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父母回到老家，我們家的生活一天不如一天，日子一天比一天苦。雖有一片果林，因為樹還小，還沒有什么收入，家里的大小用費都得靠地里的農作物和父親時不時出去收山貨賺的一點點錢。

一個周末，我和母親背了養了一年的幾個鵝去城里賣。賣牲畜的地方也許是為了遮陽避雨，頂上還用紅布搭了帳篷，帳篷內的光線顯得很暗，還又臟又臭。我很不討厭呆在這里，只希望快點兒把鵝賣了好離開。沒想到真的賣得很快，有兩個人來買，一人買三只，一人買四只的，就把鵝買完了，每次別人把錢遞給母親，母親總是仔細分辨后裝進包里。鵝這么快就賣完了，我們很高興，準備買些吃的回去。當我們買好米粉把一張錢遞給售貨員時，售貨員不高興地把錢扔回來說：“敢用假錢，小心我報警！”母親趕緊看了看錢，真是一張假鈔，是剛才收到的，我心里一下子好難受，母親也是一樣，她從包里另拿出一張遞過去，那人接過再看，又是假的。我們一下子急了眼，母親趕緊把剛才收到的錢全部拿出來一張張地看，全是假的?！皠偛?，你不是已經仔細看了嗎？怎么還會是假的？”我著急得嘴唇顫抖起來，差點哭出聲來?！笆茄?，我剛才還仔細看了的，可能是里面光線太暗，沒看清楚吧?！蹦赣H也難過地說。

這個年頭的治安秩序想起來真是太糟糕了，不僅關在圈里的牛會被偷，走在街上的人稍不小心自己的錢就會不翼而飛。做生意的和賣農產品的人呢常常收到假錢，一旦收到假錢，不僅東西沒了，連自己身上的錢都得退出去。常常會聽到大人們說今天誰的錢又被扒手偷了，昨天又是誰收了多少假錢，前天又是誰家的牛不見了。大家每天提心吊膽地過著日子，有牛的人家常常在牛圈門外面上鎖，里面再用大杠子把門杠起來，然后人就睡在離牛圈門最近的地方以防小偷。上街時，人們總是把錢放在最貼身的地方，直買東西付錢時才伸手到內衣袋里或內褲袋里掏出錢來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放回去。

有一次，母親挑著一擔沉重的捆扎了一整天的毛豆到城里賣，我也跟著去，準備換成錢后去買食油和我的暑假作業。賣了一早上，終于賣完了，我們便去書店，可是書拿到手后，母親卻摸不出錢來，她著急地翻遍了所有衣袋和褲袋，沒有一分錢，連從家里帶來的十幾元也不見了。母親回想了一下愕然地說：“剛才在路上時，擔子連續掉了兩次，也許就是那個時候，錢被小偷盜走了。這下怎么辦啊，連回家的車費都沒有了！”把書還回去，走出書店，我垂頭喪氣的，不跟母親說一句話，還一個人走在后面，離母親遠遠的，邊走邊擦著淚。母親時不時回頭看看我，雖然知道母親也很難過，我卻做不到不怪她。其實要怪也應該怪那些小偷呀。那毛豆可是我們一家人勞動了一整天的成果，最重要的是，家里沒有一分錢，還等著我們買油回去下鍋呢，我的暑假作業也沒有了。跟著母親，我們來到住在城里的舅舅家，舅舅為我們煮了面，舅舅家是擺路邊攤賣粉面的，調料很齊全，面條很香，對我來說，那是我們在家里吃不到的好味道。但我吃不下，心里還在難受，我不知道當時母親是否跟我一樣難過，反正我是吃不下東西的。舅舅了解情況后，拿了幾十塊錢給母親，舅媽很不高興地走出屋去。舅媽是個強勢的女人，當著我們她的臉已經僵硬得像一塊大理石，想必我們走后，他們免不了一場吵鬧。

“有朝一日，我要當一名警察，把這些小偷和專用假錢的人抓起來！”我難過的想著，對這些隨便奪走別人血汗錢的家伙恨之入骨?；氐郊遥赣H生氣地罵母親：“蠢得要死，怎么那些小偷總是偷你，不偷別人呢？教乖人呀，以后娶兒媳婦千萬得注意，不然娶了像你這么一個真是倒了大霉了。古人常說‘結錯一門親如同埋錯一顆墳’，這話真是一點不錯！”母親聽了不滿地看了她一眼，因為自己犯了錯，便不敢言語。

后來的一個星期天，我跟父親進了城，進了一家手機店，父親拿出手機請他們維修。維修人員修了十幾分鐘后，告訴父親說這手機修不好了，沒必要再修。父親接過手機看了看說：“怎么現在連圖相都沒有了，剛才我們拿來時是有圖相的?！?

“這個手機已經修不好了，圖相沒了是正?，F象?！?

“那您得給我把圖相弄出來，我好拿去別的地方修?！备赣H和顏悅色地說。

“你的手機本來就有問題，這個圖相弄不出來了?！?

“什么，弄不出來了？那我拿去別的地方修就會花更多的錢了，那你們得負責才是呀！”父親依然笑著說，可沒想到一旁的老板娘突然叫嚷起來：“你的破手機本來就是壞的，還賠什么損失?。　彼且粋€三十多點的女人，身材苗條，皮膚白皙，穿著亮麗的衣服，給人一看就很漂亮的感覺，可卻沒想到她一出口就這么無禮。

父親可不是個膽小怕事的人，看到她這么盛氣凌人，便變了臉大聲說：“我的手機是壞了，可沒有這么嚴重，現在我拿去別的地方修，別人會說我這手機問題嚴重，肯定會多收錢，你們是應該負點兒損失的。”

“負什么損失啊，你是不是準備拿你的破手機在這兒騙錢呀？”

“你說話可得負責任呀，什么叫‘騙’呀！”

“你的手機本來就是壞的，唉，小姑娘，你來給你爸爸說說理，這手機本來就是壞的，是不是？”她對我說，父親也看向了我。

“我爸爸說的很有道理，現在的手機的確是沒有剛才好了?！蔽艺f。

“唉呀呀，你也幫自己的爸爸說話，真是鄉巴佬，不講理了！”

“什么‘鄉巴佬’啊，是，我們的確是農村人，可農村人又怎么了，農村人就好欺負嗎？”我生氣地說，“手機比剛才嚴重了，是事實?！?

……

經過一翻激烈地爭吵后，老板娘把警察給叫來了，警察了解情況后，一位瘦瘦的道：“大叔，你這手機本來是壞的才會拿來修，是吧，拿著手機快走吧?！?

“不是的，你聽我說……”

“什么不是啊，你手機是好的還會拿來修嗎？”還不等父親說完，老板娘就大聲道。父親沒理她，繼續向警察解釋，警察聽了，想了想說道：“大叔啊，你說的是沒錯，可是壞了修不好，你偏要別人修，這不是沒事找事嗎！”

“聽見沒，拿著破手機趕緊走人！”老板娘特得意了。

我實在看不慣她這囂張樣，便道：“弄回原樣，我們就走！”

“小姑娘，你應該勸勸你父親才對啊，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呀?！本斓?，“手機壞了就壞了，就像人死不能復生呀！”

“你說這就不對了，我們的手機壞了，只能說是生病了，病情有輕有重，重的肯定會多花些錢醫的。”我開始討厭這位警察了，對他不再客氣。

老板沒辦法請了另一個人來修，而老板娘時不時跟我們叨上兩句。警察沒辦法只好在這兒守著等待結果。我看到這些警察趨炎附勢的樣子，便道：“不是我說，你們這些警察也該多做些事了，在大街上，經常都有人被偷被搶的?！本炻犃?，只是微微對我笑，想說點什么，卻被老板娘搶了話去：

“人家警察可厲害了，報紙上都登了，前幾天還抓了十幾個小偷呢，不用你來提醒。”

“人家說話，你插什么嘴呀，又沒跟你說?！蔽颐浖t著臉說，很怨惡她那張扭曲了的臉和她那尖銳的聲調。這時，老板叫住了老板娘說：“少說兩句了?！比缓筮f給我手機，我接過手機看，的確恢復了原來的樣子，便沖著老板娘說：“看，現在不是行了嗎？”說著遞給父親，父親看了說：“咱們走！”正當我們往外走的時候，老板娘不服氣地說：“真是鄉巴佬，不講道理！”

“你才是鄉巴佬，不講道理呢！你外表雖然很漂亮，卻掩蓋不了你丑陋的一面。我們雖然是農村人，穿著粗布陋衣，心靈卻比你要高尚得多！”我生氣地說。“走，別理她?！备赣H牽著我走了出來，她還在大聲絮叨著。走了幾步，我這才眼淚盈眶，仿佛剛才燃燒的火焰需要在這眼淚的沖刷下滅下去一樣。我滿心的勝利感和自豪感，從沒想過在別人的強勢利下，文文靜靜的我竟有如此暴發力。父親也微笑地看著我，好像對我的勇敢感到驕傲，我自己也這么認為。不過想著那些警察的樣子，我就心里不舒服，他們在我心里一直是正義的化身，公平的使者，可是此刻我只有失望。幼小的心靈總會對一些事情一概而論，看到這幾個警察是這樣，我就覺得所有的警察都是這樣了，不再像以前那么崇拜這個崗位上的人。

貧苦的生活打壓不了孩子們的熱情，大人們外露的情緒才真正影響到孩子的心靈。

一個周六下午，父親叫了小龍一起拉著牛去犁田，因為那頭牛年紀尚小，今年開始學犁，所以父親在后面把犁，小龍就在前面牽引著牛。初干活的牛很犟，不聽人的使喚，雖有小龍牽引著卻還總是往一邊犟，總試圖擺脫身上的牛枷。而它的犟總引起父親的怒火，于是免不了受一頓鞭打，父親火起來，連人都不會手下留情，何況是畜牲。牛身上多了無數條紅痕，小龍看著怒火沖天的父親不敢出聲。可是父親的怒火在牛身上還不能完全發泄，時不時也會向小龍大吼大罵的，牛的扭犟似乎是小龍的錯，犁了一下午，小龍也受了一下午的氣。父親常常這樣對待母親，母親總是不高興地忍受著，可小龍不是母親，他早已義憤填膺了。田犁得差不多了，父親便叫小龍回家背肥料來，一想到那八十斤一袋的肥料，小龍便怒興興地說：“我扛不動，你自己去扛！”說著扭頭便走，似乎要以這樣的方式把今天所受的窩囊氣給還回去。父親見他這樣，生氣地把扁擔扔向他，幸好他一跳躲閃開了，沒被那扁擔砸在身上，否則后果不堪設想。父親的沖動點燃了小龍的怒火，小龍撿起扁擔向他沖去，父親驚悚地退了幾步，他不是害怕扁擔打在身上，而是驚愕十四歲的兒子竟敢向自己反攻。

小龍怒氣沖天地舉著扁擔到了他身邊，理智卻讓他把扁擔丟在了父親身旁，他轉身而去。父親看著小龍離去的背影，愣了半晌沒出聲。

收工后，父親心里還在憋屈，他在生氣小龍怎么可以這么對他，卻也覺得是自己錯在先，沒理由向小龍發火，便把火發到母親頭上。母親跟他吵了幾句后，他便把身旁的電瓶高高地砸在了地上，那是樹林里點燈用的，不然晚上家里就是一片漆黑。“我走了，你娘兒幾個在吧，我再也不回來了，你們就當我死了吧！”父親說完奪門而去。小龍生氣地把父親的衣服一件件找來，我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預感不會有什么好事，“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小龍的脾氣越來越像父親了，這是讓人心痛的事。他把收集好的一堆衣服抱到屋外，找來火機，邊點火邊說：“死人的衣服還留著干嘛，全燒了！”半小時過去了，父親的衣服變成了一堆灰，剩下一些沒有燒完的衣角。

幾天后父親回來了，當他找衣服換時發現一件衣服也沒有了，便問母親。母親沒回答，小龍卻說：“我燒了，家里不留死人的衣服！”父親聽了只是愣了小龍一眼，沒有說什么，母親卻蔑視地笑了，似乎告訴父親：“終于有人能制得住你了?！倍↓埓丝虆s是得意的，便由此生起了保護母親的念頭，以后父親別想再動母親一個手指頭。

我對這段日子的記憶就是這些了，基本沒什么讓人快樂的事，也許就像瓊瑤說的“貧窮會把歡樂從身邊偷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