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戀愛的藝術
- 人人都愛看的通俗心理學合集(套裝共18冊)
- (美)約翰·華生 (瑞士)卡爾·榮格 (英)靄理士等
- 23074字
- 2019-12-25 11:54:22
第一節 性沖動與戀愛的關系[507]
我們對于“婚姻”可以有許多看法。如果就它的不加粉飾而抽象的基本方式看,并下一個界說的話,婚姻是“合法的同居關系”。在文明狀況下,婚姻成為一國風俗或道德習慣(從它的基本要素看,道德其實就是習慣,就是風俗)的一部分,因而成為一種契約關系了;克里斯欣認為:“婚姻之所以為一種契約,不止是為了性關系的運用與維持,并且是為了經營一個真正的共同生活。所謂真正,指的是一方面既有經濟與精神的條件做基礎,而另一方面更有道德的(也就是社會的)責任與義務做堂構。”不過從進入婚姻關系的人的親切的生活方面看,婚姻也是兩個人因志同道合而自由選擇的一個結合,其目的是在替戀愛的形形色色的表現,尋一個不受阻撓的用武之地。
“戀愛”是個很普通而悅耳的婉詞,我們說到戀愛,我們大抵把性沖動的任何方式的表現包括在內。不用說,這是不確的。我們必須把“欲”和“愛”分別了看,欲只是生理的性沖動,而愛是性沖動和他種沖動之和。
欲和愛的區別,是不容易用言辭來得到一個圓滿的界說的。不過許多專家所已提出過的界說,我們多少可以接受,因為它們多少總可以把這種區別的一部分指出來。約略地說:“戀愛是欲和友誼的一個綜合,或者,完全從生理的立場看,我們可以跟著沃瑞爾說,戀愛是經由大腦中樞表現而出的性的本能。”又或者,我們也可以響應哲學家康德(Kant)的說法,認為性沖動是有周期性的一種東西,所謂戀愛,就是我們借了想象的力量,把它從周期性里解放出來,而成為一種有連續性的東西。菲斯特在《兒童的戀愛與其變態》(Love in Children and Its Aberrations)一書里,對于戀愛的界說,用很長的一章加以討論,他最后所得到的界說是這樣的:“戀愛是一種吸引的情緒與自我屈服的感覺之和,其動機出乎一種需要,而其目的在獲取可以滿足這需要的一個對象。”這個界說是不能滿意的,其他大多數的界說也大都如此。
發展到了極度的戀愛方式會成為一種完全無我而利他的沖動,不過這只是表面的看法,其實它的出發點還是一個有我的沖動,即使利他到一個程度以至于犧牲自我,這其間還是有自我滿足的成分存在。[508]有若干專家,特別是弗洛伊德(在他的《導論演講集》里),對于這個出發點曾再三地申說,但同時也承認,到了后來,戀愛便和這出發點脫離(弗氏同時在別的論文里說到“若就初元的情形而論,戀愛是有影戀的性質的”,比此說更進一步)。把顯然是性的成分撇開而言,弗氏和其他作家又都認為母親是兒童的第一個真正的戀愛對象,但到了長大以后,除了那些有神經病態的人以外,這最早的對象會退隱到背景里去,因為別的戀愛對象很自然會日趨彰顯,取而代之的緣故。[509]
總之,性沖動中占優勢的成分是“有我的”或“為我的”,但在發展成戀愛的過程里,同時也變為自覺的無我與利他的了。在自然而正常的情形下,這種利他的成分,即在性發育的最初的階段里,就已經存在。就在動物中,若是一個動物只知有己而不知有對象,但知利己而不識體貼,求愛的努力亦不免歸于失敗,而交接的行為便無從實現。不過性發育有了進境以后,這利他的成分就成為意識的一部分而可以發展到很高的程度,甚至可以把利己的成分完全克制過去。[510]
戀愛的發展過程可以說是雙重的。第一重的發展是由于性本能地向全身放射,經過宛轉曲折的神經脈絡,甚至特別繞了些遠路,為的要使性領域以外的全身都得到這放射的影響,尋常性沖動一經激發,如果可以不受阻礙地得到它的目的,其過程大抵如此,否則又自當別論了。第二重的發展是由于性的沖動和其他性質多少相連的心理因素發生了混合。
性發育成熟以后,戀愛的發展又可以添上一些相連的情緒的成分,就是從親子關系中所產生出來的種種情緒。女子到此,她的性愛便與因子女而喚起的戀愛與忍耐心理相混;而在男子,性愛中也會添上親子之愛的成分,就是一種防護的情緒作用。所以,在婚姻制度成立以后,性愛也就成為社會結構的一部分;此種性愛的表現,就其最崇高的例子而論,是可以和創設宗教與創造藝術的各種沖動聯系在一起的。在這一層上,女子似乎往往成為男子的先驅。法國人類學家勒圖爾諾(Letourneau)告訴我們,在許多民族里,關于性愛的詩歌的創制,女子往往占領導的地位,有時對性愛的表示,不但處領導的地位,并有骎骎乎霸的趨勢。關于這一點,還有一些可供參證的事實,那就是,因性愛的動機而自殺的例子,在原始民族里,也以女子為獨多。
不過我們也應當知道,在許多文明比較單純的民族里,性欲的發展成為戀愛是很遲緩的,即在文明社會中,對于很大一部分人口,這種演變也是極粗淺的。這從語言上多少可以證明。天下到處都有“性欲”的概念,也到處都有表示這概念的語言;但是“戀愛”的概念便不普遍,而有許多語言里就沒有這個詞。不過戀愛的出現,倒也不一定完全隨著文明的程度為進退。有時你滿心指望著可以找到它,結果卻是一大失望。有的地方你以為絕不會找到它而結果找到了。即在動物中,性欲也很有幾分“理想化”的程度,特別是在鳥類中;鳥類可以為了失偶的緣故,傷感到一個自我毀滅的境界[511],可知這其間所牽涉的絕不止是一個單純的性的本能,而是此種本能與其他生命的要素的一個綜合,一個密切聯系的綜合,其密切的程度,即在文明最盛的人類中,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在有的未開化的民族中,我們似乎找不到什么基本的戀愛的概念,例如美洲印第安人中的納化族人(Nahuas),就找不到什么基本的字眼;但在古代秘魯人的語文中,我們可以發現差不多六百個和munay聯系的詞或詞組,munay就是他們的“戀愛”的動詞。
上文引的是人類學家勃林頓(Brinton)的觀察;勃氏同時又提到,在有幾種印第安人的語言里,代表戀愛的字眼又可以分成主要的四類:一是表白情緒的呼喊,只有聲而無音的;二是表示相同或相似的字眼;三是代表媾和或結合的;四是堅決申明戀愛的心愿、欲望或相思的。勃氏又說:“這幾種字眼所代表的概念和雅利安語言系統中大多數的戀愛的字眼所代表的是很一樣的。”不過,有趣的是,雅利安語言系統中的各民族,對于性愛的概念,發展得實在很遲緩,而印第安人中的瑪雅(Maya)一族,比起初期雅利安文化的各民族來,要前進得多,在它的語文中我們找到一個很基本的詞,專門表示戀愛的愉快,而此種愉快在意義上是純粹心理的,而不是生理的。
就在希臘人中,性愛的理想也是發展得相當遲的。在希臘人看來,真正的戀愛幾乎總是同性的戀愛。希臘早年的伊奧尼亞(Ionian)[512]籍的抒情詩人們認為女子只不過是男子享樂的工具和生男育女的人罷了。詩人泰奧格尼斯(Theognis)把婚姻的功用和牛類的繁殖等量齊觀。另外一個作家阿爾克曼(Alcman),對斯巴達的健美的女子,想說幾句稱贊的話時,就說她們很像他自己所結交的那一班美艷的男朋友。悲劇家埃斯庫羅斯(Aeschylus),在他的劇本里,借一個父親的口氣說,如果他不管他的幾個女兒,她們就不免為非作歹,鬧出有玷閨范和門庭的笑話來。在另一悲劇家索福克勒斯(Sophocles)的作品里,我們也找不到性愛的成分來,而據歐里庇得斯(Euripides)看來,只有女子才會發生戀愛的行為,男子是不屑一為的。總之,在希臘文化里,在沒有到達較后的一個時期以前,性愛是受人看不起的,是一個不值得在公眾面前提出或表演的一個題目。我們必須從廣義的希臘文化的范圍,即從大希臘(Magna Graecia)的范圍而言,而不從希臘的本部說,我們才可以找到男子對女子真有一番性愛的興趣。不過性愛的受人推崇,認為是生死予之的一種情緒,則即在此大范圍以內,也要到亞歷山大的馬其頓時代,才成為事實。近人貝內克(Benecke)認為在阿斯克萊庇阿德斯(Asclepiades)的作品里,這種推崇性愛的精神表現得最為清楚。歐洲人的生活里有浪漫性質的性愛的觀念,可以說是濫觴于此。后來克爾特族(Celts)上場,把特里斯坦的戀愛故事[513]帶進歐洲生活,于是此種性愛的觀念才算完全成立,而從此成為基督教化的歐洲文學與詩歌的一個中心題材,并且也成為個人行動的一股很大的推挽的力量。不過在當時,這種觀念的流行,還只限于上流階級,至于在一般的民眾的眼光里,所謂“戀愛”是和單純的性交行為一而二,二而一的。[514]
充分發展的戀愛當然不止是單純的性交行為而已,而是擴充得很廣與變化得很復雜的一種情緒,而性欲不過和許多別的成分協調起來的一個成分罷了。斯賓塞在《心理學原理》(Principles of Psychology)一書里,對此種情緒的分析有一段很有趣的討論,他認為戀愛是九個不同的因素合并而成的,各個彼此分明,每個都很重要:一是生理上的性沖動;二是美的感覺;三是親愛;四是欽佩與尊敬;五是喜歡受人稱許的心理;六是自尊;七是所有權的感覺;八是因人我間隔閡的消除而取得的一種擴大的行動的自由;九是各種情緒作用的高漲與興奮。斯氏在分析之后,作一結論說:“我們把我們所能表示的大多數的比較單純的情緒混合起來而成為一個龐大的集體,這集體就是性愛的情緒。”不過就是這樣一個詳盡的分析還是不完全的,它遺落了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就是我們已經說到過的建筑在親子之愛的本能上的一部分的情愛;這因素的重要性是很容易看出來的,婚姻生活到了后期,嚴格的性的因素漸漸退居到背景中去,從此,丈夫對妻子,尤其是妻子對丈夫的情愛,很容易變做慈親對子女的一種情愛。[515]前人對戀愛的種種分析,歸結起來,總不外克勞萊所說過的幾句話,就是:“戀愛的界說是極難定的,好比生命的界說一樣難定,而其所以難定的理由也許正復相同。戀愛在社會生活里的種種表現,無論就什么方式來說,都是極重要的;戀愛的地位的重大,除開貪生怕死的本能而外,就要算第一了。它把所以構成家庭的基本因素匯合在一起,它維持著家庭的聯系與團結,它把一個種族或民族的分子統一起來,教分子之間都有一種契合和同胞的感情。”[516]
上文關于戀愛的一番討論,雖然很短,但也許已夠證明戀愛是很復雜的一個現象,它既不是淺見者流所認識的那種浪漫的幻覺,以為可以擱過不論,也不是羽毛未豐的精神分析家所想象的那種厭惡的轉變[517],而可以無須深究。問題劇作家易卜生(Ibsen)固然說得很對:“今日天壤間沒有一個詞比戀愛這個小小的詞更要充滿著虛偽與欺詐。”不過無論此種虛偽與欺詐的成分多少,戀愛絕不是一個憑空虛構的名詞,它確實代表著一種狀態、一個現象、一件事物;這名詞是受人濫用了;不錯,但濫用的方式之多、范圍之廣、程度之深,正表示這名詞所代表的真正的事物自有其不可限量的價值。人世間唯有最值錢的東西,例如黃金,例如鉆石,才會遭到假冒與濫用的厄運。世間沒有大量的黃金,于是便有人用鍍制的方法來冒充,用減輕成色的方法來混用,甚至于用僅具皮相的東西來頂替。人在社會里生活,自然也不會只有自我,而無他人,孤零的自我是不可思議的,既有他人,也就不會不發生對他人的種種愛欲;反過來說,我們除非先把自我拋撇開去。要把他人和他人在我身上所激發的愛欲完全束之高閣,也是不可思議的。因此我們可以知道,戀愛是和生命牽扯在一起的,分不開的,假若戀愛是個幻覺,那生命本身也就是個幻覺,我們若不能否定生命,也便不能否定戀愛。[518]
我們當然不否定戀愛。我們若再進一步加以思考,可知它不但和個人的禍福攸關,并且與民族的休戚也是因緣固結,它的功能不但是自然的、物質的,并且也是社會的以及我們所謂精神的。總之,吉布森(Boyce Gibson)說得好,它似乎是“生命中無所不包與無往而不能改造的一股偉大的力量,也是一切生命的最終極的德操”。(同注)另有人說過,“戀愛是最峻極的德操”,而“德操就是愛”;再不然,我們也可以追隨初期基督教徒之后,接受他們在討論教義的通信里的說法,認為“上帝是愛”[519],愛是生命的最高準則。[520]
第二節 何以戀愛是一種藝術[521]
上節提到的吉布森和別的作家曾經替戀愛下過一個界說,認為戀愛是一種“情”(sentiment)和一種“欲”(passion);究屬是情是欲,要看一個人的觀點了。無論是情是欲,它是情緒生活的一個穩定而復雜的組織。當“情”看,它是一種比較理智的、文雅的與不露聲色的心理狀態;當“欲”看,它是一個富有力量的情緒的叢體。所謂“欲”,據英國心理學家香德(A.F.Shand)的定義,是“情緒與欲望的一個有組織的體系”,換言之,它不止是一個情緒的系統而已,不過在無論什么欲的發動的過程里,遲早會產生一套自動控制的方法來調節欲力的大小,并且總能調節得多少有幾分效力,至于這一套方法究屬如何活動,究屬利用什么機構,我們姑且不論。因為戀愛之所以為一種欲是成體系的,并受統一的原則支配的,所以我們可以把它看做有下列幾種特點:“它是穩定的或穩稱的、調節的、富有含蓄的,并且有內在而深沉的理性存乎其間。”不過上文云云,只是就戀愛之所以為人體內一種心理狀態而言,再若兼就體外而論,或兼顧到它的正常的發展而論,戀愛的基本條件(也有如吉布森所說)是“從對象身上所取得的快樂的感覺”;說到這里,我們就發現我們的討論所最需措意的一條路徑了。這種快樂的感覺固然不一定全是快樂,其間也夾雜著無可避免的痛苦,甚至牽引起不少可能的悲哀,這幾種情緒原是彼此合作、交光互影而糅雜在一起的;不過,也正唯有痛苦與悲哀的成分同時存在,戀愛之所以為一種有快感的欲,便更見得有力量,更見得顛撲不破。[522]也正因為戀愛是如是其復雜,如是其富有含蓄,它才可以成為六欲的班頭,七情的盟主,我們這樣推崇戀愛,絕不是一種浮詞,一種濫調,而是有特殊與莊嚴的意義的。
不過我們這樣推崇戀愛,我們還沒能把它的意義充分發揮出來。戀愛實在還有比此更大的價值。所謂“情欲的班頭盟主”,也許只不過是一種放大的唯我主義,一種牽涉到兩個人的唯我主義,就是法國人所說的égo?sme à deux。比起單純的唯我主義盡管大一點,終究并不見得更崇高,更雍容華貴。照我們在上文所了解的,戀愛也可以說是一個生發力量的源泉,而在戀愛中的兩個男女是生發這種力量的機構,如此,則假若雙方所發出的力量都完全消磨在彼此的身上,這不是白白地耗費了么?戀愛原是一種可以提高生命價值的很華貴的東西,但若戀愛的授受只限于兩人之間,那范圍就不免過于狹小,在有志的人,在想提高生活水準的人,就覺得它不配做生活的中心理想了,這話羅素也曾說過,我以為是很對的。[523]于兩人之外,戀愛一定要有更遠大的目的,要照顧到兩人以外的世界,要想象到數十年生命以后的未來,要超脫到現實以外的理想的境界,也許這理想永無完全實現的一日,但我們篤信,愛的力量加一分,這理想的現實化也就近一分。“一定要把戀愛和這一類無窮極的遠大目的聯系起來,它才可以充分表現它可能有的最大的莊嚴與最深的意義。”
我們現在要討論的,就剩所謂戀愛的那一半由于外鑠的基本條件了。這外鑠的條件,我們已經看到,就在道學家也承認,他們對它的細節雖不免因道學的成見而存心忽略過去,但大體上也總是接受的。這條件就是上文提到過的“從戀愛的對象身上所取得的快樂的感覺”(joy in its object)。說到這里,我們也就說到了戀愛為什么是一種藝術了。
在以前,不很久以前,戀愛的藝術,在心理學與倫理學的書本里,是找不到一些地位的。只有在詩歌里,我們可以發現一些戀愛的藝術,而就在詩人,也大都承認,他們雖談到這種藝術,卻也認為這是一種不大合法而有干禁忌的藝術,所以談盡管談,只要許他談,他就心滿意足,但他并不覺得這是應當談的或值得談的。十五世紀以前,羅馬詩人奧維德(Ovid)的許多關于戀愛藝術的詩詞,就是在這種心境下寫的,而這種詩,有的人以為真是合乎藝術的原則,而加以歌頌;有的人則以為是誨淫的,而加以詛咒。一直到近世的基督教化的歐美國家,大家的看法始終如此。一般的態度,總以為性愛至多是一種人生的責任,一種無可奈何的責任,因此,把它在眾人面前提出來討論,或在文藝里加以描繪,是不正當的、不冠冕的以至于不道德的。[524]有人說過,就近代而論,戀愛藝術的萌蘗,是到了十二世紀的法國才發現的,但其為一種藝術,卻始終是不合法的,只能在暗中發展。
到了今日,情境才起了變化。把戀愛當做藝術的看法如今已漸漸得到一般人的公認。他們覺得這種看法終究是對的,并且道德學家與倫理學的接受與主張這種看法,倒也并不后人。他們承認,只是責任的觀念,已經不足成為維持婚姻關系于永久的一種動力,我們誠能用藝術的方法,把戀愛的基礎開拓出來,把夫婦間相慕與互愛的動力增多到不止一個,那也就等于把婚姻的基礎更深一步地鞏固起來,把婚姻的道德的地位進一步地穩定起來。[525]我們在這一節里并不預備專門討論婚姻的道德,但這種道德的見地與要求我們是充分地承認的。
承認戀愛是一種藝術,其初期的一番嘗試也還相當早,在近代文明開始之初,我們就有些端倪了。法國外科醫學界先輩大師帕雷教夫婦在交接以前,應當有多量的性愛的戲耍(love-play),作為一個準備的工夫。更晚近的則有德人富爾布林格在他討論婚姻的性衛生一書里,認為凡是做醫師的人都應當有充分的學力和才識,可以對找他的人,講解交接的方法與技術。再回到和性愛藝術的初期發展特別有關系的法國,1859年,醫師居約發表了一本《實驗戀愛編》(Bréviaire de l'Amour ExpérimentaL),把性愛藝術的要點極剴切精審地介紹了一番;過了七十多年(1931),此書才有人譯成英文,書名改稱為《婚姻中戀愛者的一個儀注》(A Ritual for Married Lovers),儀注的說法很新穎可喜。[526]
說到這里,我們就追想到女子性沖動的種種特點,以及女子性生活中所時常發生的性能薄弱或性趣冷酷的現象。惟其女子的性能有這種種特點以及不健全的表示,戀愛的藝術才得到了發展的鼓勵,而整個動物界中,何以求愛的現象大率有成為一種藝術的趨勢,也就不待解釋而自明了。
我們在上文已經說到,女子的性趣冷酷,可以產生家庭間的勃谿,妻子因此而受罪,丈夫因此而觖望,或終于不免于婚姻以外,別求發展。在這種例子里,其所缺乏的,或為性交的欲望,或為性交時的愉快,往往是二者均有不足;無論何種情形,都需要戀愛的藝術來加以補救。
性交接,包括初步的性戲耍在內,原是一個生物的活動;在這活動里,雌的所扮演的,正常的是一個比較被動的部分,而在文明的女子,這相對的被動的地位,不但受自然的驅遣,并且受習俗的限制,不免越發變本加厲起來。陽性剛而主動,陰性柔而被動,確實是自然界的一大事實,陰陽剛柔的學說,只要不過于抹殺武斷,是有它的價值的。這種二元的區別是極基本的,而男女兩性在心理上的種種差異也就導源于此;這是一個無法否認的事實,也是近代人士最容易忘懷的一個事實。[527]布賴恩說得好,兩性之間,性的緊張狀態,既相反而相成,則彼此在自己的身心上所引起的種種感覺與反應,也自不能一樣;易于興奮的陽具所產生的反應是急遽的推動、不斷的活躍、具有侵占性的霸道的活動,等等;而知覺銳敏的陰道所產生的反應是比較靜待的容受、被動的馴服,等等。換言之,我們在這里可以發現所謂“男性”和“女性”兩者不同的精義。不過,布賴恩也曾經提示給我們看[528],在我們到達這陽動陰靜的階段以前,即在求愛的較早的一段過程里,所謂動靜的地位是多少有些對調的,即陽的反有幾分柔順馴服,而陰的反有幾分主動與幾分作威作福。[529]女子的性神經中樞,數目上既較多,分布上亦較散漫,因此,性沖動的驅遣、疏散與滿足,往往容易找到許多比較不相干與意識界以下的途徑,而同時,把性事物看做齷齪與把性行為看做罪孽的種種傳統的觀念,也容易在女子身上發生效力,從而教她把性的沖動抑制下去。也因此,自古以來,女子的性沖動,比起男子的來,也就容易被擯斥到意識的下層里去,容易從不相干與下意識的途徑里找尋出路。弗洛伊德的學說之所以成功,就因為他能把握住這一層大有意義的事實。不過,女子雖有這種種無可否認的性的特點,我們卻不能根據它們而懷疑到女子本來就有一種寂寞與冷酷的自然傾向。我們知道,在相當不違反自然的生活環境里,性趣冷酷的女子是不容易覓到的。即在文明社會的窮苦階級里,說者都以為“老處女”是絕無僅有的(一部分的女仆是例外,她們的生活狀態是很不自然的,像許多家畜一樣);即此一端,雖不能證明女子的性能本質上并無缺陷,至少也可以暗示到這一點。不過就文明女子而論,情形就不同了。在自然、藝術、習俗、道德與宗教的協力的影響下,等到她經由婚姻而到達丈夫的手里時,她往往已經是一個將近徐娘半老的人(原文是成年期后半的人),已經不大適宜于性交接的行為,所以,除非做丈夫的人特別有些藝術上的準備與性情上的溫存體貼,否則,床笫之私,只足以引起她的痛苦、厭惡,或對她只是一種味同嚼蠟的反應罷了。
當然,在女子自身也容或有種種不健全的狀態,有不能不于事先加以治療或糾正的。早年自動戀或同性戀的癖習往往可以使女子對正常的性交發生厭惡,視為畏途,在性交之際,也確實可以有許多困難。或許性器官本來不大正常,而多年的處女生活的恝置不問,又不免增加了這種不正常的程度,又或許有陰道口過度緊縮的狀態(vaginismus)。[530]對這種例子,婦科醫師的幫忙是不能少的,而一經診治以后,自然的性的感覺也許很快而且很滿意地發展起來,而性交之際,也不難達到亢進的境界。不過大體說來,要治療妻子的性感缺乏,主要的責任通常總是在丈夫的身上。所可慮的是做丈夫的人不一定都有這種準備。我們很怕法國名小說家巴爾扎克(Balzac)一句很煞風景的話到如今還是太與事實相符,他說,在這件事上,做丈夫的人好比猩猩拉小提琴!小提琴始終不能應手成調,始終好像是“缺乏感覺”似的,但這也許不是小提琴的錯誤。這倒并不是說做丈夫的人是自覺地或故意地魯莽從事。做丈夫的人,如果太沒有知識,太被“為夫之道”的義務觀念所驅策,大量的魯莽行為當然是可以發生的。不過,做丈夫的人,一面固然外行,一面也未嘗不真心想體貼他的妻子。最可以傷心的是,就很大一部分實例而言,丈夫之所以外行,之所以笨拙,是因為他是一位有道之士,一位有高尚理想的青年,當其未婚以前,他的生活曾經是玉潔冰清到一種程度,幾乎不知道世上另外有種動物,叫做女子,姑且不論女子的本性與女子在身心方面的需要了。我們固然得承認,最美滿的婚姻,最能白頭偕老、始終貞固的婚姻,有時就是由這樣的兩個玉潔冰清的青年締結而成;他倆在婚前婚后真能信守“不二色”的原則。但這種玉潔冰清的態度與行為可以比做一把兩面是口子的刀,操刀的人用這邊的口子來割,是有利的,若用那邊,就是有害的,而就不少的例子而言,操刀的人往往用錯了口子。所以一個在舊時宗教與道德觀念下所培養出來的青年,在結婚以前越是“天真”,越是“純潔”,一旦結婚以后,他會突然發現,這種“天真與純潔”便是粉碎他的婚姻生活和家庭生活的唯一的礁石,害了自己,又害了妻子。不過話得兩面說,一個在結婚以前專以尋花問柳為能事的青年,比起這種“天真”的青年來,在準備上也是一樣的不適當,尋花問柳的人失諸過于粗魯輕率,不免以待妓女的方法來待妻子,“天真”的青年則失諸過于顧慮到妻子的“純潔”,其不幸的方向雖大有不同,而其為不幸則一。[531]
我們得承認所謂丈夫的責任也往往并不容易盡到。近代晚婚的傾向,特別是在女子方面,更教做丈夫的不容易盡到這種責任。在近代的文明狀況下,女子在結婚以前,總有不少的年份是過著一種我們不能不假定為比較貞潔的生活,我們也不能不假定,在這許多年份以內,她的性的活力,像電一般地發出來以后,總得有些去路,有些消耗的途徑。而在尋覓去路之際,她總已養成種種牢不可破的習慣和陷入種種擺脫不開的窠臼;她的整個神經系統總已受過一番有型的范疇,并多少已很有幾分硬化。就在性的體質方面,她的器官也已經失掉幾分原有的可塑性,以致對于自然功能的要求,不容易作正常的反應。遲婚的女子第一次分娩,往往有許多困難,這是很多人知道的;但遲婚者的初次性交也有許多困難,并且這兩類困難是彼此并行而同出一源的,卻還不大有人充分了解。很多人以為青年期的前半不適宜于結婚與發生性交的關系,以為此時期內的性交,對女子無異是強力奸污;這種見解實在是一個錯誤。實則事理恰好與此相反,一切事實都能證明一個青年期內的少年女子,比起一個成年的女子來,對于初次的性交經驗,要容易領略得多。要知初次性交經驗的必須像目前的那般延緩,所有的理由只有文明社會的傳統觀念做依據而并無生物事實的依據。在動物進化的過程里,發育成熟的期限,固然有越來越延緩的趨勢,這種趨勢當然也有它的意義,但我們應當知道,進化過程中所延緩的是春機發陳的年齡,而不是春機發陳以后的初次的性交關系,而人類的春機發陳,已經是夠遲緩的了。文明社會的種種要求固然迫使我們把性交行為的開始越往后推越好,但若我們順受這種逼迫,結果便是我們無可避免地要自尋許多煩惱。反過來說,我們如果要解除這種煩惱,便更有乞靈于性愛的藝術的必要。
總之,我們要對男子的性生活加以調節,我們必須就女子方面同時加以考慮,這是顯而易見的一種道理。更顯然而同時卻又不得不加申說的是,如果我們要了解女子的性愛方面的心理生活,我們也必須兼顧到男子的方面。
女子的性生活大部分受男子性生活的限制和規定,這是我們首先必須了解的,而必須了解的理由也不止一個。這些理由我們在上文大致都已經提到過,不過性愛的藝術在性心理學方面既有其特殊的意義,我們不妨再提出來討論一下。第一點,我們要再度提到陽動陰靜、陽施陰受的道理。常有人說,并且也說得不無幾分理由,在性的題目上女子實在處于一個優越與支配的地位,而男子不過是她手里的一個玩物罷了。話雖如此,基本的事實卻并不如此。我們充其量說,就我們和大多數的生物所隸屬的高等動物界而言,陽性總是比較主動的,而陰性總是比較被動的。就解剖學方面而言,以至于就生理學方面而言,陽性是施與者,而陰性是接受者。而心理方面的關系也自不能不反映出這種基本的區別來,盡管在種種特殊的情形下,在許多不同的細節上,這陽施陰受的自然原則自然規范,可以有些例外,但大體上是不受影響的。
第二點,既不論自然的雌雄的關系,我們有史以來,以至于有事跡可據的史前時代以來,一切男女關系的傳統觀念也建筑在這一大原則上。我們承認,在性關系的樹立上,男子占的是一個優越與支配的地位;我們更從而假定,在這方面,女子主要的功能,以至于唯一的功能,是生男育女,任何性愛的表示,要有的話,多少是屬于不合法不冠冕的一些串戲性質,沒有正規的地位的。我們的若干社會制度也就建立在這條原則與這種假定上,演變出來,建立起來:即如婚姻制度,我們一面承認家庭中丈夫有法定的家主的地位,而妻子則不負法律的責任,即妻子對丈夫負責,而不對社會負責;一面又于婚姻以外,承認娼妓的存在,以為只有男子有此需要,而女子則否。我們知道這些都是過火的,不全合事理的;幸而近代的社會輿論與國家法律已在這方面有些變遷。不過我們也應當知道,古代傳下來的制度,尤其是這種制度在我們身上所已養成的種種情緒與見解,要加以改正,是需要相當的時間的,絕非朝夕之間可以收效。我們目前正生活在一個過渡時代之中,即在過渡的時代里,凡百的變遷要比較快,我們依然不免很深刻地受到已往的影響。
還有很值得考慮的一點,這一點和上文的兩點也有些淵源,不過和女子方面的心理生活的領域更有密切的關系,這就是羞澀的心理。羞澀的心理有兩部分:一部分可以叫做自然的羞澀,那多少是和其他的高等動物共通的;第二部分是人為的羞澀,那一半就建筑在社會習尚上面,而是不難加以修改的。世間也有怕羞的男子,但羞澀終究是女子的一種特殊的品性。這其間詳細的情形以及種種例外的事實,不在本節的討論范圍以內(參看上文第二章第三節末段),不能具論。不過就大體而言,羞澀的品性是女子心理的一大事實,不容懷疑的,它和一般陰性動物在性活動之際所表示的柔順馴服的性格有極密切的先天關系,而和社會的習俗又有不少的后天關系,并且此種先天的關系,因后天的關系而越發現得牢不可破。(不過上文說過,后天的關系是可以修改的,至于可以修改到什么程度,晚近的裸體運動很可以證明,裸體運動的會社近來一天多似一天,而男女社員可以完全以裸體相見而不露絲毫的窘態。)就一般的情形而言,這種后天關系的修改是不大容易的,傳統的種種習慣,近來雖已發生不少變遷,但顯著的效果也還有限。不但有限,并且暫時還有一種不良的趨勢,就是在女子的意識上,引起一種不和諧的局面。意識包括兩方面,一是體內的感覺,二是身外的表現;今日的女子對于自身內在的性的感覺欲望,已經有自由認識的權利,但要在身外表示這些感覺與欲望,她就往往沒有這種自由了。結果是,現代的女子之中,十有七八知道她們要些什么,但同時也知道,如果她們把這種需要老實地說出來,勢必至于叫對方的男子發生誤會,以致令男子作嘔,因而把男子拒于千里之外。這樣,我們的話就又得說回來;我們的先決條件是必須開導男子,讓男子了解女子的需要。這樣,我們就又回到了男子的身上。
就是這兩三點的討論可以足夠提示給我們看,我們目前所認識的女子應有的性生活的領域,實在有兩個,而這兩個是彼此沖突的。第一個是,女子性生活的理想是極古老的,可以說和我們的文明同樣的古老,這理想說,女子的性生活應以母道為中心事實,這中心事實是誰也不能否認的;但這理想又說,這中心事實以外,其余的性生活的領域大體上全應由男子執掌;女子除了為成全她的母道而外,是沒有性沖動的,即使有,也是等于零的;因此,女子的天性是單婚的、一夫一妻的、從一而終的,而男子那方面,既無須困守家庭,又少子女養育之累,心理品性的變異范圍便比較大,婚姻的傾向也就很自然地會走上多妻的路。又因此,女子的性的問題是單純的、顯而易見的,而男子卻要復雜得多。這樣一個女子性領域的觀念,我們幾乎可以武斷地說,是遠自古典時代以迄最晚近的現代大家所認為自然的、健全的,而不容易有異議的,至于與確切的事實是否相符,那顯然是別一問題。不到一百年前,英國的外科醫師阿克登(Acton)寫了一本關于性的問題的書,他說,我們若認定女子也有性的感覺,那是一種“含血噴人”的惡意行為,而這本書便是十九世紀末年以前在性的題目上唯一的標準作品與權威作品![532]在同一個時期里,在另一本標準的醫書上,我們發現寫著,只有“淫蕩的婦女”在和她們的丈夫交接的時候,會因愉快而做出姿態上的表示來!而這一類荒謬的話,居然受一般人的公認。
到了今日,另一個女子性生活領域的觀念正在發展。這個新觀念,我們也許得承認是比較健全的,一則因為它和兩性價值均衡的觀念互相呼應[533],再則因為它和自然的事實更相吻合。在今日的情形下,就在性生活的領域以外,我們對男女兩性的區別的看法,也不像以前那般斬釘截鐵。我們承認兩性之間有極基本的差異,并且就其細節而言,也真是千頭萬緒,無法清算,但這些差異只是一些很微妙與隱約的差異。若就其大體而言,則男女既同為人類,便自有其共有的通性,換言之,人性終究是一個,而不是兩個。男女同樣有做人的通性,也同樣有此通性的種種變異的傾向。兩性之間,變異的趨向縱有不同,但始終不至于影響通性的完整。[534]
我們已經再三提到過男子天性多婚與女子天性單婚的那句老生常談,這句老生常談究竟有幾分道理,幾分真假,我們也已經加以討論。無論如何,我們總得承認一個基本的事實,那就是,就男女自然的區別而論,一樣是性交接的行為,其對女子所發生的影響與責任,在分量上,比對男子的要重得不知多少,因此,女子在選擇配偶之際,比起男子來,就出乎天性要審慎得多,遲緩得多。這個區別是自有高等動物以來便已很彰明較著的。但也盡有例外。世間也很有一部分少數的女子,一方面對母道完全不感興趣,而另一方面則和尋常的男子一樣,可以隨時隨地和不同的許多男子發生性關系;而一般女子喜新厭舊的心理,好動善移與去常就變的心理,也大體上和男子沒有區別,因此,假定有所謂三角戀愛事件發生的時候,以一女應付二男,比起一男應付二女來,不但一樣的擅長,有時則更見得八面玲瓏,綽有余裕。[535]總之,把男女看做截然不同的兩種人,彼此之間有一道極深的鴻溝,極堅厚的銅墻鐵壁,這雖屬向來的習慣而至今還沒能完全改正,可見是沒有多大理由的。女子像她的兄弟一樣,也是父親生出來的,因此,盡管男性與女性之間,有無數的細節上的差異,彼此所遺傳到的總是人類的基本的通性。男女之所以隔閡,以至于所以成為一種對峙與對抗的局面,由于自然的差異者少,而由于不同時代與不同地域所形成的不同的觀念者多。我們在今日的過渡時代里,正目擊著這種不同的觀念或不同的理想所引起的明爭暗斗。
我們看了上文的討論,便知道我們對于女子性生活的實際狀況的了解,為什么必須要尋找比較大批的精審而有統計數字的資料?女子一般的性生活狀況如何?正常的女子如何?不同階級或團體的女子又如何?比起男子來又如何?這一類問題的答復,非有精審與統計的資料不辦。只是籠統武斷地敘述,盡管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盡管描繪得活靈活現,也是沒有用的。精神分析家和其他作家所能供給的往往就是這一類的敘述,并且這種敘述又不免被學說的成見所支配,多少總有幾分穿鑿附會,即或不然,其所有的根據又不免為少數特殊的男女例子的經驗,實際上不能做一般結論的張本。幸而這些如今都已漸成過去的事物,而事實上我們也無須再借重它們。客觀的調查與統計的資料原是最近才有的事,但幸而沒有再晚幾年,否則我們今天便無法利用。我們在上文已經屢次引到過戴維斯、狄更生、漢密爾頓三位男女醫師的結論,我們如今還要借重他們。[536]
上文說,在性生活的領域里,女子的被動性似乎比較大,這一點是不是就暗示在生理方面的性要求和心理方面的性情緒,男女之間也有根本的差別呢?為測驗這一點,我們倒有一個方便的尺度,那就是性沖動的自動戀的表現,在男女之間,在頻數上有什么相對的差異。漢密爾頓、戴維斯和狄更生,在這一點上,都有過一番周詳的探討。為什么自動戀的表現與其頻數可以做尺度呢?大凡有到自動戀的表現,無論表現的人是男是女,我們便有理由可以推論,說背后總有一個主動的性欲在;固然,性欲之來,是可以抑制而不是非表現不可的,但只要有些表現的事實發生,我們一樣的可以作此推論。三位醫師所供給的數字當然并不一樣,因為三家的探討的方法并不完全相同,而他們在征求答案的時候,被征的人有答不答的自由,并沒有必須照答的義務,因此,有的問題就被跳過。據說這種跳過的脾氣,女子要比男子為大。如果女子真有這種脾氣,那么,凡是坦率承認有過主動的自動戀的答復,當然是特別有意義的,而這種答復越多,那意義便越大,這是我們在第三章里已經加以說明過的。據狄更生的發現,通常屬于各種不同階級的女子,經驗到有充分力量的性欲要求的有70%,足以使她們時常采用自動戀或手淫的方法,作為解欲的途徑。戴維斯女醫師,在1000個未婚的大學女生中,發現65%的答復(跳過未答者不計)承認她們有過手淫的活動,其中有一半更承認在作答的時候,她們還沒有放棄這種習慣,而在這些沒有放棄手淫習慣的女子中,健康屬于“最優等或優等的”,比起已經放棄或從無手淫習慣的女子來,人數要來得多;這大概是有意義的,因為性沖動的健旺就是一般身心健旺的一種表示。漢密爾頓所研究的都是一些地位與才干在中等以上的已婚女子,而這些中間,只有26%鄭重聲明從小沒有手淫過;同時,漢氏又觀察到一種傾向(這我自己在許多年前便觀察到過),就是,女子手淫習慣的開始,總在童年過去以后,而一般開始的年齡又大率比男子要晚,例如,在滿25歲以后才開始手淫的,在男子中只有1%,而女子要占到6%。此外,漢氏的觀察里還有許多有趣的發現。手淫的習慣,有的是由別人誘引的,有的是自動發現的,但兩者相較,自動發現的例子,無論男女,要多得多。通常以為此種習慣的開始大多由于旁人的誘惑,由此可見是不確的了。還有一點也是很有意義的。在結婚以后,放棄手淫習慣的,男子雖只有17%,而女子則有到42%,但在結婚以后,依然手淫并且“屢屢”為之的,女子的數目差不多和男子相等,并且在婚后依然手淫的全部的女子中,也幾乎占到半數;換言之,婚后依然“屢屢”手淫的女子要比男子為多,而偶一為之的,則男子比女子要多得多。這一層似乎告訴我們,已婚的男子手淫,大部分是因為旅行在外,或因其他外來的原因,而已婚的女子手淫,則總有一大部分是因為床笫生活不能滿意。還有一點值得注意,就是,認為手淫的習慣對身心的健康有不良影響的男子,要比女子多得多。
三位作家中,只有漢密爾頓對于夫婦雙方所能經驗到的床笫生活的相對滿意,有過一番直接的探討,因為他的研究對象里是夫婦都有的,并且數目相等,地位相當,可以比較,而調查的方法又完全一樣。他把滿意與否的程度分成14等,他把各等的程度整理而列成表格以后,發現能夠達到第7等的高度滿意境界的,丈夫中有51%,而妻子中只有45%。換言之,在妻子方面,就全體而言,對于婚姻的失望,要比丈夫更見得嚴重。戴維斯女醫師雖未直接比較這一點,但也能從旁加以坐實,因為她所研究的妻子在答案里提到對于婚姻表示滿意的,以她們的丈夫為多,而她們自己則較少。我自己對英美兩國婚姻的觀察,雖沒有漢、戴兩家的精審,也很可以和他們先后呼應。總之,夫婦雙方所表示的對婚姻的滿意程度,差別雖未必大,但是可以很顯然地看出來。
女子并沒有什么特殊而與男子截然不同的性心理,這一層是越來越明顯的。說女子有特殊的性心理,那是修士和禁欲主義者所想出來的觀念,不過既成一種觀念,也就流行了很久,到現在才漸漸被打消。不同的地方是有的,而且永遠不會沒有。男女之間,只要結構上與生理上有一天不同,心理上也就一天不會一樣。不過在心理方面的種種差別,終究不是實質上的差別。我們現在已經看到,就基本的要素而言,男女的性的成分是一樣的,來源也只有一個,而西洋一部分人的舊觀念,認為這樣便不免“有損女子的莊嚴”,那是捕風捉影的看法,要不得的。
我們也看到,在性的境遇里,女子吃的虧大抵要比男子為大,這其間主要的理由,當然是因為以前的知識太不夠,而傳統的成見太深。雖則一部分的舊觀念認為婚姻制度是男子為了女子的幸福而創立的,但事實上在這個制度里,女子受的罪要比男子為大,女子所獲得的滿意要比男子為少,不但一般的印象如此,更精審的婦科醫學的證據也指著這樣一個結論。例如,在研究到的1000個已婚女子中,狄更生發現175個有“性感不快”(dyspareunia)的現象,就是在性交的時候,多少會感到痛楚和不舒適,而對另外120個女子,在性交之際總表示幾分性趣冷淡或性能缺乏,而這些在事實上也就和性感不快沒有區別。而就丈夫方面而言,這兩種情形是可以說完全不存在的(唯一可以對比的現象,所謂性能萎縮,即陽痿,那完全是一種消極的狀態,實在不宜相提并論)。總之,即就這一端而言,女子所處的地位是有比較重大的不利的。
女子的這種不利,究屬有幾分是天生的,又有幾分是后天環境所醞釀出來、因而還可以控制補救的呢?大抵兩種成分都有。換言之,要在性交關系上取得充分的身心兩方面的調適或位育,就在正常的形勢下,女子本來比較難,而男子比較易。那當然是一個自然的不利,但也多少可以用自然的方法來加以糾正。目前我們的問題是,不幸得很,這種局部基于自然的不利,在人類以前的歷史里雖多少也感到過,但似乎從沒有像近代的這般厲害。戴維斯女醫師,在轉述她所研究的各個已婚女子的經驗時,提到有一位曾經很慘痛地問道:“為什么做丈夫的在這方面不多受一點教育呢?”至于這些經驗是什么,我們很可以從已婚女子的一部分答復里領悟得到。戴醫師問大家對婚姻第一夕的反應如何,她們簡短地答復:“啼笑皆非”“可憐可笑”“十分詫異”“滿腔惶惑”“一場失望”“驚駭萬狀”“憤恨交并”“聽天由命”“手足無措”“呆若木雞”,等等;同時有173個例子好像世故很深似的“承認這就是這么一回事”。當然,作這一類答復的女子大部分是在結婚前,對婚姻的意義,對婚姻的葫蘆里究竟有些什么藥,幾乎全不了解,事前既全無準備,臨事自不免發生這一類驚惶失措的反應了。這樣,我們的討論貌似到了盡頭,實際上卻又回到了當初的起點。
在以前,女子和她的性的情境之間,可以說是有一種適應的,至少,一種浮面上的適應并不缺乏,因為女子在結婚以前,對于和當時當地的生活應該發生一些什么密切的關系,多少總有幾分訓練,也可以說這種比較不能不密切的關系自會不斷地給她一些訓練,事前讓她知道,讓她預料,婚姻的葫蘆里大概有些什么藥,臨事她也可以發現預料得大致不錯。[537]到了更近的時代,她們不是全無訓練,便是訓練得牛頭不對馬嘴,訓練的結果,也可以教她在事前預料婚姻的葫蘆里有些什么藥,但臨事她會發現壓根兒不是這么一回事。換言之,近代以來,婦女的身份地位,婦女的每一個活動的園地,都靜悄悄地經歷著一番革命,其結果雖對性沖動并無直接的影響,而一種間接的、并不存心的、牽牽扯扯的影響,卻到處皆是,四方八面都是。而同時,在男子的地位與活動方面,卻并沒有發生可以對比的革命,今日的男子還是五六十年前和七八十年前的男子。結果當然是一個無可避免的失其適應的局面。婦女運動或婦女革命的種種效果,我們既無法加以打消,也不想加以打消,那么要修正目前已失其適應的性的局面,那責任的大部分就不得不由男子擔當起來。我們必須有一個新的丈夫來接待一個新的妻子。
生命的一切都是藝術,這話我以前已經說過不止一次。不過也有一些人不承認這句話。我以為這些人是誤會了,他們把藝術和審美的感受力混做一回事,實際上卻是兩回事。一切創作,一切行為,都有藝術的性質,這不但以人類的自覺活動為然,一切自然界的不自覺的活動也可以說多少有些藝術的意味。說生命是藝術,實際上也不過是一種老生常談,卑之無甚高論,要不是因為時常有人作為矯情的反面論調或口頭上雖承認而行動上卻全不理會,我們也無須把它特別提出來。就現狀而論,說不定也正因為這種矯情與言行不相呼應的人太多,我們忍不住要說,要是人生是藝術的話,那大部分不是美好的藝術,而是丑陋的藝術。
我們說人生大部分是丑陋的藝術,指的是一般的人生,但若就性愛的人生領域而論,我們似乎更忍不住要說這樣一句話。我們常聽見說,兩性之間,真正更能在自然界表示或流露藝術的沖動的是陽性,而不是陰性,這話是不錯的,許許多多動物界的物類確實是如此(我們只需想到鳥類,就明白了),但若就在性愛領域以內的近代男子而論,就漢密爾頓、戴維斯、狄更生三位醫師所和盤托出的種種事實而論,這樣一個總括的結論,就很不容易達到了。這是很不幸的一個局面,因為戀愛這個現象,若當做性關系的精神的方面看,實際上等于生命,就是生命,至少是生命的姿態,要是沒有它,至少就我們目前的立場而言,生命就要消歇。時至今日,我們對戀愛的藝術所以受人責備、忽略以致蔑視的種種原因,已經看得很清楚,并且可以很冷靜地把它們列舉出來,例如,宗教的、道德的、精神的、審美的,等等。而這些原因的活動實際上并沒有多大的根據,即基于成見者多,而基于事理者少,我們如今也看得很明白。這樣一番認識,一種看法,是很重要的,我們今后要改進戀愛的藝術,這種看法是個必需的條件。我們也知道這種看法在目前已漸漸發生影響,即使與真正的事實與學理未必完全相符,但終究是個進步。有的人甚至根據這種新的看法,從而作為矯枉過正的主張,就是,想把性的活動完全看做一種尋常日用的活動,一種盡人必須例行的公事,好比穿衣吃飯一般,或一種隨時乘興的娛樂,好比跳舞與打球一般,事前既不需廣事張羅,臨時也毋庸多加思索;他們認為只要采用這樣一個看法,一切性活動所引起的問題便根本可以不致發生,更無論解決之煩了。這樣一個主張,雖屬矯枉過正,也和以前的有些不同,就是,以前的人若有這種主張,往往是出于一時的意氣,而今日的人作此主張,則大有相當的理論做依據。不過這種主張,終究是不健全的。英國的文學家與批評家赫胥黎(Aldous Huxley)對當代的生活風尚是有很深刻的觀察與評論的一個人,他根據詩人彭斯(Robert Burns)的見地,曾經說過一句很真實的話:“冷漠而沒有熱情的放縱行為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一件事。而戀愛這樣東西,假如可以隨便發生的話,結果一定是冷漠而沒有熱情的。”[538]還有一層我們不得不加以說明的,就是即使我們真把戀愛降低成為一種例行公事,或一種隨興消遣,我們對兩性關系的協調問題,不但并不能解決,并且可以說很不相干。不久以前,我們把性結合看做一種義務,初不問其間有沒有一些感情或浪漫的成分;那種情形固然是離開應有的健全狀態很遠,如今把性結合當做一種公事,一種娛樂,其為違反自然,其為與自然暌隔,事實上是同樣遠。[539]上自文明的人類,下至哺乳類以降的動物界,性結合的行為,就一般正常的狀態而論,事先總有幾分猶豫,幾分阻力,而要消除這種猶豫與阻力,而使結合的行為得以圓滿地完成,其間必須有充分的熱情與相當的藝術。如果我們想否認這個自然的基本生理事實,我們是一定要吃虧的,而所吃的虧還不限于一種方式。
至此我們就說到了戀愛的藝術在衛生學與治療學上的重要,而不得不多加一番申說。在以前,這種申說是不可能的,并且即使說來,也沒有人能了解。在以前,所謂戀愛的藝術是可以擱過一邊的,可以一腳踢開的,因為妻子的性愛要求既向來無人過問,而丈夫的性愛要求很多人都認為可以暗地里在婚姻以外別求滿足的途徑。不過時至今日,我們對于夫婦雙方的看法都已經改變了。我們現在的趨勢是承認妻子和丈夫同樣有性愛的權利;我們也漸漸指望著,所謂一夫一妻的制度會切實地經過一番修正,不再像已往及目前的那般有名無實,掩耳盜鈴。因此,在今日,不講求戀愛的藝術則已,否則勢必最密切地牽涉到另一個問題,就是單婚制或一夫一妻制的培植,因為,婚姻之制,除了一夫一妻的方式以外,實際上是行不通的,無法維持的,而即使在一夫一妻的方式下,婚姻生活的維持已經是夠困難的了。
戀愛的藝術,就它的最細膩最不著痕跡的表現而論,是一個男子和一個女子在人格方面發生最親切的協調的結果。不過就它的一般粗淺的程度而論,這藝術也未始不是尋常性的衛生的一個擴展,亦即未嘗不是醫師的工作范圍的一部分,換言之,如果尋常的婚姻生活產生困難的問題或遇到困難的情境時,是很有理由可以向醫師領教的。目前一部分提倡性衛生的人還往往忽略這一點,但我相信這種忽略的態度終究是不能維持的,事實上也已經很快地正在那里發生變遷。我們到了現在,再也不能說,求愛與性交的知識是天授的,是天縱的,是良知良能的一部分,因而無須教導。好多年以前,英國名醫師貝杰特就說過,至少在文明狀態下,這種知識是要授受的。我們不妨補充說,就在文明程度不高的民族里,這種授受的工夫其實是同樣的需要,在這些民族里,男女青年到了相當年齡,便需舉行很隆重的成人的儀式,而性交知識的訓練便成為這種儀式的一部分。還有很多人所不大注意而值得提出的一層。就是這些民族所處的環境既比較自然,對于性交前的種種準備步驟也往往能多所措意,而性交方式的繁變,也是一個比較普通的現象。這些參考的點都是很重要的。求愛或交接前的準備必須多占一些時間,因為,在生理方面,時間不多,則欲力的累積有所不足,上文很早就說過,所謂積欲的過程是要充分的時間的;而在心理方面,時間不多,則戀愛中精神方面的一些成分便無從充分地發展,而真正的婚姻生活便失所依憑,因而不能維持于久遠。我們也必須承認,交接是可以有許多不同的方式的,不同的方式雖多,要不至于超越尋常人性的變異范圍之外,換言之,它們實際上并沒有什么不正常,并不是一些惡孽的根性的流露。我們更需承認,這些方式的變換也是必需的,因為對于有的人,或在有的時候,某一方式要比另一個更相宜,更有滿足的能力。新婚夫婦,有時要經過好多年,才發現只有在某種情況下,采用某一方式,性交方才發生快感,或單就妻子方面而言,雖無快感,也至少可以把不快之感減到最低限度。這兩層,即交接前求愛的準備工夫與交接方式的變換與選擇,如果能得充分的注意,我以為大多數女子方面所謂性能薄弱或性趣冷淡的例子已經可以不藥而自愈。
上文所說的種種,我們如今漸漸了解,是一個賢明的醫師所不能不過問的。我們應知即就受孕一端而論,女子的性的滿足也未嘗不是一部分的條件,因為女子的地位,至少就受孕一點而論,絕不是完全被動的。英國前輩中著名的婦科醫師鄧肯(Matthews Duncan)認為為保障受孕起見,女子的性快感是萬不可少的,后來別的專家如同基希(Kisch)等對這個看法又曾經加以坐實。我們以為性交時快感的有無未必是受孕與否的一個萬不可少的條件,因為世間大量的嬰兒的孕育,總有一大部分是和這種快感之有無沒有關系的;換言之,性交而有快感的女子既少,而嬰兒之孕育卻如此之多,足證兩者之間不會有很大的關聯。不過基希也發現性感不快的癥候(基希認為這是和性交的不得滿足是一回事)和女子不生育的現象有很密切的連帶關系;他發現38%的不生育女子有這個癥候,不過基氏所提到的只是一部分資料,至于一般的情形是否如此,或一般的關聯程度是否如此之高,他卻略而未論。[540]
上文所謂求愛的準備工夫指的并不是、至少不止是、結婚以前的那一個耳鬢廝磨的階段,而是每一度性交以前很自然也很必需的一個先決條件。這是戀愛藝術里最單純與基本的一個事實,上文也曾提到過。開始求愛,大抵是男子之事,如果他從察言觀色之中,覺得時機是相當成熟,他就不妨建議(他一定得察言觀色,時機成熟與否,女子是絕不會告訴他的);建議是他,交接前后過程中始終取主動地位的當然也是他;不過如果女子也表示一些主動的傾向,這其間也絲毫沒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因為假定女子是一百分的被動的話,戀愛的藝術是無從說起的。在純粹的生理方面,求愛的準備工夫,即一些性愛的戲耍,直接可以引起女子的愉快的情緒,而此種情緒又轉而激發生殖器官一帶的腺的分泌,總要等到這種分泌相當多,使生殖器官呈一種浸潤的狀態,才可以開始交接[541],否則勉強交接也是不愉快的,甚至于有許多困難。有時,因為分泌的缺乏,不能不用滑膩的油脂之類來代替,但如準備的工夫充分的話,這種替代品應該是用不著的。
上文說的這些,在文明社會中雖往往受人忽略,但在所謂不很“進步”的民族里,卻了解得很清楚。例如新幾內亞的馬來人,據說配偶的選擇是很自由的(但需不侵犯圖騰的界限和血緣的限制),并且男女可以同居好幾個月以后才提到婚姻的締結。有幾個地方,又流行著一種風俗,就是男女青年可以同臥,男的可以把女的抱在懷里,同時對于女的上半身可以有撫弄的行為。在這種情境下,交接的行為倒也難得發生,但若發生,隨后這一對男女也就議親而成夫婦。[542]這一類的風俗,至少對戀愛藝術的一些基本原則是顧及到了的。
交接前求愛的準備工夫的過程中又有很自然而也很需要的一點,就是在女子的陰蒂上,多少要運用接觸、擠壓或揉擦一類的方法來加以刺激,因為陰蒂始終是女子性感覺的主要匯點。[543]有的精神分析學派的人認為陰蒂之所以為此種匯點,只限于女子性發育的最初幾年,一到成年期,正常的情形是這種匯點會從陰蒂轉移到陰道,并且事實也往往如此。這種見解究不知從何而來,此派的人每多閉門造車的見解,我以為他們對女子的身心結構,如有幾分真知灼見,這種見解是很容易消除的。陰蒂是性感覺的正常的匯點,起初如此,后來也未嘗不如此,并且往往不但是主要的匯點,而且是唯一的匯點。女子到了成年,在性交生活確立以后,陰道會自成一個性快感的中心,也是很自然的,但其間說不上什么“轉移”。狄更生以婦科專家權威的資格說:“就一大部分的女子而論,只有在陰蒂部分感受到壓力以后,性交時才能達到亢進的境界,而這是完全正常的。”
說到交接的方式或姿勢,有人以為正常而合理的姿勢只有一種,就是女子平臥面上,而任何別的姿勢是不自然的,甚至是“邪僻”的“作孽”的。[544]那是一個錯誤。人類歷史中某一時代或某一民族所最通行的習慣未必就可以成為天下萬世的師法。人類最古的一幅交接的圖畫是在法國西南部的多爾多涅(Dordogne)地方發現的;它屬于舊石器時代的一個文化期——所謂索留特累期(Solutrian Age)。在這幅圖里,平臥面上的是男子,而女子則取一種蹲踞的姿勢。就現狀論,不同的民族中,對交接的姿勢,就各有其不同的習慣或風尚,而同一民族中,所采用的也大都不止一種姿勢。[545]近時美國醫師范·德·弗爾德講到歐洲人的性生活時說,做丈夫的大都不知道床笫生活的單調,如果知道,此種單調的生活是可以用姿勢的改換來解除的,而姿勢的改換事實上也沒有越出正常的變異范圍之外;可惜的是,他們大都根本不了解這一點,或雖知其可能,而認為只有“淫穢”的人才肯這樣做,他自己是不屑為之的。[546]
事實上我們還可以說更多一些的話。對許多例子,只需選定一種姿勢,問題就可以解決,但對另一些例子,問題要比較嚴重。就一部分女子而言,有幾種姿勢,甚至包括最尋常的幾種姿勢在內,是根本不容易采用的,或勉強采用了,也可以感到極大的不舒適,而一種比較奇特的姿勢反而比較容易,反而比較可以供給快感。
我們說到最廣義的生理方面的性關系,我們還得記住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凡屬對于夫婦雙方能增加滿足與解除欲念的一切行為與方式,全都是好的、對的,而且是十足的正常的;唯一除外的條件是,只要這種行為與方式不引起身心兩方面的創傷。(而就身心健全的人而言,這種創傷也自不至于發生,我們可以不必過慮。)尋常的交接而外,更有兩種主要的接觸,一是女對男的咂陽,二是男對女的舔陰。這種吮咂的沖動是很自然的,即在從未聽人道及過的男女,興會所至,也往往會無端地自動地想到。我發現一般神經不大健全而道德成見又很深的人不斷地發問,這種或那種不大尋常的性接觸的方式是不是有害的,或是不是一種罪過。對于這種人,這一類的方式可以引起一番神經上的震撼,他們認為至少“從審美的”立場而言,這種方式可以叫人作三日嘔。不過他們似乎忘記了這一點,就是,所謂最尋常與最受人公認的性交方式又何嘗“美觀”呢?他們應當了解,在戀愛的神秘領域里,特別是到達床笫之私的親昵境界以后,一切科學與美學的冷靜而抽象的觀點,除非同時有其他特殊的人文的情緒在旁活動,照例是不再有地位的,有了也是不配稱的。一般板執而講求形式主義的人,一到性的題目上,盡管美意有余,總嫌理解不足,我們對他們,只是很婉轉地把莎翁的一句百讀不厭的老話提醒給他們聽:“戀愛說起話來,自有它的更善的知識,而知識說起話來,總充滿著更親密的愛。”[547]
在這一點上我們還不妨補充一些事實。漢密爾頓在所調查的100個已婚女子——全都不能不假定為很正常、健康而社會身份很好的女子中,發現13個有過舔陰或咂陽的經驗,或兩者兼有,而13個例子都沒有發生過不良的影響。因此,漢氏很合理地作結論說:“無論何種性的戲耍的方式,就心理的立場而言,是沒有禁忌的。”同時,漢氏也說了一些保留的話,其中最重要的有兩點:一是此種戲耍在身體上不引起什么創傷,二是在心理上不引起什么罪孽的感覺。這都是很有意義的。漢氏也說到他在別處遇見過一些憨態可掬的例子,他們很天真爛漫地采用過這些所謂“作孽的”性的接觸方式,當時并不知道這些方式在許多人看來是如何的齷齪,如何的兇險,如何的不得了,“一旦忽然發現這許多人的看法,一番震驚之余,不免深自懊惱追悔,結果很快地促成了一些癲狂的癥候”。[548]即此一端,已足夠教我們知道,當務之急是要讓一般人,在這一類性的問題上,得到一些更開明的見解。狄更生,根據他多年的婦科經驗,很賢明地說過,我們應當讓每一個女子“可以放心地了解,夫婦之間,床笫之私,在高漲的熱情彌漫充塞的時候,沒有一件事是和精神戀愛的最高理想根本上不相稱的;換言之,夫婦之際,一切相互的親昵行為是沒有不對的”。
在這樣一本引論性質的書里,我們并沒有討論戀愛的藝術的種種細節的必要。不過在結論里,我們至少應當說明,戀愛的藝術絕對不限于身體與生理的方面。即使我們把生理的方面擱過不論,或雖論而認為它只有一些間接的關系,即使就成婚已經二三十年而性的生活已退居背景的例子而論,甚至即就根本不能有性交生活的夫婦而論,戀愛的藝術依然不失為一種藝術,一種不容易的藝術。夫夫婦婦之間,應當彼此承認個人的自由;生活理想盡管大致相似,其間脾氣的不同、興趣的互異,也應當彼此優容;彼此應當不斷地體貼,應當坦白地承認自己的弱點與錯誤,同時也接受對方的錯誤與弱點,而不以為忤;嫉妒的心理是有先天自然的根據的;任何人不能完全避免,偶然的表現是一定有的,并且表現的方式也不一而足,這種表現在一方固然應當力求自制,在對方也應當充分寬恕——諸如此類問題的解決,盡管與狹義的性關系無干,也未始不是戀愛藝術的一部分,并且是很大的一部分,甚至可以說是最大的一部分。并且,若有一分疏虞,不但夫婦的關系受影響,全部的人生藝術也就從此可以發生漏洞,成為種種悲哀愁苦的源泉。
總之,我們對夫婦的關系,總需取一個更寬大的看法;否則,我們對構成此種關系的種種因素,使此種關系的意義更可以充分發揮出來的種種因素,便無法完全把握得住。一定要這些因素都有一個著落,個人的幸福才有真正的保障,而除了個人的衛生上的功用而外,社會的安全與秩序也就取得了深一層的意義,因為,婚姻的維持與鞏固也就根本建筑在這些因素上。弗洛伊德在1908年時說:“要在性的題目與婚姻的題目上提出改革的方案來,那并不是醫師應有的任務。”這種置身事外的看法現在是過去了,而弗氏自己后來也似乎看到這一點,因為,自從1908年以后,他在許多人生的大題目上,可以說一些含義再廣沒有的大題目上,下過不少思考,發過不少議論。時至今日,我們可以叫穿地說,醫師的任務絕不在保留一部分人間的罪孽,為的是可以借題發揮,甚至可以于中取利;這種看法盡管和醫術的原始的看法完全相反,但時代既大有不同,我們的觀念也自不宜故步自封,墨守成規。在醫學的每一個部門里,醫師和一般明白攝生之道的人的任務就在對人生的種種條件與情境,求得進一步的調整與適應,務使“罪孽”的發生越少越好,在我們目前所討論的部門里,我們的任務更應如此,因為它和人生的關系要比任何其他部門更見得密切,而其為禍為福,所關更是非同小可。因此,醫師對于任何醫學的部門雖應有充分的認識與運用充分的聰明智慧,而對于我們目前所注意的部門,尤其應當如此。[5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