sozialstaat, Sozialer Staat)的概念。而作為《魏瑪憲法》的理論基礎,將社會權作為一項獨立的基本權利與人身權、平等權等放在同等的位置來加以探討,最早可以見諸卡爾·施密特(Carl Schmitt,1888—1985)關于“基本權利體系”的分類。施密特將基本權利劃分為三大領域,即“自由權”、“政治權利”以及“社會主義的權利”。在此,所謂的“社會主義的權利”其實質內涵就是我們今天所講的“社會權”(參見表1)。
表1 施密特“個人基本權利”的分類

日本憲法學者宮澤俊義主張,憲法中所規定的基本權利的發展是沿著“自由主義下的自由權”—“民主主義下的參政權”—“社會國家下的社會權”方向發展的,社會權屬于“國民與國法之間的積極的受益關系”(見表2)。
表2 宮澤俊義的“基本人權”類型

日本憲法學者長谷部恭男在其新作《憲法》一書中將“社會權”作為憲法上的一種“基本權利”,并認為社會權主要包括了“生存權”、“受教育權”和“勞動權”。長谷部教授認為,所謂社會權,實際上是“要求國家履行積極給付義務的權利,是為了實現在法律之下的人人平等所必需的作為人的最低限度的條件”。
韓國憲法學者成樂寅在其著作《憲法學》一書中認為,“社會權”是社會的基本權,屬于生存權性質的基本權。社會權的主要內容包括作為人一樣生活的權利、社會保障受益權、教育權和教育自由、勞動基本權、環境權、婚姻家庭權利和保健的權利等。
韓國籍學者李星燕指出,社會權在韓國主要就是指生存權,在立法者消極不作為的情形下,國民是有抵抗權的,其可以通過選舉的形式對立法者進行監督,督促立法者積極履行憲法義務。
總之,在國外憲法學的著作中,社會權主要是以國家向公民個人履行積極的保障義務為基礎的公民個人的受益權,其性質是生存權,是每一個個人作為“社會的人”所必須具有的最低限度的“基本權利”。社會權與傳統的“自由權”、“平等權”、“參政權”和“請求權”相對應,解決的是個人與國家之間的最基本的權利義務關系。
2.我國學者對社會權概念和性質的探討
對社會權概念和性質進行系統性地研究,在我國,只是近年來的事情,而且主要是法理學者和社會法學者在作這方面的學術努力,傳統的憲法學基本上很少涉及社會權問題,只有與社會權相近似的“社會保障權”的基本權利概念。
我國著名法理學者林喆教授認為,社會權又稱生存權或受益權,它是指公民從社會獲得基本生活條件的權利,主要包括經濟權、受教育權和環境權三類。社會權概念有兩層含義,一是公民有依法從社會獲得其基本生活條件的權利;二是在這些條件不具備的情況下,公民有依法向國家要求提供這些生活條件的權利。與自由權、人身權等權利不同,社會權的實現更依賴于國家的積極作為。由于公民在實現這一權利時不僅需要及時排除非法侵害,而且有權要求國家提供其實現的條件,這就否定了在公民權利實現過程中的國家絕對不干涉主義,它表明,對于公民的某些權利,唯有國家積極參與,它們才能順利實現。
著名社會法學研究專家劉俊海教授認為,“社會權”一語可以由不同的人,為了不同目的,從不同的角度,被使用于不同的場合并被賦予不同的含義。即使在法學領域,法學家和律師仍然不能對此達成共識。對法律文件中所使用的不同概念所作的比較分析表明,“社會權”一語可以作為一個狹義的技術性名詞予以使用,也可以作為廣義的社會正義的同義語去理解。劉俊海指出,作為一個高度濃縮的概念,社會權指屬于人權與基本自由范疇的各類體現社會正義的經濟、社會、文化權利。這里所說的“經濟、社會、文化權利”,十分廣泛,既包括《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國際公約》中列舉的10項權利,也包括其他具有經濟與社會權利特點的權利,如吃飯權、消費者權利、環境權和發展權。按照權利的性質而不是不同的法律文件對人權進行分類,似乎更加科學。
創設與保護社會權的理論根據有四:(1)人類對生存與發展的要求;(2)自然威脅與社會威脅(含市場機制和競爭機制)導致的人類生存條件的脆弱性;(3)資源和權利的稀缺性;(4)道德與理性對人類需要的表達和實現將是一個長期的歷史過程。社會權本身并不是目標,而是追求更高理想目標(即人格、尊嚴與價值全面發展)的重要手段。其實,所有的人權與自由都服務于一個更高的目標:即完善人,幫助他(她)完善自己的世界,包括民主化與人道主義化。因此,社會權并不僅僅服務于確保政治的安定和市場機制的順利運轉,而且更重要的是,服務于成全人的最高價值。從這個角度上看,社會權的重要性不能削弱,只能增強。
關于社會權的性質,由于對社會權概念的定義方法存在差異,所以,對其性質的認定也存在一定差異,目前還沒有形成通說,但大致上以社會權的“保障”性質和國家責任為背景。例如,鄭賢君教授就認為,社會權,又稱社會權利,無論在價值立意、社會基礎、國家權力的作用方式及實在化方面都不同于傳統的自由權。社會權具體包括工作權,享受公正和良好的工作條件權,組織和參加工會權,社會保障權(包括社會保險,家庭、母親、兒童和少年受廣泛保護和協助權),獲得相當的生活水準權,達到最高的生理和心理健康的標準權,人人有受教育權,參加文化、享受科學進步及其應用所產生的利益等各種經濟、社會、文化權利。一般認為,傳統或古典基本權利包括公民權利和政治權利,是自由價值與自由資本主義時期權利內容的憲法體現,從屬于自由權體系,該權利以國家與社會分離作為其社會基礎,承認財產權的絕對私有與保障,要求國家以消極的夜警身份出現。“所謂自由權,實際是一種旨在保障委任于個人自治的領域而使其不受國家權力侵害的權利,是要求國家權力在所有的國民自由領域中不作為的權利”, “自由權主要是要求國家權力不予干預,對國家權力劃定不能介入的范圍”
。社會權與自由權不同,是平等價值的集中體現,也是國家與社會融合與滲透的產物,社會權所具有的非自力實現而需要通過他助的性質,客觀上要求國家以積極能動身份促成這類權利的實現。社會權與自由權的這些差異深刻影響了該類權利的實現方式,故保障社會權實現的責任主體主要是國家。因此,占支配地位的被動的自由主義國家觀或主動或被動地受到不同程度的修正,國家一反其消極立場,出面干預社會和經濟,由被動消極的守夜人轉變為積極能動國家,開始承擔其促進福利即社會權利實現的中心責任。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的各國不同程度地采納和接受了這一點,在憲法中采用大量篇幅規定國家的義務和責任,并制定了一系列社會立法,形成了促成這類權利實現的憲法和法律上的實在法規范保障體系,而《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國際公約》的制定則使對該權利的保護由國內擴展到國際層面。
鄭賢君教授關于社會權的權利性質的上述分析觀點可以說是憲法學界比較有代表性的觀點。依據胡錦光教授主編的《憲法學原理與案例教程》一書的最新觀點,社會權的性質是“免于匱乏的自由”,而傳統的自由權是“免于束縛的自由”,自由權與社會權是依據基本權利與國家權力的保障責任的關系所作出的對應性的分類。這一觀點對于認識社會權的性質也是有參考價值的。
總的來說,目前關于社會權的定義,大致上都將社會權局限于“社會保障權”的意義上,也就是說,所謂的社會權,在狹義上,與社會保障權是基本等涵的。正如林來梵教授指出的那樣:“所謂社會權利,即通過國家對經濟社會的積極介入而保障的所有人的社會生活或經濟生活的權利。”
社會保障權是世界各國憲法所確認的公民的一項基本權利,從基本權利所保障的個人利益類型角度來看,社會保障權屬于由政府對公民承擔絕對保障責任的“受益權”,同時依據社會保障權涉及的社會生活領域,其性質具有“經濟權利”與“社會權利”的雙重屬性。目前關于社會保障權的研究,主要有兩個方面的學術共同體:一是以國內憲法所規定的社會保障權為對象的國內法學界對社會保障權的研究,這一學術團體涉及憲法學者、國內人權學者以及經濟法學和社會法學者,在此層意義上主要是研究社會保障權作為一項公民的基本權利,政府應當承擔什么樣的保障責任以及公民應當享有什么樣的社會保障。社會保障權所保障的合法權益涉及醫療、養老、保險、救助、扶貧等領域,重點是醫療和養老方面如何保障公民的權利。二是以國際人權憲章為依據,從國際人權法的角度來研究社會保障權如何作為一項基本人權來加以保護,涉及此類研究的學者主要是國際人權法學者、國際法學者以及一些國內法學者。在此意義上研究社會保障權,主要是從生存權的人權意義出發,將獲得最基本的社會保障作為一項最基本的人權,并要求締約國政府通過批準經社文公約、正確履行該公約下的締約國義務的方式來對社會保障權實施保障。在國際人權憲章下的社會保障權涉及生存權、教育權、社會救濟和幫助權、家庭和兒童受幫助等各項基本人權。
對社會保障權的專門學術研究成果也很豐富,從國內法的角度,特別是從憲法學的角度來專門研究社會保障權的專著、博士論文都已經問世(如中國政法大學教授薛小建的博士論文就是《社會保障權的憲法保護》);從國際法角度來研究社會保障權的中外專著也很多,比較有影響的如挪威人權研究所所長埃德主編的《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出版),社科院法學所出版的《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國際公約研究》,等等。總之,不論是國際法學者,還是國內法學者,對社會保障權的研究的基本角度開始立足于比較研究、系統研究以及整體研究,以社會保障權為專門研究對象的專著不斷問世。
(二)作者的觀點
關于社會權的概念,雖然人云亦云,但是,如果考察基本權利產生的歷史背景以及基本權利的性質,那么,對社會權是可以作一個比較恰當的定義的。從基本權利發展的歷史來看,社會權是基本權利發展到一定歷史階段出現的歷史現象,它的存在實際上是為了解決每一個個體在現代社會中的“社會性”,也就是說,社會權需要解決的問題是每一個個體如何社會化以及如何作為的社會的人在社會中有效生存和生活的問題,當然,社會權并不以解決個體的經濟問題作為唯一目標,社會權以個體的社會化為目標,其中,經濟權是社會權的重要內容。因此,從憲法學理論上來看,所謂的社會權是與個人自由權相對應的概念。個人自由權解決的是每一個個體如何能夠充分地表達自己的個人意愿,特別是在與他人或是社會無關的事項方面,個人擁有絕對的自己決定權;社會權同樣也是以個人作為權利主體的,它需要解決的問題是個體如何有效地與他人交往、如何在社會中有效生存和生活。社會權究其實質來說,是在特定的社會關系中來保護所有社會關系參加者的權利,目的在于通過給予社會關系參加者必要的權利來形成、鞏固和運行社會關系,保障基本社會秩序的有效存在。在傳統的憲法學理論中,僅僅依靠個人自由權很難解決個體在與他人交往、個體在社會中存在和生活的各種制度保障問題,個人要成為一個合格的社會關系的主體,就必須要獲得完全社會化的條件以及作為社會交往主體必要的存在條件,這些都需要依靠個人之外的力量來加以保障,特別是需要國家和政府來給予必要的幫助。所以,從實質上來說,社會權是個人獲得完全社會化以及作為社會交往的主體生存和發展所必需的基本權利,它的實現以社會保障責任與國家和政府保障責任為前提。
二、社會權的歷史發展及主要內容
最早使社會權作為公民基本權利進入憲法且加以詳細規定的是1919年德國的《魏瑪憲法》。該法第二編在規定德國人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時,以專章規定了國民的受教育權和經濟權(主要是指所有權、勞動權、著作權、發明權、美術權和繼承權等),并明確規定了國家為保障之應積極作為的要求,其第162條還規定:“關于工作條件之國際法規,其足使世界全體勞動階級得最低限度之社會權利者,聯邦應贊助之。”
第二次世界大戰后不少國家的憲法對社會權都給予特別的規定,但對于社會權范圍的理解有所區別,如1975年《希臘共和國憲法》第二編“個人權利和社會權利”將社會權理解為作為社會成員的人的權利,包括和平集會權、非盈利性結社權、學術自由權、講授自由權、受義務教育權、勞動權、罷工權、環境權和居住權等,規定國家機關必須保障它們的行使而使其不受妨礙。而1982年《葡萄牙共和國憲法》在第三章第二節專門規定了“社會方面的權利與義務”,它們涉及社會保障權、健康保護權、住宅權、生活環境權、家庭權,以及父母、未成年人、殘疾人、老年人的權利,該法對國家保障這些權利的職責也作了相應的規定。最具特色的是1949年11月7日頒布的《哥斯達黎加共和國憲法》關于“社會權利”的規定,該憲法將“社會權利”作為與“個人權利”相對應的一種獨立的“基本權利”類型,通過單章規定來加以保護。根據該憲法對“社會權利”的保護規定的特點來看,所謂的“社會權利”往往都涉及一個特定的社會關系中各方主體的權利保護,例如,該憲法第51條規定:“家庭,作為自然的成分和社會基礎,有權受到國家的特別保護。母親、孩子、老人和無依靠之人同樣有權得到這項保護。”第60條規定:“雇主及勞動者均可自由組合,以獲得并維護各自的社會經濟或職業利益。”從該憲法上述各項規定來看,“社會權利”相對于“個人權利”最大的區別在于,“個人權利”僅僅是個人相對于國家來說,要求國家予以保護的“基本權利”,與個人所處的社會關系和其他人的基本權利沒有直接的關系;而“社會權利”實際上在一個特定社會關系中,需要國家對該社會關系中的不同的人群給予保護的“基本權利”。因此,所謂“社會權利”可以視為“特定社會關系中的個人權利”。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社會權作為基本權利在憲法文件中出現得比較早,但是,長期以來,并沒有作為一個整體性的權利概念出現在憲法和法律文本中,所以,社會權的具體內容在制度上一直是千差萬別的。社會權真正作為明確的基本權利的“類概念”出現在憲法文本中,是在聯合國通過的《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國際公約》生效之后,為了正確地履行該公約下的締約國義務,許多國家都在制定憲法或者修改憲法時,對憲法中所規定的基本權利作了包含了“社會權”的重新分類,但這種分類方法仍然沒有完全區分社會權與經濟權之間的關系。如1991年制定的《烏茲別克斯坦共和國憲法》第九章就規定“經濟和社會權利”。
在2002年11月于北京舉行的國際憲法學協會圓桌會議“市場經濟與憲政建設”國際研討會上,與會代表對于《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國際公約》中的“經濟權利”與“社會權利”之間的區分也沒有作出太多的學術努力,基本上在法理上將“社會權”納入了“經濟權利”的范圍來加以討論,所謂的經濟權利的內容也就成為“社會權”的內容。
在此次研討會上,關于經濟權利或社會權的憲法保護,中外學者在此問題上的看法不完全一樣,特別是對經濟權利的性質、種類以及通過憲法獲得保護的方式等問題上,有許多不同看法。
英國學者認為,對經濟權利加以明確地定義是非常困難的。不同國家對經濟權利的理解是不同的。如美國憲法學者主流的觀念將財產權視為經濟權利的核心,當然交換自由和契約自由一般也被視為經濟權利的內容。在歐洲,基于對16部憲法的統計,經濟權利分為六類,包括:財產權、商業自由權、選擇工作的權利、勞動者受保護的權利、獲得公平以及充分工資的權利、罷工的權利。對經濟權利的定義和分類,比較可行的辦法是參照《經濟、社會和文化權利國際公約》的規定。雖然該公約沒有明確什么是經濟權利,但是,從該公約對權利的排列順序來推論,經濟權利大致上有:工作的權利(第6條)、享受適當的工作條件的權利(第7條)、成立工會并自由活動的權利、罷工的權利(第8條)、享受社會保障的權利(第9條),等等。
關于憲法是否應當規定經濟權利以及經濟權利通過什么方式獲得憲法的保護,英國學者主張,經濟權利能否獲得憲法保護,并不一定要在憲法中明文規定某種經濟權利,實踐證明,即使是在憲法中明文規定了許多經濟權利,如果沒有與之相配套的保護機制,也不可能獲得有效的憲法保護。從將經濟權利視為自由經濟秩序隱含的權利(財產權、商業自由權、自由選擇工作的權利)與強調集體主義、社會主義保護色彩的權利(提高勞動者的利益、公平合理的工資、罷工的權利)之間尋找平衡的角度來單獨分析每部憲法,可以把憲法分為三類。實質保護類(丹麥、法國、德國、荷蘭、挪威、斯洛文尼亞等)、明確表示相對受保護的權利、自由具有優先性。從具體的保護機制來看,“自由”性質的經濟權利更重視各項立法政策的作用,也就是說,通過立法來保證“自由”性質的經濟權利獲得良好實現環境;受“保護”的經濟權利更注重政府的保障責任,也就是說,政府采取了哪些行之有效的措施來使得憲法上所規定的經濟權利得到實現。
中國學者認為,經濟權利的內容應當包括財產權,該權利作為法律資格的基礎,是獨立的基礎,自由的基礎,但是,傳統意義上的財產權還不可能被所有人平等地享有,因此,財產權至少還需要其他兩項權利補充,一是勞動權(即休息權),該權利提供人們獲得財產的途徑,二是社會保障權,該權利可以補充并且在必要的情況下全部提供從財產或工作中獲得的不充分的收入。由此構成一個邏輯上完整的經濟權利,即公民通過勞動權(工作權)獲得財產,對合法獲得的財產享有處置權并不受他人侵犯,從而獲得良好的生活水平,但是,在由于公民自身的弱勢地位或者外部經濟地位的差別導致了公民無法獲得良好的生活水平時,國家有給與財產上的補助的義務。
經濟權利如何通過憲法來保障?中國學者指出,經濟權利中既包含有傳統的排除國家干預的不作為的自由權,如財產權,也包含有要求國家一定作為的社會權,如勞動權和社會保障權。因此,對于這兩類性質不同的權利,憲法上的保障也不相同。對于前者,公民顯然可以作為一項不作為請求權來行使,這已為過去的憲法實踐所承認,而后者是否也相應地視為一項作為請求權。正如任何社會都不能離開經濟這個物質基礎而存在一樣,任何人都不可能離開經濟權益而生存。一定經濟利益的取得是人得以生存的前提。要取得經濟利益,必須有經濟權利作為保障。由傳統的經濟自由發展到現代的經濟權利,是人權保障深入的反映。傳統的經濟自由是在國民的自由范圍內要求國家不作為的權利,而現代的經濟權利不僅繼承了這一點,更將帶有社會權性質的勞動權和社會保障權吸收進來,要求國家對社會上的經濟弱者進行積極地保護和幫助,這種二重構造使現代經濟權利比傳統經濟自由具有更加豐富的內涵,也更加接近保護公民獨立的經濟地位的目標。
有的中國學者還指出,隨著經濟全球化趨勢的形成,一些在傳統意義上由民族國家憲法來保護的經濟權利,受到國際條約的影響越來越大,最明顯地表現在WTO規則領域,加入WTO的成員國必須按照WTO規則的要求來保護本國公民的經濟權利。所以,在經濟權利實現手段上,應當看到這種現象的存在。
美國學者指出,分析經濟權利的性質以及作用,最關鍵的是要將經濟權利與政治權利區分開來。經濟權利的實現應當更關注一些現實的問題,受到來自法律上的更多的限制。
在“經濟權利的憲法保護”問題上,最大的爭論是經濟權利的性質和種類,各國學者主張持兩種看法,一種是經濟權利的性質是經濟自由,所以,財產權是主要內容;一種是經濟權利是與社會保障相聯系的,所以,政府的保障責任是經濟權利的法律基礎。在經濟權利的憲法保護方式上,大多數代表同意,經濟權利的憲法保護不限于狹義上的憲法對經濟權利的規定,更重要的是應當建立保護經濟權利實現的憲法制度。
總之,社會權在基本權利意義上使用,迄今為止,還沒有完全從經濟權利的內容中分離出來,有關社會權的權利理論還很不成熟。不過,為了突出社會權作為基本權利的“類”的特性,社會權應當從經濟權利中分離出來,特別是應當以國家和政府的廣泛的積極保障責任為前提,應當以保證個體的社會化為目標,應當在內容上涵蓋經濟權利等基本權利的內容。正如林喆教授指出的那樣,社會權的存在清晰地表現出個人對于社會的依賴程度,以及國家在公民權利實現過程中的重要作用。從實踐中看,國家權力的現實支持是公民社會權實現的保證。由于公民經濟權、受教育權和環境權的實現過程需要借助一定的社會資源,這就勢必觸動各種利益者,帶動利益的再分配,并在公民個人與國家、群體和其他公民之間引發出新的矛盾沖突,而缺乏權威組織的支持,公民個人動用社會資源的行為,以及協調各種矛盾沖突的努力是不可能完成的。現代憲政對于社會權的承認,對于協調公民與社會、公民與國家、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具有重要的意義。社會權的核心部分是經濟權。經濟權是指公民依法實現個人經濟利益的權利。在我國憲法中,經濟權主要包括勞動權、休息權、社會保障權、物質幫助權、社會保險權、社會救濟權、醫療衛生權、合法財產不受侵犯權(包括合法收入、儲蓄、房屋和其他合法財產的所有受保護權)、土地使用轉讓權、農村自留地(或自留山、家庭副業、飼養自留畜)經營權、參與企業管理權等。
作者認為,要在法理上比較清晰地勾畫出社會權的基本權利體系,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抓住社會權的權利特性,尤其是應當從社會權的權利功能出發,以社會權在保障個體社會化中的作用為基礎來全面認識社會權在不同領域所表現出的不同的權利內涵。由于社會權是為了解決個體完全社會化、有效社會化和繼續社會化的問題,所以,個體需要通過權利制度加以保護的領域就涉及以下幾個方面:
1.婚姻、家庭中的權利。每一個個體在社會中生存,首先是以婚姻和家庭作為存在的條件,因此,個人在婚姻和家庭中的權利是保障個體實現社會化的重要條件,如果個體不能獲得婚姻和家庭的有效保護,那么,就無法實現完全和有效的社會化,就會影響個人的社會人格的健康發展。作為社會權在婚姻和家庭中的表現形式,兒童的權利、母親的權利、夫妻雙方的權利、子女的權利、父母的權利、生育的權利等等都屬于發展個體的社會人格所必需的,是個體通過婚姻和家庭這樣的“初級社會群體”來實現社會化的必要措施。家庭成員、政府和國家都有保障婚姻、家庭中的權利的義務。有的國家憲法為了提出強調婚姻家庭的社會地位,將“社會權利”僅僅限制在“婚姻家庭權利”的范圍之內。例如,1982年1月10日制定的《洪都拉斯共和國憲法》第三章第三節專門規定“社會權利”,內容主要涉及“家庭婚姻、母親和兒童”受國家保護。而該章的其他節仍然規定了“社會保障”、“教育文化”、“勞動”等憲法權利。
2.受教育權。在現代社會中,一個個體要獲得完全的社會化,除了依靠家庭成員的幫助之外,通過學校來接受間接的社會化知識,從而培養自身的社會化能力是非常必要的。所以,受教育權對于每一個個體發展獨立的社會人格,成為一個合格的社會交往的主體是至關重要的。沒有受教育權的保障,個體很難完成完全社會化的任務,繼而就會影響整個社會關系的構成,不利于社會關系的和諧發展。與教育自由的權利性質不同的是,教育自由強調了個人在接受教育方面的自主性,屬于個人自由權的范圍,不屬于社會權的領域,只有家庭和政府承擔保障責任的受教育權才屬于社會權。受教育權實踐的領域包括各類正規形式的基礎教育、中等教育、高等教育,也包括各種形式的社會教育。個體通過受教育權的保護,可以在各種教育機構這樣的“次級社會群體”中獲得完全社會化所必需的知識和技能。受教育權由于其所具有的社會性在很多國家憲法中被明確地列舉在“社會權利”中加以保護。例如,1961年1月23日《委內瑞拉共和國憲法》第三章“公民的義務、權利及保障”第四節“社會權利”中就明確規定了“受教育權利”。與此同時,與“受教育權”相關的從事教育活動的權利也被安排在“社會權利”一節加以規定,這充分體現了受教育權所具有的“社會權利”特性。
3.勞動權。個體在社會中要有效生存,必須獲得必要的生活資料,而生活資料的獲得依賴于社會分工,因此,通過勞動來獲得滿足自身有效生存的生活資料,是保證個體作為社會的人的必要條件。所以,給予每個個體以必要的勞動權以及與勞動相關的各種權利,有利于個體以一個合格的社會人的身份有效地生存,國家和政府必須承擔這種保障責任。
4.社會保障權。個體在社會中要能夠以合格的社會人身份來獨立地從事各種社會交往活動,必須具備一定程度的社會交往能力和行為能力,對于缺少必要的社會交往能力和行為能力的個體,國家和政府必須給予必要的物質、心理等多方面的幫助和服務,因此,對于社會弱勢群體的幫助權、對于失去勞動能力的人的救助權、對于可能遇到生存和生活風險的社會保險權、對于保持高效的勞動能力的休息權、對于老年人的物質幫助權、對于各種特殊的需要予以無條件救助的群體的社會保障權等,構成了社會保障權的重要內容。
5.公民資格權。在現代社會中,任何一個個體都生活在特定的地域范圍內,受到特定地域空間的限制和約束,因此,在特定地域范圍生活和工作的個體其作為社會人的合法身份必須得到對特定地域享有領土管轄權的國家的有效保護,能否成為一個合格、合法的公民,是每一個個體作為社會人,作為社會交往主體生存和發展的必要條件。所以,以國籍為標志的公民資格權構成了個體社會化的必要制度條件,是社會權的最重要的內涵。
6.生存權、發展權和環境權等。一個合格的社會人,在一個特定社會中,必須獲得最低限度的生存可能性、繼續社會化的可能性以及種的延續的可能性等,所以,作為以一個特定社會中整體的社會公眾為受益對象的生存權、發展權和環境權,是現代社會對個人所具有的社會權的權利內容的豐富和發展。生存權、發展權和環境權具有集體人權的性質,但是又可以通過個體的社會化能力體現出來,是社會權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總之,所謂的社會權,顧名思義,是個人享有完全社會化、有效社會化和繼續社會化的資格和條件保障權,該基本權利是以國家和政府履行積極的保障責任作為權利實現的重要條件,也以整個社會的努力作為權利實現的社會基礎,是現代社會自身存在和發展的需要,是個人與國家、社會之間互動的產物,屬于現代法治國家和法治政府必須加以保護的基本權利。社會權的具體內容是非常豐富的,它可以根據作為一個合格的社會人所必須予以保證的社會化條件的不同而有所不同,并且隨著社會文明的發展而不斷發生變化,社會權是一個不斷發展和開放的基本權利,具有未來權利的特性。社會權是一個以保證個體社會化為核心的基本權利體系(參見圖1)。

圖1 社會權的基本權利體系
三、社會權憲法保護
的特征
憲法上所規定的基本權利,是通過憲法所確立的救濟方式來加以保護的,這是基本權利區別非基本權利的法律特征所在。憲法上對基本權利的救濟方法種類很多,在日本學者阿部照哉等人所著的《憲法·基本人權篇》一書中,總共列出了六種方法,包括司法上的救濟,法律的違憲、無效,行政處分的撤銷,給付判決,不作為的違憲確認以及國家賠償。韓國學者成樂寅在其著作《憲法學》中認為,憲法上的基本權利的保護是以作為基本權利的“請求權”來實現的,具體說包括請愿權、審判請求權、國家賠償請求權、損失補償請求權以及刑事受害人請求權等內容。
但是,就基本權利受到憲法保護的方式來說,應當是受到憲法價值全方位的保護和肯定,而不僅僅限于事后的救濟程序或者是憲法上的補救手段。從總體上來說,基本權利的憲法保護還沒有形成非常系統和完善的法理,需要加以認真地構建。
(一)社會權的憲法保護方式
社會權的憲法保護與憲法在保障公民基本權利方面的作用密切相關,也與憲法的基本法律特征有關。因此,考察社會權的憲法保護必須首先弄清權利的憲法保護的內涵。從憲法學理論出發,結合各國憲法制度的規定,權利的憲法保護主要有以下幾個特征:
1.憲法對權利的確認
由于憲法在法理上其基本特性是一種價值法,而憲法規范的內容是基于人民之間的政治契約產生的,所以,凡是在憲法中所確立的公民權利,都不得被國家機關運用自身所掌握的國家權力予以剝奪,憲法權利具有對抗國家權力的功能。相對于由國家機關通過行使國家權力來加以保護的權利來說,憲法權利不受國家機關的隨意限制。
由于憲法權利本身具有很高的法律地位,所以,能夠作為憲法權利存在的一般包括兩類:一類是作為人不得不享有的基本人權;另一類是作為一個國家公民基于其公民身份而享有的最低的社會福利,也就是說,作為公民的基本權利。目前。這兩類權利在憲法上很少加以明確地區分,只是依據憲法發展的歷史經驗和保護人權的實踐要求來加以確定。
一項具體的權利在法定化的過程中,能否受到憲法的保護,特別是能否具有對抗國家權力的功能,首先應當在憲法條文中得到明確地肯定,也就是說,只有憲法條文明確加以規定的權利,才能基于其憲法權利的法律地位獲得憲法的保護。不能在憲法中被憲法條文明確加以規定的權利,一般情況下,不受憲法保護,但是,可以基于具體的情況由普通的法律、法規來加以保護。當然,在有些國家,憲法中沒有明確規定的權利,但是,基于憲法原理應當屬于憲法權利的權利,在實踐中,也經常通過憲法解釋的方式獲得憲法的保護。如在挪威,憲法并沒有規定組織政黨的權利,但是,這種權利由于其構成了憲法制度的政治基礎,所以,在挪威的最高法院的判例中仍然被視為一種憲法權利。
2.憲法權利具有直接的法律效力
在許多憲法制度中,憲法權利基于憲法的規定具有直接的法律效力,也就是說,在憲法中所確立的各項權利,無須經過立法機關再行制定法律加以具體化,即可以自動實行。并且立法機關制定的法律不能隨意改變憲法所規定的各項憲法權利。由此來保障憲法權利在實踐中可以得到有效的實施。例如,1967年2月2日通過的《玻利維亞共和國憲法》第四編“憲法的優先權及其修改”第一章“憲法優先權”第229條規定:本憲法承認的原則、保障和權利,不得由對實施憲法作出規定的法律所改變,且無須預先規定即應予以遵守。
3.憲法要求立法機關制定法律來保障憲法權利的實現
凡是憲法權利,一般情況下,都具有自由的特性,也就是說,憲法權利原則上是可以由公民來自由行使的。但是,基于公共利益的要求和維護公共秩序、保護他人權利實現的需要,憲法權利在具體實現過程中,必須受到一定的法律限制。因此,憲法權利通常是一種主觀性質的權利,必須要依賴于具體立法的規定才能客觀化,成為公民可以行使的實在的法定權利。在法律沒有規定憲法權利具體實現方式的情況下,憲法權利在實踐中很容易受到各種非法的侵害,但卻難以獲得有效的法律救濟。不過,從憲法權利的基本特性來看,立法機關制定法律來實現憲法權利,其基本的合法性界限在于任何旨在使憲法權利具有實現可能性的法律都不得在事實上導致憲法權利在實際中的實現成為不可能。法律可以限制憲法權利的實現方式,但是,卻不能隨意剝奪憲法權利。
4.國家和政府具有保障憲法權利實現的憲法職責
憲法權利就其性質來說是一種契約性質的權利,它們是憲法制定的主體—人民通過憲法這一契約形式來肯定的政治國家必須向公民承諾的最低限度的權利和福利保證。政府作為政治國家中行使國家權力的組織是由人民基于委托關系而存在的,政府存在的宗旨就是盡最大的努力來保證公民所享有的憲法權利的實現,這也是政治國家對公民所應當承擔的最基本的國家責任。這種國家責任在具體承擔形式上表現為憲法所確立的國家機關的憲法職責。因此,在憲法權利與政府權力之間,存在著手段與目的的辯證關系。政府所掌握的國家權力就其性質來說是保障公民憲法權利得以實現的一種手段,這也是公民權利憲法保護最重要的法律基礎。政府在保證憲法權利實現的過程中,既有消極的不作為的責任,也有積極的作為責任。在政府的不作為責任中,政府主要是應當最大限度地保證憲法權利中的自由權的內容得以實現;在政府的作為責任中,既包括政府有責任來排除各種妨礙憲法權利實現的阻礙因素,同時也包括政府積極地創造條件來促使憲法權利的實現。在世界上絕大多數國家的憲法條文中,都在規定憲法權利的同時,明確規定國家或者政府在保障這些憲法權利實現方面的重要的職責。例如1886年制定的、迄今為止仍然有效的《哥倫比亞憲法》第16條就規定:設立共和國的各級權力機關是為了保護居住在哥倫比亞的一切人的生命、名譽和財產并確保國家和個人的社會義務得到履行。
5.憲法權利不得隨意予以放棄
憲法權利與一般民事權利,特別是具有自由權性質的民事權利的權利能力不一樣。一般民事權利,因為民事權利所對應的法益往往只與個人有關,個人可能自由地處分民事權利所保護的法益,所以,具有民事權利性質的財產自由權等等都具有可以放棄的特點,權利人可以行使,也可以不行使。權利人在權利行使方式上的自由處分權,充分體現了民事權利所具有的自由權特性。但是憲法權利是在處理個人與國家的相互關系中產生的,憲法權利代表著國家對個人承擔的特殊的保障責任,也是連接個人與國家之間政治聯系的法律紐帶,所以,對于享有憲法權利的個人來說,不能隨意處分或者是放棄根據憲法所享有的憲法權利。個人可能不去行使憲法權利,但是,憲法權利卻不是個人可以隨意加以處理或者是放棄的。憲法權利即便是受到了侵犯,受害者依據憲法所享有的憲法權利在法律形態上仍然存在,除非通過憲法修改的方式取消某項憲法權利,或者是個人基于特定的法律程序被特定的國家機關剝奪憲法權利。
一些國家憲法中對憲法權利不能隨意放棄和加以處分的特性作了明確地規定,例如,1949年11月7日通過的《哥斯達黎加共和國憲法》第74條就規定,本章“社會權利”所涉及的權利和利益不得放棄。所列舉的細目并不排除由社會正義的基督教原則所衍生及法律規定的其他權利和利益;這些權利和利益同樣適用于參與生產過程的經紀人,并受社會和勞動立法的規定,旨在達成持久的全國共同一致的政策。
6.公民基于實體憲法權利而產生的請求權
憲法權利由于以政府的保障責任作為實現的前提,所以,相對于一般法律、法規所規定的權利而言,公民的憲法權利受到侵犯,就會產生對政府的請求權。而一般法律、法規所規定的權利受到侵犯,受害者可以向包括政府在內的組織和個人行使請求權,要求恢復和補償受到侵犯的權利。
對于普通公民侵犯了憲法權利的行為,政府仍然是受害者行使請求權的對象。因為政府的責任就是通過立法、行政和司法等手段來阻止公民憲法權利被侵犯行為的發生,這里侵權的主體不僅是政府本身,也可以是其他公民。如果是其他公民,政府有責任通過法律規定的形式來予以制止。只有在政府放任不管的情況下,受害者才能向政府提出請求,要求政府積極地履行憲法所賦予的保障公民憲法權利的基本職責。
公民基于實體憲法權利而產生的請求權來自于憲法權利的國家承諾,也就是說,憲法權利是政治國家向公民承諾的權利,因此,當公民的憲法權利受到侵犯的時候,公民當然有權利向代表政治國家行使國家權力的政府提出保護憲法權利的請求。憲法權利請求權對象的專一性是公民權利憲法保護的最重要的特色。
7.憲法權利獲得憲法訴訟或者憲法監督的救濟
憲法權利與一般法律權利不同的地方就是,憲法權利在被侵犯之后,可以獲得憲法訴訟或憲法監督的救濟,而一般的法律權利,很難上升到憲法訴訟或憲法監督的途徑來加以救濟。如一般的民事權利被侵犯之后,往往可以通過民事審判來加以解決;行政法上的權利受到侵犯之后,一般可以通過行政訴訟途徑加以解決。相對于一般法律權利來說,憲法權利被侵犯之后,受害者可以對最高司法機關作出的判決提出異議,并將有關的異議提交專門的憲法法院來解決,而憲法法院在審理公民憲法權利案件時,除了要考慮合法性、合理性等要素之外,政治性的決策往往也起到很大程度的影響作用。與一般民事權利不同的是,憲法上的侵權責任的認定以及侵權責任的承擔方式都是比較復雜的。有時需要作出政治判斷才能加以解決。此外,通過憲法監督主體對憲法實施所進行的監督也可以有效地保護憲法權利,與憲法訴訟不同的是,通過憲法監督獲得保護的憲法權利不是通過受害者行使憲法上的請求權來實現的,而是通過憲法監督主體履行監督職能來主動加以保護的。
社會權與政治權利、文化權利等一樣,要獲得憲法保護,也必須遵循上述七個基本要件。當然,在不同的國家,由于憲法的法律特征有所差別,所以,社會權獲得憲法保護的方式、水平是有所不同的。其中,大多數國家憲法能夠做到對社會權最大限度地確認,也就是說,使各種社會權成為憲法權利,從而獲得憲法上的地位。在許多國家,在憲法上獲得肯定的社會權,還可以直接獲得憲法手段的救濟,也就是說,公民可以依據憲法關于社會權的規定來直接請求司法救濟。
(二)目前社會權在憲法中獲得保護的情況
從世界各國憲法的具體規定來看,社會權通過憲法條文明確加以規定不僅具體的權利內容比較廣泛,而且各國對相關社會權的確認率也比較高。根據荷蘭學者亨利·范·馬爾賽文等的統計,在總共142部成文憲法中,憲法規定了結婚權利的共5部,占3. 5%,沒有規定的137部,占96. 5%;憲法規定了建立家庭的權利的4部,占2. 8%,沒有規定的138部,占97. 2%;憲法涉及家庭的有86部,占60. 6%,沒有涉及的56部,占39. 4%;憲法規定了受教育權的73部,占51. 4%,沒有規定的69部,占48. 6%;憲法規定了勞動權的共78部,占55%,沒有規定的只有64部,占45%;憲法規定了公正和優惠的報酬或平等的工資的有46部,占32. 4%,沒有規定的有96部,占67. 6%;憲法規定了組織和參加工會的自由和權利的有84部,占59. 1%,沒有規定的有58部,占40. 8%;憲法規定了罷工權利的有36部,占25. 3%,沒有規定的有106部,占74. 6%;憲法規定了國家救濟和社會保險的有95部,占66. 9%,沒有規定的47部,占33. 1%;憲法規定了社會保險或社會救濟的權利的有62部,占43. 7%,沒有規定的80部,占56. 3%;憲法規定了休息和休假的權利的有46部,占32. 4%,沒有規定的96部,占67. 6%;憲法規定享受寬裕或合理的生活標準的權利的有33部,占23. 2%,沒有規定的有109部,占76. 8%;憲法規定了國籍權的有4部,占2. 8%,沒有規定的138部,占97. 2%;憲法涉及國籍條款的有103部,占72. 5%,沒有規定的39部,占27. 5%;憲法規定了生存權的有64部,占45. 1%,沒有規定的78部,占54. 9%。
從上述各項統計數據可以看出社會權在各國憲法中得到規定以及相關的權利內容得到不同程度的憲法保護的情況(參見表3、表4)。
表3 社會權得到各國憲法規定的情況

表4 社會權的具體權利內容在各國憲法中得到肯定的程度

由上述統計資料可以知道,在世界各國憲法中所確認的社會權,其具體的權利內容主要集中在社會保障權、勞動權和受教育權三個領域,而像婚姻和家庭方面的權利、國籍權等作為社會權的權利內容并沒有受到廣泛的關注,但是,作為受到傳統憲法學理論比較關注的生存權,在世界各國憲法中也得到了比較多的關注。因此,從社會權在憲法條文中得到實際肯定的情況可以看到,以國家和政府保障責任為基礎的社會保障權、勞動權和受教育權是得到普遍公認的基本權利,屬于社會權的核心權利內涵。
值得注意的是,環境權近年來也成為世界各國憲法所確立的基本權利制度關注的非常重要的權利。各國立法對環境問題的關注同樣也是伴隨著環境危機的產生而產生,是環境危機的產物。只是由于各國發展水平、傳統觀念、文化意識、國際交流水平等方面的不同,它們在時間、方式以及范圍等方面對環境問題的關注也存在很大的差異。瑞士是世界上最早將環境保護問題寫進憲法的,它在1874年的憲法中規定:“聯邦可制訂關于保護人及其自然環境不受損害和妨礙的法規。聯邦特別反對空氣污染和噪音”。而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誕生的社會主義國家,主要從保護公有財產的角度提出了對自然資源進行保護的概念。如1952年《波蘭社會主義共和國憲法》第12條就規定,全民財產,包括地下蘊藏、基本能源、水利和森林等,應受國家和公民的特殊關心和保護。1960年《捷克斯洛伐克社會主義共和國憲法》第15條第2款規定:“國家關懷美化自然和全面保護自然,保護祖國的自然美景,以便為人民的美好生活創造日益豐富的源泉,為勞動人民的健康及休息造成合適的環境。”但是,大規模的環境立法則是在斯德哥爾摩大會之后。至今為止,大多數國家都已經在憲法中涉及有關環境保護的相關內容。
縱觀各國憲法的發展,可以發現,早期的各國憲法一般都是將環境保護作為國家的一項管理權力,或責任,是政府的一種主動行為,并沒有提及公民在其中享有什么樣的權利。只是到了20世紀中葉之后,隨著環境公害事件的頻發,公眾對環境問題的日益關注,政府的管理漸顯乏力。在日漸脆弱的生態環境和巨大的環境壓力面前,一方面需要國家在環境事務中發揮更大作用;另一方面,國家在環境事務管理存在的很多內在缺陷,如理性不足、中立有限、資源有限、管理成本過高等問題也凸顯出來。正是在這種政府管理已經無法滿足日益迫切的環境保護需要,現有的法律保護又不足以形成對公民的環境利益的有效保護的情況下,傳統意義上所認為的公民在國家環境管理中享有的環境利益只是一種反射性利益的觀點受到越來越多的抨擊,顯示出與時代發展的不適應性。由于傳統的權利范疇不足以保護公民的環境利益,公民開始以侵害人權為由提起環境訴訟,要求政府在環境保護中采取積極態度,并要求參與到環境事務中去,而不只是被作為國家行政管理和監督的對象。與這種趨勢相適應,“環境權”概念逐漸頻繁地出現在公眾、媒體和國家立法者的討論中,并最終表現在某些國家的法律文件中。例如在日本,由于環境權討論的觸發,促使全國各地出現了很多基于環境權的訴求,盡管法院對公民的環境權的私權性質持謹慎態度,但是環境權被視為日本1947年施行的《日本國憲法》第25條規定的“任何國民均享有最低限度的健康與文化生活的權利”的應有之義已經得到了廣泛承認。尤其是在1972年《斯德哥爾摩宣言》確立了基本人權與環境保護之間的聯系之后,在斯德哥爾摩會議精神的指引下,各國也開始了以公民環境權為核心的環境保護立法。各國紛紛在各自的憲法中增加了公民環境權的相關內容。例如,在20世紀70年代之后制定憲法或通過憲法修正案的國家大都在其中承認了公民享有的環境權。例如,1986年《菲律賓共和國憲法》第2章“關于原則和國家政策的宣告”第16條規定:“國家保障和促進人民根據自然規律及和諧的要求,享有平衡和健康的生態環境的權利。”1980年《智利共和國政治憲法》第19條第8款規定:“保證所有個人……有在無污染的環境中生活的權利。國家有義務注意使這種權利不受到影響并對自然保護實施監督。”1974年《南斯拉夫社會主義共和國憲法》第192條規定:“公民擁有健康的生活環境的權利……”。而一些在《里約宣言》之后頒布的憲法中,則不僅在一般意義上規定了公民的環境權,而且還特別涉及了環境知情權和環境參與權的內容,如:1993年《俄羅斯聯邦憲法》第42條規定:“每個人都有享受良好的環境和了解環境狀況的可靠信息以及要求賠償因破壞生態所造成的健康或財產損失的權利。”1996年南非憲法,將“享有一個健康的環境作為一項基本的人權予以承認”,并鼓勵公眾和社區行使此項權利以促進該權利的實現。各國憲法對環境權立法的如火如荼正是它們對環境時代到來的積極回應。環境權作為社會權的一項重要權利內容,其作為基本權利存在的重要性越來越突出。
發展權也是近年來在人權保障實踐中出現的具有社會權性質的基本人權。發展權的理念最早體現在聯合國大會于1969年12月11日第2542(XXIV)號決議宣布的《社會進步和發展宣言》。該宣言第9條規定:社會進步和發展是國際社會共同關心的事務,國際社會應以一致的國際行動補充國家提高人民生活水準的努力。在1986年12月4日聯合國大會第41/128號決議通過的《發展權利宣言》正式地將發展權利作為一項獨立的基本人權對待。該宣言第1條第1款規定:發展權利是一項不可剝奪的人權,由于這種權利,每個人和所有各國人民均有權參與、促進并享受經濟、社會、文化和政治發展,在這種發展中,所有人權和基本自由都能獲得充分實現。第2條第1款又規定:人是發展的主體,因此,人應成為發展權利的積極參與者和受益者。關于國家在保障發展權方面的義務和責任,該宣言第8條明確規定:各國應在國家一級采取一切必要措施實現發展權利,并確保除其他事項外,所有人在獲得基本資源、教育、保健服務、糧食、住房、就業、收入水平分配等方面機會均等。應采取有效措施確保婦女在發展過程中發揮積極作用。應進行適當的經濟和社會改革以根除所有的社會不公正現象。各國應鼓勵民眾在各個領域的參與,這是發展和充分實現所有人權的重要因素。受聯合國《發展權利宣言》的影響,發展權也逐漸進入國內憲法的立法領域,成為憲法上所保護的基本權利。例如,1995年8月24日通過的《格魯吉亞共和國憲法》第16條就規定:人人擁有自由發展其個性的權利。1996年6月28日通過的《烏克蘭憲法》第23條也規定:每個人都有在侵犯他人自由與權利的情況下自由發展其個性的權利,都對保證其個性自由而全面發展的社會負有義務。可見,發展權也正在逐漸成為社會權的重要權利內容。
值得注意的是,近年來一些國家在制定憲法的時候,特別關注憲法權利與社會責任之間的關系,特別是那些權利行使與社會整體發展密切相關或者是與社會上不特定的多數人的利益相關的權利,在制定憲法的過程中,將這些性質的權利列入“社會權利”的范圍,以此來強調這些權利所具有的廣泛的社會意義。例如,1986年8月18日由國民議會通過的《尼加拉瓜共和國憲法》就將“信息權”列入“社會權利”一節加以保護。該憲法第67條規定:信息權是一項社會責任,其行使嚴格遵循憲法規定的原則。此項權利不受審查之約束,唯承擔法律規定之事后責任。上述規定也反映了“社會權利”與社會發展和構成和諧的社會關系之間的內在聯系。
總之,社會權作為保障個人實現社會化為宗旨的基本權利,它的產生、存在、內容等都是隨著社會的不斷發展和逐漸向前發展,它既是一項新型的基本人權,也是一項具有比較確定和具體權利內涵的成熟的基本權利,是當今世界各國人權理論和人權保護必須予以高度重視的問題。
(三)社會權在我國憲法獲得保護的情況
社會權在我國現行憲法中也得到了比較充分和全面的肯定,其中社會保障權、勞動權和受教育權是我國現行憲法所保障的“公民的基本權利”,構成了憲法上所確立的社會權的核心權利。
關于社會保障權,現行憲法第44條規定:國家依照法律規定實行企業事業組織的職工和國家機關工作人員的退休制度。退休人員的生活受到國家和社會的保障。第45條又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在年老、疾病或者喪失勞動能力的情況下,有從國家和社會獲得物質幫助的權利。國家發展為公民享受這些權利所需要的社會保險、社會救濟和醫療衛生事業。國家和社會保障殘廢軍人的生活,撫恤烈士家屬,優待軍人家屬。國家和社會幫助安排盲、聾、啞和其他有殘疾的公民的勞動、生活和教育。
關于勞動的權利,我國現行憲法第42條將該項權利明確作為一項憲法權利加以確認,但是,又具有自身的特點。憲法第42條在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勞動的權利的同時,又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勞動的義務。就勞動作為一項憲法權利來說,根據現行憲法第42條第2款的規定,它可以獲得的憲法保證是“國家通過各種途徑,創造勞動就業條件,加強勞動保護,改善勞動條件,并在發展生產的基礎上,提高勞動報酬和福利待遇”。第42條第4款也規定:“國家對就業前的公民進行必要的勞動就業訓練”。與憲法中關于勞動權利的規定相對應,國家立法機關也制定了相應的勞動法,來全面落實憲法關于勞動權利的保護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1994年7月5日第八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第八次會議通過)第3條將憲法第42條所規定勞動權利進一步具體化,規定勞動者享有平等就業和選擇職業的權利、取得勞動報酬的權利、休息休假的權利、獲得勞動安全衛生保護的權利、接受職業技能培訓的權利、享受社會保險和福利的權利、提請勞動爭議處理的權利以及法律規定的其他勞動權利。另外勞動法第7條規定,勞動者有權依法參加和組織工會。第8條規定:勞動者依照法律規定,通過職工大會、職工代表大會或者其他形式,參與民主管理或者就保護勞動者合法權益與用人單位進行平等協商。應當說,勞動權在我國是受到憲法保護最完整、最全面的經濟權利,既有憲法的直接確認,又有立法機關的進一步具體化,屬于比較完整的憲法權利。此外,值得注意的是,在司法實踐中,憲法中所規定的勞動權利還在人民法院的審判實踐中被引用作為保障公民勞動權利的直接的法律依據。在“張連起、張國莉訴張學珍損害賠償糾紛案”中,天津市塘沽區人民法院在作出的判決中指出,雇主在招工登記表中注明“工傷概不負責”,這是違反憲法和有關勞動法規的,也嚴重違反了社會主義公德,屬于無效民事行為。很顯然,雇主在招工登記表中注明“工傷概不負責”,如果按照“合同自由”的原則,是受到保護的。但是,“工傷概不負責”此項合同內容明顯地違反了現行憲法第42條所規定的國家“加強勞動保護,改善勞動條件”的規定,因此,天津市塘沽區人民法院法官對該招工登記表中“工傷概不負責”的合同作出了無效的判決,實際上是依照憲法的規定,正確地行使了自身的司法職權。
關于受教育的權利,我國現行憲法第46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受教育的權利和義務。國家培養青年、少年、兒童在品德、智力、體質等方面全面發展。為了切實保障公民的受教育權,現行憲法還在第19條具體規定了國家在保障受教育權實現方面的義務和責任。該條明確規定:國家發展社會主義的教育事業,提高全國人民的科學文化水平。國家舉辦各種學校,普及初等義務教育,發展中等教育、職業教育和高等教育,并且發展學前教育。國家發展各種教育設施,掃除文盲,對工人、農民、國家工作人員和其他勞動者進行政治、文化、科學、技術、業務的教育,鼓勵自學成才。國家鼓勵集體經濟組織、國家企業事業組織和其他社會力量依照法律規定舉辦各種教育事業。國家推廣全國通用的普通話。
關于組織和參加工會的權利,在“公民的基本權利和義務”中沒有加以明確,因此,也不屬于憲法所明確肯定的社會權,但是,組織和參加工會的權利在現行憲法中也能夠通過憲法解釋的方式來找到其受到一定程度的憲法保護。現行憲法中的相關條文主要有3條,即第2條、第16條和第35條。第2條第3款規定:“人民依照法律規定,通過各種途徑和形式,管理國家事務,管理經濟和文化事業,管理社會事務。”第16條第2款規定:“國有企業依照法律規定,通過職工代表大會和其他形式,實行民主管理。”第35條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有結社的自由。從憲法的上述規定來看,雖然沒有明確肯定“組織工會的權利”和“參加工會的權利”,但是,這兩項權利實際上是受到憲法保護的。首先,憲法第35條的“結社自由”一項重要內容是組織工會的自由,因為工會組織是一種社團。憲法第35條關于結社自由的規定,不可能排除組織工會的權利。其次,憲法第2條第3款肯定了“組織工會的權利”和“參加工會的權利”的合法性。最后,憲法第16條第2款實際上允許“工會組織”的存在以及作為民主管理的一種手段。雖然組織和參加工會的權利沒有得到憲法的明確確認,但是,卻在立法上得到了立法機關的高度關注。《中華人民共和國工會法》是根據憲法制定的具體規定組織和參加工會權利的法律。《中華人民共和國工會法》第3條規定:“在中國境內的企業、事業單位、機關中以工資收入為主要生活來源的體力勞動者和腦力勞動者,不分民族、種族、性別、職業、宗教信仰、教育程度,都有依法參加和組織工會的權利。任何組織和個人不得阻撓和限制。”很顯然,工會法的上述規定明確肯定了兩種權利,即“組織工會的權利”和“參加工會的權利”。《中華人民共和國勞動法》第7條規定:“勞動者有權依法參加和組織工會。工會代表和維護勞動者的合法權益,依法獨立自主地開展活動。”該條規定也明確肯定了“組織和參加工會的權利”,但是,根據一般法服從特別法的原則,組織工會的方式仍然要遵守《中華人民共和國工會法》的規定。所以,從嚴格意義上來說,可以將組織和參加工會的權利視為一種廣義上的受到憲法保護的權利。
除了社會保障權、勞動權、受教育權、組織和參加工會的權利之外,我國現行憲法還對其他一些社會權予以明確肯定,主要包括婚姻家庭方面的權利,例如,現行憲法第49條規定:婚姻、家庭、母親和兒童受國家的保護。夫妻雙方有實行計劃生育的義務。父母有撫養教育未成年子女的義務,成年子女有贍養扶助父母的義務。禁止破壞婚姻自由,禁止虐待老人、婦女和兒童。另外,現行憲法第43條規定的勞動者的休息權、第33條規定的公民資格權也屬于社會權的一種具體權利,也構成了我國現行憲法所規定的社會權的一部分權利內容。
總的來說,社會權是我國現行憲法所保障的“公民的基本權利”的重要權利類型之一,它與公民個人自由權、平等權等一同構成了我國憲法所確立的公民的基本權利體系。但是,無論從社會權作為具有“類”的特征而存在的基本權利的性質,還是社會權中的必要的具體權利內容,在我國現行的憲法學理論和憲法制度下表現得都是不充分的,需要在加強對社會權理論深入研究的基礎上,通過推動社會權的憲法保護實踐的發展,來從整體上提升我國憲法學界對社會權的理論研究水平,促進社會權在憲法實施中的具體實現。
四、社會權憲法保護的新發展
社會權通過憲法規范加以明確規定,并且以相應的國家保障責任為前提,使得社會權的憲法保護獲得了立法的保障。當然,在傳統意義上,社會權的憲法保護主要是集中在憲法關于社會權的規定對立法機關的立法的約束上。例如,李建鋒就主張:社會權的保障,核心是立法機關積極按照憲法的指示履行立法義務,以為社會弱者實現適當之生活條件。而在立法懈怠的情形下,國家是否應當賦予人民直接援引憲法的社會權條款進行救濟,在學術界存在著肯定論與否定論兩種截然對立的觀點。在分析現有理論的基礎上,李建鋒指出社會權作為人民的基本權利,首先在整體上應當具有客觀法上的面向,人民盡管沒有主觀請求的權利,但是立法者仍有主動遵守的義務;同時,在某些方面,社會權同樣可以具有主觀權利的性質,例如權利享有的無歧視原則和一定程度的程序保障、社會權所具有的自由權層面、實定法保障程度的意義等方面,并且,其實現途徑應當隨著社會的發展而不斷完善。
近年來,社會權的憲法保護已經從約束立法機關逐漸發展到可以通過司法途徑的方式來保障社會權,也就是說,社會權作為一種憲法上所規定的公民的基本權利,具有了請求權的法律特征。第二次世界大戰后,一些國家憲法明確規定了社會權,并建立了違憲審查制度。在實踐中,對于公權力侵害社會權的行為,甚至在私人領域侵害社會權的行為,憲法法院或其他法院直接援用憲法條款進行裁決。這其實是將社會權視為主觀權利而直接適用司法程序。這類國家包括德國、法國、希臘、愛爾蘭、意大利、日本、西班牙、葡萄牙、瑞典、南非、芬蘭、匈牙利以及俄羅斯和其他獨聯體國家等,其中最突出的是德國、南非和芬蘭。
以南非為例,1996年《南非共和國憲法》規定了廣泛的社會權,并賦予其與自由權平等的地位。南非法院正在發展社會權法理學,推進對社會權的保護。“根據已發展的判例法基礎,業已能夠識別出一些法院保障這些權利的方法。”首先,對社會權固有的尊重義務(消極禁止的義務),法院應當予以實施。例如,南非開普省高等法院根據《南非共和國憲法》第26條第3款禁止武斷驅逐房客的規定,不僅要求房主證明他是所有權人以及被告為非法占有,而且還要求房主證明將被告驅逐出住房的命令具有正當合理性,從而使脆弱和處于不利地位群體受到更多的保障。其次,法院也愿意履行憲法基本權利所規定的積極義務。例如,向每一個人提供基本教育的義務;給艾滋病菌陽性原告提供處方抗病毒藥物,使其享有由國家負擔和提供的適當醫療治療權。南非對社會權司法救濟的著名判例是“Grootboom案”。此案關涉《南非共和國憲法》第26條以及第28條第1款第3項下的國家義務,前者授予每個人充足住房權,后者規定了國家給兒童提供庇護所的義務。很明顯,該案提出了社會權的可訴性問題。
Grootboom是由510名小孩和390名成人組成的團體中的一名成員,該團體生活在一個非正式住所。他們非法占用附近用于建造低價房的土地,但是均被驅逐出去。在驅逐過程中,他們的房子被燒毀,財物被損壞。先前的住房被占用后,他們絕望地在那一地區的一個運動場地搭起了帳篷,并且向開普省高等法院提起訴訟,訴稱《南非共和國憲法》第26條規定的獲得適當住房權以及第28條第1款第3項規定的兒童獲得庇護所的權利受到了侵犯。開普省高等法院作出判決:兒童以及他們的父母有權獲得《南非共和國憲法》第28條第1款第3項規定的庇護所,國家有關機構或部門有責任立即向他們提供帳篷、活動廁所和定期供應水。被告不服,向憲法法院提出上訴。憲法法院一致的裁決指出,憲法要求政府積極行動改善成千上萬處于困境中的人民。政府必須提供住房、醫療保健、充足的食物和水以及社會保障給那些不能維持生存的人。法院強調所有憲法權利是互相聯系和互相支持的。實現社會經濟權利以確保人民享受權利法案中的其他權利,也是促進種族、性別平等和社會發展的關鍵。沒有食物、衣服或住所就沒有人的尊嚴、自由和平等。因此,不能孤立看待充足住房權。政府必須創造條件保障公民在平等基礎上獲得房屋,憲法并不強迫政府在現有資源之外或立即實現這些權利。然而,政府必須賦予這些權利以效力,法院在適當情況下能夠且必須執行這些義務。問題是政府采取的實現第26條規定的權利的措施是否合理。要做到合理,就不能不考慮權利受到剝奪的程度和范圍。對于那些需求最為緊迫、享有權利能力但受到極度侵害的人,在制定各種旨在實現權利的措施時,絕不應有任何的忽略。法院強調,雖然近年來政府采取了全面的住房計劃并建立了大量住宅,但是政府沒有在其可獲得的資源條件下,為開普地區的那些沒有土地、沒有住房、生活在難以忍受的境況中的人提供合理的支持。因此,國家的住房計劃不合情理,國家沒有履行其逐步實現社會權的義務。于是,憲法法院向市政當局發出命令,要求其限期向被上訴人提供基本服務。
除以上針對國家權力侵害社會權的案件外,法院還在實踐中發展了社會權在私主體之間的適用方法,即社會權的橫向適用性或對第三人效力。例如,20世紀50年代~60年代,德國聯邦勞工法院在勞資關系中直接適用憲法基本權利條款,保障工人的勞動權。早在1954年的判例中,勞工法院就判決私人企業的雇員有權利用憲法保護的言論自由權抗衡雇主的壓制措施。在1955年和1957年的兩個判例中,有些集體工資協議規定女性工人的薪水低于類似工種的男性工人,這些協議被勞工法院判決無效。1957年的判例還確立了婚姻與男女平等權利,并禁止私人企業制定合同以開除結婚雇員。
“第三者效力理論”在日本的違憲審查實踐中,也曾得到低級法院的支持。在著名的“私人間的人權保障——三菱樹脂案件”中,“第三者效力理論”得到了較充分地探討。事情起源于三菱樹脂公司組織的職員錄用考試。
當事人X通過了三菱樹脂公司組織的職員錄用考試,大學畢業后即在附有3個月使用期間的條件下到該公司工作。但是,在試用期屆滿之前,公司通知X試用期滿后將拒絕錄用他,其理由是,X曾在大學中作為學生自治會的委員參加了各種違法的學生運動,并且擔任過生活協同互助組織的理事;但是在考試時,X卻做了隱瞞或者虛假的陳述,沒有在調查書上寫明這些事實,在面試中,同樣作了虛假的回答,稱并未參加過學生運動。所以,公司認為X的這種行為屬于欺詐,不適宜擔任公司的管理職員。于是,X以公司為被告提起訴訟,要求法院確認其在雇傭合同上的權利并請求支付被解雇后的傭金。
一審法院認為X對在校期間的活動確實有說明不實的傾向,而且對于參加學生運動也有回避回答的情形。但是,并不能因此認為其有“虛假”或者“惡意”,公司判定X不適合擔任管理職員的工作,并解除雇傭合同的行為屬于濫用解雇權,不應當產生效力。因此,法院確認X享有雇傭合同上的權利,基本上支持了其請求。
二審法院從憲法上尋找理由,同樣判定X勝訴。法院的理由是:人的思想、信條本應當是自由的,這從憲法第19條上看也是應當加以保障的。企業不應當在雇傭勞動者時,由于本身居于優越性的地位,而違反對方當事人的意志侵犯其基本權利。憲法第14條
、勞動基準法第3條
都禁止依據信條歧視他人,一般的商業性公司與報社等的行業不同,雇傭持有一定信條和思想的勞動者并不會影響其正常的工作。因此在考試時要求應試者說明有關的政治思想、信條等,違反了公序良俗,而應試者隱瞞不報也并不會對公司造成任何的損失,所以公司要求應試者說明自己的信條等的行為本身是違法的,同時解除雇傭合同的行為也違反了勞動基本法第3條的規定,是無效的。
值得注意的是,近年來,隨著人權保護的深入發展,在聯合國層面也逐漸確認了個人、社會組織在尊重和保障基本人權方面的義務和責任,這就為社會權的實現提供了更加堅實和可靠的社會基礎和制度基礎。1998年聯合國大會第53/144號決議通過的《個人、群體和社會機構在促進和保護普遍公認的人權和基本自由方面的權利和義務宣言》對于個人、群體和社會機構在人權保障方面的義務和責任作了充分地宣示,該宣言第18條明確規定:(1)人人對社會并在社會內負有義務,因為只有在社會之內人的個性才能得到自由和充分的發展。(2)個人、群體、機構和非政府組織可發揮重要作用、并負有責任保障民主,促進人權和基本自由,為促進民主社會、民主體制和民主進程的進步作出貢獻。(3)個人、群體、機構和非政府組織也可發揮重要作用、并負有責任視情況作出貢獻促進人人有權享有能充分實現《世界人權宣言》和其他人權文書所列人權和自由的社會和國際秩序。
從社會權的性質來看,個人要能夠在社會中有效生存和獲得充分地發展,除了國家和政府履行必要的保障責任之外,與個人實現社會化密切相關的家庭、學校和社會組織都有責任來為個人完全社會化、有效社會化和繼續社會化提供必要的實現條件。社會權的實現,不僅需要國家和政府來履行必要的保障責任,同時,也需要全社會作出共同努力,使得個人在社會中能夠獲得有效生存和充分發展的條件和機會。所以,社會權理論的出現和社會權憲法保護制度的完善,必然會給傳統的基本權利理論和實踐帶來巨大的挑戰,個人的基本權利并不再是僅僅通過對抗國家權力來獲得有效的制度保障,而且還可以通過社會交往的必要條件和作為社會人的最低生存和生活標準,來對全體社會成員提出相互尊重和保護的要求。社會權的存在使得人權理論真正地成為人作為社會的人生存和發展的倫理道德基礎,成為未來社會文明發展和進步的制度推動力。
總之,社會權作為憲法上所保障的公民的基本權利,其法律內涵正在不斷得到豐富和充實,其權利效力也正在獲得立法和司法的日益肯定,社會權已經成為與自由權明確相對應的一種最重要的憲法上的“類權利”,是現代法治社會基本人權體系中重要組成部分,對社會權的權利性質、權利的價值基礎、權利構成、權利內涵、權利功能、權利效力和權利的實現方式等一系列理論問題的深入探討,必然會從整體上推動社會權的權利理論的構建,在實踐中推動和促進社會權的權利制度的健全和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