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上

臟腑經絡先后病脈證第一

問曰：上工治未病，何也？師曰：夫治未病者，見肝之病，知肝傳脾，當先實脾，四季脾王不受邪，即勿補之；中工不曉相傳，見肝之病，不解實脾，惟治肝也。夫肝之病，補用酸，助用焦苦，益用甘味之藥調之。酸入肝，焦苦入心，甘入脾。脾能傷腎，腎氣微弱則水不行；水不行則心火氣盛，則傷肺，肺被傷則金氣不行；金氣不行則肝氣盛，則肝自愈。此治肝補脾之要妙也。肝虛則用此法，實則不在用之。經曰：“虛虛實實，補不足，損有余”，是其義也。余臟準此。

此章示人知病邪有傳變，補瀉有定法，為治百病之權衡也。蓋五行之氣，子母相生而亦乘勝相加，故經言：七傳者死，間臟者生。七傳者，《難經》所云傳其所勝也。則肝病實脾之旨，實開千古治病之法門。但一臟有一臟之體用，相乘有相乘之虛實，故即肝臟以例其余。

如肝病而虛者，其病氣復欲傳脾，則本氣愈虛而脾臟復傷。當此之時，何以調治？故仲景于病氣未傳之先，而立委曲綢繆[1]之法。酸為肝之體，酸入肝，補其正以瀉邪也；苦為木之用，苦入心，養其子以助正也；甘味入脾，兼能緩肝，和調兩臟，令弗相戕[2]也。且土為水之防堤，防堤堅固，則水不泛濫而君火有權，肝益有氣。金為木之仇，肺金有制，則肅殺不行，而材木暢遂，損有余補不足之義如此。然專為肝家氣分虛者而設，若肝氣實，當直用疏泄木氣方法矣。反是實實虛虛，禍可勝言哉。仲景舉一以例其余，極為剴切[3]詳明。

夫人秉[4]五常，因風氣而生長，風氣雖能生萬物，亦能害萬物，如水能浮舟，亦能覆舟。若五臟元真通暢，人即安和，客氣邪風，中人多死。千般疢難，不越三條：一者經絡受邪入臟腑，為內所因也；二者四肢九竅，血脈相傳，壅塞不通，為外皮膚所中也；三者房室、金刃、蟲獸所傷。以此詳之，病由都盡。若人能慎養，不令邪風干忤經絡，適中經絡，未流傳臟腑，即醫治之。四肢才覺鄭重[5]，即導引、吐納、針灸、膏摩，勿令九竅閉塞。更能無犯王法，禽獸災傷，房室勿令竭乏，服食節其冷熱苦辛酸甘，不遺形體有衰，病則無由入其腠理。腠者，是三焦通會元真之處，為血氣所注；理者，是皮膚臟腑之文理也。

風為百病之長，故以客氣邪風總揭致病之源，以經絡臟腑、皮毛血脈總揭營衛表里之辨。內因、外因，即邪之在內在外為言，非內傷外感也。例內雖若為中風家立論，然邪之中人，先皮毛后經絡，入臟腑，由淺而深，百病皆然，故曰千般疢難，不越三條，欲人于三條中悟致治之大法也。

問曰：病人有氣色見于面部，愿聞其說。師曰：鼻頭色青，腹中痛，苦冷者死；鼻頭色微黑者，有水氣；色黃者，胸上有寒；色白者，亡血也；設微赤非時者死；其目正圓者痓，不治。又色青為痛，色黑為勞，色赤為風，色黃者便難，色鮮明者有留飲。

此望而知之之法也。夫人先天之本在腎，后天之本在脾。脾屬土，土病發見于鼻，腎屬水，水病發見于目，故即目與鼻以賅先后天之為病焉。青為寒主痛，然青又為肝色，是木乘土之象。腹痛苦冷，則陽和盡失而陰寒獨熾，必主卒厥而死也。黑為水色，土病失其堤防，腎邪泛濫，故主有水氣也。黃本土色，土郁則色蒸于外，以寒飲在胸上，滯其清氣，故土色亦上阻也。《經》言“血脫者色白”[6]，故白責之亡血。若赤為火色，鼻準雖屬土，而亦肺竅所開；非時微赤，則火炎上燥，金氣爍絕[7]，故主死也。此五色之征于鼻者也。

至于目為五臟精氣之所注，正而圓，則精氣已絕，不能合辟[8]流動，必主發痓不治也?！吧唷睌稻?，即征之目上四眶，當與《內經》五色篇參看。然在《內經》合明堂上下而概言之，此似專言目耳。五色屬五臟，《千金》候目法最明晰。

師曰：語聲寂寂然，喜驚呼者，骨節間??；語聲喑喑然不徹者，心膈間病；語聲啾啾然細而長者，頭中病。

此聞而知之之法也。寂寂然喜驚呼，以陰主寂靜，厥陰又在志為驚，在聲為呼，今聲寂寂而但驚呼，則知病屬下焦骨節間也。聲振響于肺，氣分壅滯，音必不宣，今喑喑然不徹，知病在中焦胸隔間也。聲高則氣揚，必上達于頭，今語聲啾啾然細而長，則中下兩焦無恙，特恐音氣上攻作痛耳，知病在上焦頭中也。

師曰：息搖肩者，心中堅；息引胸中上氣者，咳；息張口短氣者，肺痿唾沫。

此下兩章，就病人之呼吸定息，以辨其為實為虛，此望聞之最細者。凡呼出心與肺，吸入腎與肝，一呼一吸之中，脾胃主之。呼與吸中少停之際，謂之息。因先就呼出之息，以辨其病之所在，如息而至于搖肩，是心中邪實，氣不得下行而但上竄也。如息引胸中上氣，是肺全失降令，上逆而咳也。息而至于張口短氣，是出氣之多，幾不能定息，清肅不行，而為肺痿唾沫也。三者俱于出氣中證之，故息就呼邊說。

師曰：吸而微數，其病在中焦，實也，當下之則愈，虛者不治。在上焦者，其吸促，在下焦者，其吸遠，此皆難治。呼吸動搖振振者，不治。

此從吸入之息，以征其病之所在也。吸主腎肝，其位遠，今吸而微數，是氣不能下達，中途即返，明屬中焦邪實所致，宜用下法以通壅塞，此邪實而吸數也。若不因邪實而吸自微數者為虛，法在不治，何也？虛在上焦，則清陽不能下際[9]，吸因近而迫促，故令數。虛在下焦，則真氣不能上交，吸因遠而難到，亦令數。此二句即“虛者不治”之注腳。要之非真不治，特難治也。可見一呼一吸，臟氣攸關。若至于動搖振振，則臟氣不歸，出入往返之機將息，又何以治之耶？合呼吸言之，以總結上兩節。

師曰：寸口脈動者，因其王時而動，假令肝王色青，四時各隨其色。肝色青而反色白，非其時色脈，皆當病。

上言察色望聞以知疾苦，此更參之脈，以決病機也。蓋人臟真之氣征于外者為色，流行于營衛者為脈，合色與脈，復準諸天時，而后可以診治諸病，法當于寸口診之。寸口為脈之大會，寸口脈動，鼓而有力，亦必與時相應，與色相合，方許無病。故即寸口以該諸脈，即春令以律四時，即肝臟以例五臟焉。

問曰：有未至而至，有至而不至，有至而不去，有至而太過，何謂也？師曰：冬至之后，甲子夜半少陽起，少陽之時，陽始生，天得溫和。以未得甲子，天因溫和，此為未至而至也；以得甲子而天未溫和，為至而不至也；以得甲子而天大寒不解，此為至而不去也；以得甲子而天溫如盛夏五六月時，此為至而太過也。

人身一小天地，凡歲氣之有過不及，人身應之，即為病氣，故以“至”字立之準。先至、未至、不去、太過，是四序有常而盈虛無定。如冬至甲子起少陽，謂冬至后六十日內得甲子為少陽起，是謂一陽初生，天得溫和，道其常也。其間或寒或熱，或先或后，人在氣交之中，不能與時消息，往往因之而病。故仲景特揭歷元[10]以繩[11]六氣焉。

按冬至后甲子起少陽，雨水以后起太陽，谷雨以后起陽明，夏至以后起少陰，處暑以后起太陰，霜降以后起厥陰，六氣各旺六十日。將來者進，成功者退，皆以甲子筭[12]起，乃合四時之序。

師曰：病人脈浮者在前，其病在表；浮者在后，其病在里。腰痛背強不能行，必短氣而極也。

關前為陽，關后為陰。陽脈在陽位，故病在表。陽脈在陰位，即病在里。然病雖在里，而非三陰之里。腰痛背強，甚至短氣，究屬陽邪壅阻所致，故皆從浮脈上斷之。

問曰：經云“厥陽獨行”，何謂也？師曰：此為有陽無陰，故稱厥陽。

無陰則陽無附，故孤陽厥逆于上，乃稱厥陽，如夫無婦，而失所歸也。

問曰：寸脈沉大而滑，沉則為實，滑則為氣，實氣相搏，血氣入臟即死，入腑即愈，此為卒厥。何謂也？師曰：唇口青、身冷，為入臟，即死；如身和、汗自出，為入腑，即愈。

兩寸分主氣血，位上焦，脈宜浮。今沉大而滑，是氣血與邪相搏，沉為血實，滑為氣實也。上焦實壅，發為卒厥無疑。但入臟入腑，卒難分曉。不知左右為陰陽之道路，氣血兩病，如從血分內陷則入臟，臟者深藏難出，必致唇青身冷而死。氣分外傳則入腑，腑者流行不守，必汗出身和而愈也。

問曰：脈脫入臟即死，入腑即愈，何謂也？師曰：非為一病，百病皆然。譬如浸淫瘡，從口起流向四肢者，可治；從四肢流來入口者，不可治。病[13]在外者可治，入里者即死。

臟為陰，腑為陽，陰主里，陽主外。凡病以出陽為淺，入陰為深，故即死即愈之機所由別也。浸淫瘡顯而易見，可知非獨卒中為然，內外百病，皆作如是論治耳?！懊}脫入”三字連讀，如脫卸之脫，非衰脫之謂也。

問曰：陽病十八，何謂也？師曰：頭痛、項、腰、脊、臂、腳掣痛。陰病十八，何謂也？師曰：咳、上氣、喘、噦、咽、腸鳴、脹滿、心痛、拘急，五臟病各有十八，合為九十病。人又有六微，微有十八病，合為一百八病。五勞、七傷、六極、婦人三十六病，不在其中。

清邪居上，濁邪居下，大邪中表，小邪中里，饦之邪，從口入者，宿食也。五邪中人，各有法度：風中于前，寒中于暮，濕傷于下，霧傷于上，風令脈浮，寒令脈急，霧傷皮腠，濕流關節，食傷脾胃，極寒傷經，極熱傷絡。

人身陽脈屬身之后，故頭、項、腰、脊、手、腳六者，俱統于督脈，而為表分所主，故曰陽病。陽有三陽，三六合得十八病。陰脈屬身之前，故咳而上氣也，喘噦與咽痛也，腸鳴脹滿也，心痛拘急也，六者俱統于三焦，而為里氣所主，故曰陰病。陰亦有三陰，三六亦合十八病。此皆陰陽經絡之為病，而非臟腑之主病也。夫五臟藏五志，每臟各十八病，合得九十病。其外復有六淫之微邪，六微亦分屬三焦，三六亦十八病，合九十，共一百八病。至于五勞七傷六極及婦人三十六病，俱非五邪六氣傷感，故皆不在其中。

蓋在天有六氣，在人得之為五邪，邪有清濁大小之不同，傷亦有上下表里之各異。風與霧為清邪，犯上焦，以陽從陽也；寒與濕為濁邪，犯下焦，以陰從陰也。沖突烈風為大邪，僅傷表分，以其氣散而不拘也；隙漏賊風為小邪，直傷里分，以其氣專而銳利也。至于谷食所傷，邪在脾胃，不及經絡腠理也。合而言之，則為五邪，分而列之，則有外感內傷。本乎天者，邪有早暮之殊；本乎地者，邪有淺深之別；本乎人者，邪有饦[14]之異。寒傷經，冬月陽氣收引，無以衛外，故寒邪襲入而傷經。熱傷絡，暑月陽氣沸騰，無以營守，故熱邪相薄而傷絡也?！?img alt="img" class="picture_character"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FC7CFF/15599081204311506/epubprivate/OEBPS/Images/txt001_6.png?sign=1748605474-tpfRo8gsGIak4hE1MdLQtxblMyy7Shmv-0-64093355416b0ced746e7b0558b9ef27">饦”字，字典所無，愚意乃古文“谷”字之訛耳。，即谷食；饦，即面食也。

問曰：病有急當救里、救表者，何謂也？師曰：病，醫下之，續得下利清谷不止，身體疼痛者，急當救里；后身體疼痛，清便自調者，急當救表也。批注《傷寒論》云：救里，四逆湯；救表，桂枝湯。

此言治病當知急者為先務也。凡先表后里，一定常法，而救誤如救災，正當隨機以應變。如身痛原屬太陽表邪，因醫誤下，以致陽邪入里，瀆擾[15]臟陰，而為下利清谷。若弗早圖，必致臟氣盡爍，邪終不解，所當急救里也。如救里之后，里氣已和，而久經未解之表邪，仍然不去，即當急救表也。先后之間，不容毫發，所謂急也。

夫病痼疾，加以卒病，當先治其卒病，后乃治其痼疾也。

此言治病當知先標后本之法也。

師曰：五臟病各有所得者愈，五臟病各有所惡，各隨其所不喜者為病。病者素不應食，而反暴思之，必發熱也。

此即病人之性情，以知病之所在也。五味應五臟，臟氣安和，則好惡適其常。病氣偏勝，則好惡戾[16]其正也，然即此可悟治法矣。

夫諸病在臟，欲攻之，當隨其所得而攻之，如渴者，與豬苓湯。余皆仿此。

此言臟病不同腑邪，臟以陰液為主，一有邪客，動致陰傷，故以攻邪為第一義。然欲攻臟邪，須顧陰液，必先驗其渴不渴為第一義。蓋渴為陰傷，不可漫[17]用攻法也。故特表太陽轉入少陰治法，而用豬苓湯一方，以見邪從陽經而來，仍宜從陽經而出。然已轉入陰經，急宜護惜陰氣，方是隨其所得而攻之旨也。仲景引申，以待學者因端竟委[18]，則一百八病，可以類推矣。

豬苓湯方

豬苓　澤瀉　茯苓　阿膠　滑石各一兩

上五味，以水四升，先煮四味，取二升，去滓，納膠烊消盡，溫服七合，日三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