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幼年·少年·青年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3277字
- 2021-11-24 18:16:19
第十六章 詩句
在我們搬到莫斯科大約一個月后,我坐在我祖母家樓上的大桌前寫字。在我對面坐著我們的圖書教師,最后修改著黑鉛筆所畫的土耳其人的纏帕的頭。佛洛佳伸著頸子,站在教師的后邊,從他肩上看過去。這個人頭是佛洛佳的第一個黑鉛筆畫,并且在當天,祖母的命名日,就要送給她。
“這里您不多描一點影子嗎?”佛洛佳踮著腳,指示土耳其人的頸項問教師。
“不,不需要,”教師說,把鉛筆與畫筆放進可以抽開的小盒子里,“現在好極了,不要再動它了。好,您呢,尼考林卡,您還是向我們說出您的秘密吧,”他說,站起來,仍舊斜看著土耳其人,“您送什么給您的祖母呢?真的,最好您也畫一個人頭。再會,諸位。”他說,拿了帽子和一張票就出去了。
那時候我也想,畫一個人頭,要比我所做著的東西更好些。當我們聽說不久便是我祖母的命名日并且我們應該為這個日子準備禮物的時候,我想到了要為這件事寫幾句詩送她,我立刻作了兩行有韻的詩句,希望也很快地寫出其余的詩句。我一點也不記得,一個對于小孩是如此奇怪的思想怎樣會來到了我的頭腦里。但我記得,我是很歡喜這個,并且對于所有的關于這件事的問題,我回答說我一定要送祖母一件禮品,但是我不告訴人,那是什么。
結果是,與我的期望相反,除了我輕率地想出的兩句之外,我雖然盡了全部的力量,卻是什么也作不出來。我開始讀我們書里的詩句,但德米特銳也夫和皆爾沙文都沒有幫助我。相反,他們更使我相信我的無能。我知道卡爾勒·伊發內支歡喜抄詩句,我開始偷偷地在他的紙堆里翻找,在一些德文詩里只找出一首俄文的,這大概是他的手筆。
致L彼到羅夫斯卡雅夫人,一八二八·六·三。
您近近地想著我,
您遠遠想著我,
您想著我吧,
從今天到永遠,
想著我直到我進墳墓,
我曾多么忠實地愛過您。
——卡爾勒·毛亦爾
這首詩是用優美的圓形筆跡在薄信箋上寫的,因為充滿著動人的情感而使我滿意。我立刻背熟了,決定拿它當作榜樣。于是事情進行容易得多了。到了命名日,我的賀詩十二行已經準備好了,我坐在書房的桌前,把它抄謄在犢皮紙上。
已經寫壞了兩張紙……是因為我想更改什么地方——我覺得詩句是極好的——但是從第三行起,各行的末尾越來越向上翹了,因此甚至遠遠地就看得出它們是寫歪斜了,一點也不合適。
第三張上寫的和先前所寫的同樣歪斜,但我決定了,我不再抄了。我在我的詩里祝賀了祖母,希望她長壽永康,結尾是:
我們要極力安慰你,
愛你,一如親生母。
似乎是很不壞,但末一句不知何故怪異地刺我的耳朵。
“愛你,一如親生母,”我向自己低聲地重復著,“有什么韻腳代替‘母’呢?‘游戲’?‘床’?……哦,這行了,仍然比卡爾勒·伊發內支的好!”
于是我抄了最后的一行。然后我在臥室里有情感有姿勢地高聲朗誦了全詩。有幾行完全不合韻律,但我不再推敲它們了,最后的一行更厲害更不愉快地令我吃驚了。我坐在床上思索著:
“為什么我寫了一如親生母呢?既然她不在這里,那么連提起她也是不需要的了。誠然我愛并且尊敬祖母,這她仍然是不相同的……為什么我寫了那個?為什么我說了謊?雖然,那是詩,但仍然是不需要的。”
正在這時裁縫進來了,送來了我們的新衣服。
“嗬,就是這樣了吧!”我極不耐煩地說,惱憤地把詩塞到枕頭下邊,跑去試我的莫斯科服裝。
莫斯科服裝好極了。銅扣子的棕色短禮服縫得又緊又小——不像在鄉下替我們做的全照身長的——黑褲子也緊,極妙地顯出肌肉,罩著靴子。
“到底我也有了連腳帶的長褲子了,真正的!”我想,從各方面看著我的腿,高興得忘形了。雖然穿了新衣服覺得緊窄而不舒服,我卻向大家隱瞞這一點,并且反而說,我很舒服,假如這個服裝有什么缺點,那只是大了一點。然后我站在穿衣鏡前,把我的涂滿香油的頭發梳了好久。但無論我多么努力,怎樣也不能夠把額前的發簇梳平到頭頂上去。我希望試試它們是否聽從,我一停止用刷子壓它們,它們就豎起來向各方面翹著,使我的臉上有了最可笑的神氣。
卡爾勒·伊發內支在另一個房間里穿衣服,有人穿過書房拿了一件藍禮服和一些白的東西給他。在通樓梯的門前傳來了祖母的女仆之一的聲音。我走了出去,想知道她需要什么。她拿著一個上漿很多的襯衣前襟,向我說,她是替卡爾勒·伊發內支送這個來的,并且她那天夜里沒有睡,為了要把它準時洗出來。我承諾了交到襯衣前襟,并且問祖母起來了沒有。
“哦,起來了!她吃過了咖啡。神甫來了……你是多么出色的人啊!”她說,微笑著看我的新衣服。
這話使得我臉紅。我站在一只腳上轉過身,彈響了手指,跳了一下,希望借此讓她覺得她并不完全知道我真是一個多么出色的人。
當我把襯衣前襟送給卡爾勒·伊發內支時,他已經不需要它了。他穿上了另外一件,在桌上小穿衣鏡前彎著腰,用雙手握著領帶的漂亮結子,試試看剃刮干凈的下頜在領帶里是不是伸縮自由。他把我們的衣服周身理平正了,并且請尼考拉替他同樣地做了之后,便領我們去見祖母。想起我們下樓時我們三個人都發出多么強烈的頭油香氣,我便覺得好笑。
卡爾勒·伊發內支雙手拿著他自己所做的盒子,佛洛佳拿著他的圖畫,我拿著我的詩,各人口里都準備好了呈送禮品時所說的祝詞。當卡爾勒·伊發內支打開大廳的門時,神甫正在披道袍,祈禱的開頭的聲音發出來了。
祖母已經在大廳里。她彎著腰,扶在椅背上,站在小墻的旁邊,虔敬地祈禱,爸爸站在她旁邊。他向我們掉轉身,注意到我們連忙把所準備的禮物藏在背后,并且力求不要被人發覺,正好在門口停住,他便微笑了一下。我們所指望的意外之事的效果全失去了。
當他們開始上前去吻十字架時,我突然覺得,我受到了不可克制的愚蠢的羞怯心的嚴重影響,并且覺得,我絕沒有勇氣呈送我的禮物。我藏到卡爾勒·伊發內支的背后,他用最精選的字眼祝賀了祖母,把小盒子從右手送到左手,呈送給祖母,走開幾步,讓地方給佛洛佳。祖母似乎是很高興這個金邊貼成的盒子,帶著最慈愛的笑容表示了她的謝意。然而看得出來,她不知道把這個盒子放到哪里去,大概因為那個緣故,她要爸爸看看它是做得多么異常精巧。
滿足了他的好奇心之后,爸爸把它遞給了神甫,這個小東西似乎極其使他高興。他搖著頭,好奇地時而看看盒子,時而看看那個能夠造出這么巧妙玩意的匠師。佛洛佳呈送了他的土耳其人,也得到了各方面的最夸獎的稱贊。到了我的輪次,祖母帶著鼓勵的笑容向我看著。
那些有過羞怯經驗的人,便會知道,這個情緒和時間成正比地加強,而我們的決心卻和時間成反比地減弱。這就是說,這種情況維持愈久,它便愈不可克制,決心也愈少了。
當卡爾勒·伊發內支與佛洛佳呈送他們的禮物時,我最后的勇氣和決心都離開我了,而我的羞怯達到了最大的限度——我覺得血不斷地從心中涌上我的頭,臉上一陣一陣地發紅,大粒的汗出現在我的前額和鼻子上。我的耳朵發燒,我覺得我全身發抖,發汗,我的兩只腳輪換地站著,但一步也沒有動。
“嗬,尼考林卡,讓我們看看你的是什么。是盒子呢,是圖畫呢?”爸爸向我說。
沒有辦法了,我用顫抖的手把揉皺的倒霉了的紙卷給了我的祖母,但我的聲音完全不聽從我了,我沉默地站在她面前。想到這個——不是所期望的圖畫,而是要向大家宣讀我的毫無價值的詩和這句“一如親生母”,這顯然地證明我從來沒有愛過她,并且把她忘記了——我便不能夠心神安定了。
當祖母開始出聲地讀我的詩,當她看不清楚而停頓在一行當中,帶著我那時覺得是嘲笑的笑容,看爸爸一眼,當她念得不像我所愿望的那樣,當她因為目力不好,沒有讀完,把紙遞給爸爸,要他打頭念給她聽,我那時候的痛苦要怎樣表達呢?我以為她這么做,是因為她已經厭倦了讀這種惡劣的、筆跡歪斜的詩,并且是為了讓爸爸可以親自讀那最后的那么顯然證明我沒有情感的詩句。我料他要用詩打我的鼻子,并且說:“無用的孩子,不要忘記了你的母親……這是你自討的!”但并沒有發生這一類的事。相反,在全部讀完之后,祖母說:“Charmant(好極了)!”并且吻了我的額頭。
盒子、圖畫、詩和兩條白麻紗手帕,和蓋子上有媽媽畫像的鼻煙壺并排著放在祖母通常所坐的躺椅的活動茶幾上。
“發爾發拉·伊里尼支娜公爵夫人到!”兩個通常站在祖母的馬車后邊的高大跟班之一通報著。
祖母沉思著,看著玳瑁鼻煙壺的畫像,沒有回答。
“老太太,我請她進來嗎?”跟班重復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