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幼年·少年·青年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1872字
- 2021-11-24 18:16:17
第四章 功課
卡爾勒·伊發內支很不開心。這是顯而易見的,因為他皺著眉毛,把衣服拋入抽斗,憤怒地系結腰帶,用力地把指甲在《問答記》上劃了一下,指出我們要背誦到的地方。佛洛佳讀得很好,但我是那么心亂,我簡直是什么事也不能做。我呆呆地對《問答記》看了好久,但是,因為想到目前的別離而眼中有淚,我不能讀了。向卡爾勒·伊發內支背誦《問答記》的時候,他瞇著眼睛聽著我(這是不好的標志),一個問:“Wo kommen Sie hier?(你從哪里來的?)”另一個回答:“Ich komme von kaffeehause.(我從咖啡館來的。)”正在這個地方,我再也不能約制我的眼淚了,我的啜泣使我不能夠說出“Haben Sie die Zeitung nicht gelesen(你沒有看報紙嗎)”這句話了。到了練字的時候,由于眼淚落在紙上,我弄出那么多水跡,好像我是用水在包裝紙上寫的。
卡爾勒·伊發內支發怒了,罰我跪著,老是說,這是固執,是傀儡戲(這是他最愛說的字眼),用尺嚇唬我,要我討饒,這時候我的眼淚卻使我說不出一個字來。最后,想必是覺得他自己不對,他走進尼考拉的房間,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在書房里可以聽到侍者房間里的談話。
“尼考拉,你聽到孩子們要到莫斯科去嗎?”卡爾勒·伊發內支進了房說。
“當然是聽到了。”
大概尼考拉要站起來,因為卡爾勒·伊發內支說了“你坐著,尼考拉”,然后才關門的。我離開了角落,走到門邊去偷聽。
“無論你對人做了多少好事,無論你多么忠實,顯然是,要想感恩是不可能的,尼考拉,是嗎?”卡爾勒·伊發內支動情地說。
尼考拉坐在窗前修靴子,肯定地點了點頭。
“我在這個屋子里住了十二年,我敢當著上帝說,尼考拉,”卡爾勒·伊發內支繼續說,把眼睛和鼻煙壺都向天花板舉著,“我愛他們,照顧他們,比對我自己的孩子,還要在心。你記得,尼考拉,當佛洛佳發熱的時候,你記得,我在他床邊坐了九天沒有閉眼,是的!那時候我是善良的,親愛的卡爾勒·伊發內支。那時候需要我,但現在,”他諷刺地微笑著,說,“現在小孩們長大了,他們必須認真讀書了!好像他們在這里不是讀書,尼考拉?”
“看起來,當然還要學的了。”尼考拉說,放下了錐子,用雙手扯著鞋線。
“是的,現在我是用不著的了,應該被趕走了。那些許諾在哪里呢?感恩在哪里呢?娜塔麗亞·尼考拉葉芙娜是我所敬愛的,尼考拉,”他說,把手放在胸口,“但是她能怎樣呢?她的意見在這個屋子里正和這個一樣的。”說到這里,他以意味深長的姿勢把一小塊皮向地上一丟。“我知道這是誰的詭計,為什么我成了用不著的人。因為我不諂媚,不像某一些人那樣地事事奉承。我總是慣于向每個人說真話,”他驕傲地說,“上帝保佑他們吧!他們不會因為我不在這里就發財,而我——上帝慈悲——會替我自己找到一塊面包……是不是呢,尼考拉?”
尼考拉抬起頭來,那樣地望著卡爾勒·伊發內支,好像是他想要斷定他是否真能找到一塊面包,但是他并沒有說什么。
卡爾勒·伊發內支在這樣的心情中繼續說了很多很久。他提起他從前在一位將軍的家里,他們很能賞識他的功勞(聽到這話,我很難過),他說起薩克森、他的父母以及他的朋友裁縫商海特等等。
我同情他的悲哀。使我痛苦的是,我差不多同樣地愛我的父親和卡爾勒·伊發內支,他們不能夠互相了解。我回到了角落里,蹲下來,考慮著怎樣使他們重新和好。
卡爾勒·伊發內支回到了課室里,要我站起來準備練習本做默寫。當一切都準備妥當時,他莊嚴地坐到椅子上,用那似乎從內心里發出的聲音,開始授寫下面的話:“Von al-len Lei-den-schaf-ten die grau-sam-ste ist… Haben Sie geschrieben?(一切缺點中最嚴重的是……你寫了嗎?)”他在這里停頓了,慢慢地嗅了一次鼻煙,提起精神,繼續說:“Die grausamste ist die Un-dank-ba-r-keit… Ein grosses U.(最嚴重的是忘恩負義……大寫U。)”寫完了最后的字,我看了看他,等待著下文。
“Punctum(點)。”他說,帶著幾乎察覺不出的笑容,向我們打手勢,要我們把練習本交給他。
他用各種腔調,帶著極其滿意的神情,把這個表現他內心思想的句子讀了幾遍。然后他給我們上了歷史課,便自己坐到窗前。他的臉不像先前那么氣憤了,它顯出了那樣的滿意,好像一個人適當地報復了他所受的委屈。
時間是一點欠一刻,但卡爾勒·伊發內支似乎不想放我們,接連地給我們上新的功課。無聊和食欲同樣地增加著。我極不耐煩地注意著一切證明快要吃飯的形跡。時而女奴帶著抹布去洗碟子,時而聽到餐室里弄響器皿、拉開桌面、安排椅子的聲音,時而米米、琉寶琦卡與卡清卡(卡清卡是米米的十二歲女兒)從花園里進來了,但是沒有看見福卡。管家福卡,總是他來報告開飯的。只有那時候,我們才可以丟開書本,不管卡爾勒·伊發內支,跑下樓去。
聽到了上樓的腳步,但那不是福卡!我研究過他的腳步,總是聽得出他的靴子的響聲。門開了,一個我覺得十分陌生的人在門口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