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愛媛把藍(lán)色本子從陽臺扔了下去。這些年手機(jī)、合同夾、盤子、玫瑰花、戒指盒等等,都從她手里飛出去過。而那本藍(lán)色本子是唯一一件,扔出去后她立刻感到后悔的東西。
她飛奔下樓。本子躺在宿舍樓后的灌木叢里。
她拿什么和那個白衣女孩比,她想,人家皮膚白皙身材嬌小,和人家比不是拿雞蛋砸石頭嗎。
轉(zhuǎn)眼間,五周過去了。這期間,她打聽到艾生是中文系的學(xué)生,目前單身,具體情況不明,有人說他性格孤僻,也有人說他脾氣怪異,但在她眼里,只要他還單著,他就是一塊夾在沙石中溫潤無瑕的白玉。
她還發(fā)現(xiàn),艾生喜歡坐在第六排靠窗的位置,一連三星期他都坐在那里。
她開始醞釀一個計劃。
午餐后她來到教室,在艾生常坐的座位的一側(cè)放上課本,占領(lǐng)五個座位,空著另一側(cè),剩下三個座位,以免艾生誤會整排座位都被占了。
她心情忐忑地等艾生出現(xiàn)。她把原本計劃留到大學(xué)畢業(yè)的頭發(fā)剪短了。理發(fā)師傅建議她別留劉海,因為她額頭飽滿光滑。她聽從師傅的建議。
理發(fā)的效果雖不至于立竿見影,但每次照鏡子,光潔的額頭和扎起的馬尾,都能把視線從毛孔粗大的臉上吸引開。
她希望艾生喜歡她的新發(fā)型。
她想,如果再看到艾生和別的女孩同行,她就把本子燒成灰。
那天下午,艾生走進(jìn)教室,接著朝她走來。
心臟像如脫韁野馬踏著她的胸口。
可是,他沒選她坐的那一排。
他的座位和她隔著兩排。他身邊坐著一個身穿白衣的細(xì)瘦背影。
下課后,她等教室里的人都離開后,才收回占據(jù)半排桌子的課本。
她終究不舍得把那本藍(lán)色本子扔掉,或是燒掉。
那天她在圖書館準(zhǔn)備學(xué)科論文。她無意中將藍(lán)色本子帶到圖書館。
她盯著藍(lán)色本子恍惚片刻,便把本子扔到旁邊,她不想把它帶回去。也許是因為論文寫作的時間過于緊張,那段日子她總覺得心情郁悶。
“同學(xué)?”有人打斷正埋頭梳理資料的她,她轉(zhuǎn)頭甩給對方一記惡狠狠的眼神。
艾生如清泉般明晰透徹的表情,讓她倒吸口涼氣。
他淺淺笑著,“我有本和這一樣的本子,前些日子弄丟了,這本是你的?”
她望著他,一時間發(fā)不出聲音。
“你介意我看一下嗎?”
她點點頭,又搖搖頭。
男生始終面帶微笑。誰說他性格怪異脾氣不好來著?那些人肯定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他明明是個愛笑又笑得燦爛奪目的男生。
他翻開本子,“哦,這真是我的本子,”他又翻了翻,“你在哪找到的?”
“我在圖書館撿的。”
“在這兒?”
她點點頭。
“能還給我嗎?”
還給你?然后呢,各走各路?她說:“為了確定主人,我看了下里面,你在寫小說?”
他臉色微紅,說:“嗯,寫得不好。”
“寫得很好啊,你能告訴我故事結(jié)局嗎?”
“本子丟后我就沒寫了。”
“如果我還給你,你會繼續(xù)寫嗎?”
“應(yīng)該會。”
“那……寫好之后,能給我看嗎?”
“可以啊。”
對陳愛媛來說,愛上艾生不是好事,但也不是壞事。和艾生分手后的許多年里,她一直保持單身。
比她富有的男人熟視無睹,沒她富有的男人居心不良。幸運同時也不幸的是,這些年隨著餐廳和酒店生意的紅火,她變得越來越有錢。
難道你就這么害怕孤單嗎?其實也不是。
只是偶爾想起曾今有個深愛的男人,想起他曾陪在你身邊,就覺得胸口空落落的。像有人拿刀子在心頭剜掉一大塊紅肉,之后就一直殘缺著。
陳愛媛光著腳丫站在雪地里。她知道自己又做夢了。
她看見艾生,圍著她織的圍巾(其實是寒假回去求媽媽織的),站在女生宿舍門口等她下樓。
四周白茫茫一片。
他臉白如雪,眸黑如玉。冰凍三尺,呵氣成霜。
“抱歉,讓你等這么久。”從三樓飛奔而下的女生喘著氣,臉頰潮紅。
“慢點也沒關(guān)系,我占好座了,你吃早餐了嗎?”
女生搖搖頭,起床后光洗臉梳頭就搞到現(xiàn)在。
“我剛好有肉包。”
他從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個牛皮紙袋。
眼前站著心愛的男生。肉包的湯汁和熱氣涌進(jìn)口腔,連飄落臉頰的雪花,都變得溫暖起來。
有生以來的最美時光。
變成現(xiàn)在最美好的夢。
眼皮掙扎了一陣。陳愛媛睜開眼,她想起自己還在劉宇明的車子上。
“老板,你醒了。”
男人的話打斷了陳愛媛的思緒,她頓時想不起方才夢里的內(nèi)容。
她看向窗外,車子停在她家門前,她說:“到多久了?”
“十分鐘,你不舒服嗎?要不要去醫(yī)院?”
“最近事多,沒睡好,有些疲憊。”
“你是忙著賺錢提前退休嗎。”
“對啊,我要去環(huán)游世界,還要登月呢。”
“真的?”
“哎呀,我忘了件事,”她點亮手機(jī)屏幕,十點過五分。她說,“我媽叫我相親來著。”
“對方有聯(lián)系你嗎?”
“等了幾分鐘就回去了吧,我這把年紀(jì),哪還有人追呢?”
“你還很年輕。”
“男人都喜歡聽話的女人。”
“聽話的女人相處久了也沒意思。”
“看來我妹妹很適合你哦。”
男人木訥。
“我妹妹雖對你有意思,你也不用勉強(qiáng)。”
“我姐老催我結(jié)婚,我也想和適合的人交往。”
“我可提醒你,你要傷害她,到時候你姐來求我也沒用,你別想在這混下去。”
男人表情錯愕。
“我的要求很簡單,結(jié)婚之前別上床,管她倒貼你還是威脅你,記住了?”
男人點點頭。從他睜得圓圓的眼睛以及微張的雙唇來看,這并非偽裝。
“你可能覺得我古板,不過凡事就怕萬一,我可不想我妹妹也像我,沒結(jié)婚就被人搞大肚子,搞得現(xiàn)在都沒人要。”
劉宇明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
她感覺自己說太多了。能怎么辦呢。劉宇明身著紫色襯衫,肌肉線條隱隱浮現(xiàn),袖子挽起,這似乎是他的習(xí)慣。他輪廓分明的臉,粗壯緊實的手臂,以及每寸裸露在空氣里的皮膚,都散發(fā)著濃郁的玫瑰花香。
也許是汽車清新劑的氣味?她想,在有好感的男人面前,一無所有的女人脫衣服,物質(zhì)豐裕的女人卸偽裝,都是向?qū)Ψ秸宫F(xiàn)柔弱的手段。
她微笑道:“進(jìn)去喝杯茶?“
男人拼命搖頭。
失敗了,她想,不過自己本就不擅長賣弄風(fēng)情(等等,我剛做了什么)。
陳愛媛?lián)Q上拖鞋,走進(jìn)玄關(guān)時她發(fā)覺客廳沒開燈,過道里回蕩著某種詭異的聲音,撲面而來的冷氣讓她差點打噴嚏。
不用猜,陳愛青又給艾果看少兒不宜的影片。
她忽然有個想法。
她把頭發(fā)全撥到臉前,然后躡手躡腳朝客廳的長沙發(fā)走去。
那顆陰森的頭顱劈下來時,王柔林下意識撲到艾果懷里。
而“鬼”也嚇得往后退了幾步。
客廳亮起燈。
陳愛青在哈哈大笑。斯巴達(dá)跟著她發(fā)出嗚嗚的聲音。
王柔林,艾果和她媽媽三人手里都拿著一杯溫水。
小姨端著熱水壺,說:“還要我再燒一壺嗎?”
三人同時搖頭。
艾果媽媽想要嚇艾果小姨,但她不知道王柔林今天來家里,她嚇到王柔林的同時也嚇到自己。
在艾果媽媽的嚴(yán)厲呵斥下(你再給孩子放這種片子我就把電視給砸了),所有人回各自房間睡覺。
暖黃的床頭燈像一枚小太陽。
王柔林躺在艾果身旁。艾果抓著王柔林的胳膊,艾果的臉貼著她的肩窩,她仰起臉注視她,目光里的溫柔如月下湖水。
那種奇怪的感覺又浮上王柔林的心頭。
艾果說:“電影里那個女孩……能活著出去嗎?”
“應(yīng)該能吧,她不是主角嗎。”
艾果忽然抱住她,“我感覺她出不去。”
“想知道結(jié)局明天再看啊。”
艾果呼出的濕熱的氣體輕拂著她胸口的肌膚(兩人都穿著吊帶睡衣),撩得她心頭陣陣悸動,呼吸也亂了節(jié)奏。
“我媽不讓我看啦!”
擁抱的力度漸漸減輕。
她輕輕地把艾果的頭安放到枕頭上。
王柔林側(cè)身躺著,面朝著艾果。
初次與艾果見面,艾果問能否坐她身旁時,王柔林險些以為艾果對她一見鐘情。
十四年來第一次有男生向自己搭訕,轉(zhuǎn)眼發(fā)現(xiàn)是自以為是。
王柔林抬起手,遮住艾果的額頭。艾果臉頰微胖,鼻頭和下巴有些圓,好在她有張巴掌臉,加上睫毛濃密,鼻梁筆挺,如果再有一頭長發(fā),肯定是個可愛的女生。
王柔林移開手,眼前出現(xiàn)一個容貌清秀的男孩。
她翻身,使勁閉上眼,想立刻沉入夢鄉(xiāng)。
她又睜開眼,翻身對著艾果。盯著艾果看了半晌,她終于忍不住把臉湊近艾果的肩窩。
沉浸在沐浴露的清香里,王柔林放緩呼吸。
眼前是高聳入天的森林。森林的中央有一塊圓形花圃。玫瑰,月見草,向日葵簇?fù)沓梢粔K柔軟的地毯。
他牽著她的手,從潮濕陰涼的森林走進(jìn)陽光里,來自他手心里的溫暖,沿著她的手臂向全身擴(kuò)散,就像緩緩步入溫泉。
他和她站在花圃中央。他的手撫過她的手臂,肩膀,脖子,最后停在臉頰上。
他濃密的眉毛似乎粘上金色的粉末,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花瓣紛飛,蝴蝶起舞。
他高挺的鼻梁貼近她的臉,兩片綿軟的唇輕易占領(lǐng)第一塊陣地。
畫面定格。王柔林陷入甜蜜的夢鄉(xiāng)。
每天早晨大約七點陳愛媛會本能般地睜開眼。深呼吸,再深呼吸,頭腦清醒后起床。
周日的清晨,餐桌上一般見不到妹妹和女兒。
溫水配吐司。陳愛媛厭惡牛奶,也沒有喝咖啡的習(xí)慣。
她倒了杯橙汁。接著去門口拿報紙,順道將瓶裝牛奶拿進(jìn)來。
看完報紙后,從公文包里拿出平板,瀏覽秘書整理好的資料和業(yè)務(wù)表格。
往常的周日她會給自己放一天假。陪母親看電視劇,和妹妹或女兒逛街。
電視劇和逛街是次要的,重點是她想找個人談心。今天女兒有朋友陪著,母親也不在,而看家的任務(wù)落到妹妹肩上。陳愛媛決定去餐廳轉(zhuǎn)轉(zhuǎn)。
她本打算開妹妹的車,不過想到今天她們可能出去玩,便決定步行去巴士車站,順帶散散心。
她換上運動鞋,同時把要穿的高跟鞋裝進(jìn)購物袋拎走。
出門時八點過十分。和保安打個照面后,她走出社區(qū)大門。
她忽覺腳跟發(fā)酸。她估計到巴士站需要花二十分鐘。可是平時開車轉(zhuǎn)眼就能看到的巴士站,今天走半個小時都沒到。
道路兩旁幽靜的森林,陽光只能照射到高高的樹尖上。離開社區(qū)到現(xiàn)在,她只看見一輛車經(jīng)過。柏油路在不遠(yuǎn)處拐個彎,彎道口立著一個標(biāo)牌。
她突然有個念頭。假如這時候劉宇明開車經(jīng)過,那她就謝天謝地了。
要是竄出頭獅子怎么辦?
她想,她是發(fā)什么瘋才想走去巴士站。
林間穿梭的風(fēng)聲愈發(fā)刺耳。巋然不動的樹木形成兩堵綠墻,將寬闊的馬路擠成逼仄的矮巷。
從彎道口涌出的白霧蠶食掉不遠(yuǎn)處的標(biāo)牌。綠墻蒙上白紗,林間浸出的霧氣如同無數(shù)只蒼白的手掌,掙扎著向她襲來。
“我肯定睡迷糊了。”她掏出手機(jī),沒信號。
她轉(zhuǎn)身往回走,她才發(fā)現(xiàn),有個衣衫襤褸,頭發(fā)蓬亂的男人正向她走來。
她緊緊捏著包包的肩帶。她想往前走,雙腳卻像扎了根。
這人從哪冒出來的?
她想轉(zhuǎn)身跑去巴士站,但想到巴士站可能只有一個空落落的站臺,脊背就泛起寒意。
這時,她身后傳來汽車的喇叭聲。
剛上車就聽見父親破口大罵。
“腦子進(jìn)水啊!這什么地方你不知道!”
那個人停在原地。車子從他身旁駛過。陳愛媛從后視鏡里看到,那人一直盯著車子,直到往后退去的森林將他淹沒。
母親的聲音將陳愛媛從恍惚中喚醒。她感覺手心冰冷,身體僵硬。裝著高跟鞋的購物袋也不知去向。
“愛媛,愛媛?”副駕駛座的母親盯著她,目光急切。
她和父母之間似乎隔著一層玻璃,玻璃不斷增厚,父母的聲音變得越來越遙遠(yuǎn)。
她的魂魄還停留在那塊方寸之地,面對即將來臨的暴風(fēng)雨手足無措。
她不停眨眼。她怕在父母面前流下眼淚。
“可能只是流浪漢啊,又不會怎樣。”
“什么流浪漢?”母親問道。
后視鏡里父親緊蹙的眉頭略微舒展。
對王柔林來說,這一切似乎來得太早。
她和艾果面對面躺著,兩張臉的距離不及一指。
這是第一次在課堂之外,看到艾果睡覺的樣子。
她數(shù)著艾果的睫毛。指尖貼近艾果的嘴唇卻不敢觸碰。她感受著艾果的呼吸,同步自己呼吸的節(jié)奏。
床頭的陽光里浮動著細(xì)小的光點。房間里彌漫淡淡的薰衣草香,艾果身后坐著一只巧克力色的玩具熊,它望著窗臺,窗臺上掛著一只晴天娃娃。
陽光移向艾果的側(cè)臉,王柔林抬手遮住光線,女生抖動的眼皮又恢復(fù)平靜。
她的手在女生臉上投下小塊灰色陰影。就這樣看著她沉睡,也是一件暖心的事情。
敲門聲吵醒了艾果。
“起床啦艾果,外公外婆回來了。”門外是小姨的聲音。
艾果緩緩睜開眼,然后朝王柔林露出一個香甜的笑。
“艾果。”
“嗯?”
“上次你親了我,在小花園,還記得嗎?”
不知哪來的勇氣,讓她在艾果臉上吻了一下。
“謝謝你陪我過生日。”
“謝謝你,讓我陪你過生日。”
對王柔林來說有些夢想從未實現(xiàn)。周一想睡到上午十點再起床,學(xué)校的日常想穿裙子和涼鞋,十四歲生日前想和一個好看的男生談戀愛。
現(xiàn)在又多了一個夢想。
艾青給她端來一杯溫水。
“姐,聽說你看到鬼啦。”
陳愛媛半躺在陽臺的沙灘椅上,“我就逗逗二老。”
“你過分了啊,爸媽多大年紀(jì)了。”
“哎呀,我知道錯啦,我再向他們解釋。”
陳愛媛努力擠出笑臉。
“給自己放天假,享受下日光浴吧。”
艾青進(jìn)屋。陳愛媛的面部肌肉跟著松弛下來。
回來的路上母親說要去廟里求道靈符,陳愛媛一聽就嚴(yán)厲制止。
話說回來,要不要去拜拜神仙呢,別回頭把家產(chǎn)都敗光了。
不過再怎么制止母親都會去廟里吧,就像她總是不厭其煩給她倒牛奶。
陽光的熱度傳遍全身上下,每個毛孔都在自由呼吸。
她在車上憋住了眼淚。但她知道自己做的還不夠好。今天的事就不應(yīng)該發(fā)生。
突然想吃主廚燒的牛排和鵝肝。
他現(xiàn)在在哪呢?
不知從哪飄來的云朵擋住了陽光。陽臺籠罩在淺影里。風(fēng)兒微涼。
他現(xiàn)在在哪呢?
那個女人還陪在他身邊吧。
幫他審稿。對他埋下的伏筆贊不絕口。成為序言里那個他最想感謝的人。
早餐和他一起享用豆?jié){和肉包。
食堂一樓的豆?jié){,和學(xué)校對面的肉包,每回他都能湊齊。
手機(jī)哼起歌兒。鄧紫棋的《喜歡你》。
“愛媛?”
“嗯。”我想你了。
“我能不能見艾果一面?”
“我跟她說。”
“那就這樣。”
“嗯。”就這樣?她忍不住哭出聲。
“愛媛?”
“嗯。”她聽見自己昏濁的鼻音,想找地方藏起來。
她抱起膝蓋,把臉埋在大腿之間。
“出什么事了?”
“沒事。”為什么你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模樣?
“愛媛,我……對不起。”
她沒回話。
她按下掛斷鍵。
淚水吞噬整顆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