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幼年·少年·青年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2430字
- 2021-11-24 18:16:17
第七章 打獵
那個綽號叫作土耳其人的獵人,頭戴毛茸茸的皮帽,背上掛著大號角,腰帶上掛一把獵刀,騎著灰色鉤鼻的馬,走在我們大家的前面。從那人的陰沉和兇猛的外表上看來,我們認為他是騎馬去做拼命的戰斗,而不是去打獵的。一群系在一起的獵犬,像一個急滾的雜色的線球,靠近他的馬的后蹄跑著。看到那個想要落后的不幸的狗會遭到什么樣的命運,要覺得可憐的。它不得不費了大勁把系在一起的同伴向后拖,當它達到目的時,騎馬在后的管狗人之一準會用鞭子打它,喊著“歸隊”。出了大門,爸爸吩咐獵人們和我們順著大路走,他自己卻進了黑麥田。
收獲正在忙的時候。看不到頭的淺黃色田野只有一邊接連著高大的發藍色的森林。我那時似乎覺得這是最遙遠的神秘的地方,在它那邊,或是世界的盡頭,或是無人之地的起點。整個的田野上是麥堆與農民。在密密高高的黑麥之間一些割過的地方,可以看到一個割麥婦人的彎曲的背,她把麥秸放在手指之間時麥穗的擺動。一個婦人在蔭涼下邊伏在搖籃上,以及散布在點綴著矢車菊的已割的田上的麥束。在另一方面,農人們只穿著襯衫站在車上搬運麥堆,在干燥的曬紅的田面上揚起了灰塵。村長穿著靴子,肩上搭著一件外衣,手拿著籌簽,遠遠看見了爸爸,就脫下氈帽,用布巾拭著棕發的頭頂和胡須,向婦女們吆喝。爸爸所騎的栗色小馬用輕松玩耍的步子走著,有時把頭俯到胸前,曳著韁勒,用粗密的尾巴掃拂那些貪婪地叮在它身上的馬虻和蒼蠅。兩只狼狗鐮刀式地緊張地彎起尾巴,把爪子舉得很高,在馬蹄后邊優美地跳越高高的殘梗。米爾卡跑在前,偏著頭,等候喂食。農人的話聲、馬蹄聲、車聲、鵪鶉的愉快的叫聲,在空中成群飛翔的昆蟲的嗡嗡聲,苦艾、草秸、馬汗的氣味,如火的太陽在淺黃色的已割田上、藍色的遠處森林上、淺丁香色的云上潑灑了上千的各種色彩與陰影,飄在空中或結在殘梗上的蛛網——這一切便是我所看到、聽到、感覺到的。
到了卡利諾夫森林,我們看到馬車已經在那里了,并且出乎我們一切的希望,還有一輛單馬車,上面坐著司膳。在草秸下可以看見一個茶炊、一個冰結凝桶,還有一些惹人動心的包裹和盒子。不會錯的,這是在新鮮空氣里吃茶吃冰食和水果。看見了車子,我們喧囂著表現了我們的高興,因為我們認為在樹林里、在草上,總之在從前沒有人吃過茶的地方吃茶,是一大樂事。
土耳其人騎馬走到獵場停下了,注意地聽著爸爸的詳細指示,如何排列,向何處出動(然而他從來不曾遵照這種指示,而是按照他自己的意思做的),解開了狗,把皮帶從容地系在他的鞍子上,重新上馬,便呼嘯著在小樺樹后邊不見了。解開皮帶的狗最先搖尾巴表示高興,然后擺了擺身體,提起了精神,之后,才嗅著鼻子,搖著尾巴,慢步地向各方面小跑著。
“你有手帕嗎?”爸爸問。
我從荷包里拿出一條來給他看。
“好,就把這條灰狗用手帕牽著吧。”
“冉蘭?”我帶著內行的神氣說。
“是了,順著路跑。到了空地,就停。當心,沒有兔子,你不要回來!”
我把手帕扎在冉蘭的毛蓬蓬的頸子上,向著指定的地方急速地跑去。爸爸發笑了,在后邊向我叫著:
“快,快,不然就遲了。”
冉蘭不斷地停下,豎起耳朵,聽著獵人的呼喚。我沒有力量拖動它,開始喊出:“去捉來,去捉來。”于是冉蘭沖得那么兇,我好容易才拖住它,并且在到達地點之前,跌倒了好幾次。在高橡樹下選了一個陰涼的平地,我躺在草上,叫冉蘭坐在我旁邊,我便開始等候著。在類似的情況里總是這樣的,我的幻想遠跑在現實的前面。當第一條獵犬的聲音從樹林里傳出時,我便設想我是在獵第三個兔子。土耳其人的聲音在樹林中響得更高更興奮了,一只獵犬尖聲叫著,它的聲音越來越密了。另一個低沉的聲音加入了,然后第三個,第四個……這些聲音時而停止,時而互相打斷。這些聲音漸漸地更加有勁而連續了,最后混成一個響亮的喧闐,獵場上充滿了聲音,獵犬吠聲沸騰了。
我聽到這個,在自己的地方駭呆了。我的眼注視在獵場的邊緣,我無意義地微笑著,汗在臉上直向下流,雖然汗滴流在頸上令我發癢,我并沒有拭掉。我似乎覺得,沒有比這個更關重要的時候了。這緊張情形太不自然了,不能持久。群狗時而靠獵場的邊境吠著,時而離我漸遠,卻沒有兔子。我開始環顧四周。冉蘭的情形也是一樣,起初它拽著叫著,但后來在我旁邊躺下了,把它的頭放在我的膝上,安靜了。
我坐在橡樹下邊,它的光根旁的干灰土上,枯橡葉、橡實、干枯的生苔的樹枝、黃綠色的苔蘚、間或出芽的綠草之間,滿是蟻群。它們一個連著一個在它們所開出的老路徑上趕忙著,有的拖著東西,有的空手。我拾起一條短枝,阻擋了它們的路。這是應當看看的,有的不顧危險從樹枝下面爬過,有的從上面爬過,有的,特別是那些拖東西的,十分狼狽,不知道怎么辦。它們停下,要找一條迂道,或者回轉,或者順著短枝爬到我的手上,并且,好像是想要爬進我上衣的袖子里去。一只黃翅蝴蝶把我從這有趣的觀察上吸引去了,它在我面前極其誘惑地飛翔著。我一注意它,它便飛得離開我兩步,在一朵幾乎凋萎的白色野苜蓿花上打了幾旋,停在上面。我不知道,它是在曬太陽,或者是在吸這個小草的花汁,但顯然是它覺得很滿意。它時時鼓動雙翅,緊貼在花上,最后它完全不動了。我把頭托在雙手里,快樂地望著蝴蝶。
忽然冉蘭吠起來了,那么猛力地沖了一下,教我幾乎跌倒了。我轉過頭看了一下。在樹林的邊上有一只兔子,貼著一耳,豎起一耳跳著。血涌上了我的頭,這時我忘記了一切,發狂地叫起來,放了狗,向前飛跑了。我剛剛這么做,便開始懊悔了——兔子蹲了一下,向前一跳,我再也看不見它了。
土耳其人跟在吠著的跑到林邊的獵犬后邊,繞著灌木出現的時候,我覺得多么羞恥哦!他看出了我的錯誤(就是我沒有堅決到底),并且輕蔑地看了看我,只說了:“哎,少爺!”可是要知道,這話是怎么說的哦!假若他把我像兔子一樣掛在鞍子上,我覺得還要舒服些。
我極其絕望地在那個地方站了很久,沒有喚狗,只是拍著大腿,不斷地說著:
“噢呀呀,我做了什么了!”
我聽到,獵犬追得更遠,它們在獵場另一邊撲捕,咬死了一只兔子,土耳其人用大號角召喚獵犬,但我仍然沒有移動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