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琴說的是實誠話。
她就是對戲子存了偏見。
因她家里也有親戚在二爺昱泉屋里。據那親戚說的:那幾個小戲子,看著嬌嬌弱弱,實則脾氣都很大。吃喝差了,怠慢了,就吊起兩只眼睛罵人。虧是唱戲的,那些罵人的話一般人說不出口。
一回兩回的,春琴未見戲子,可心里頭實在沒啥好印象。
她其實是個寬厚的人。掃地丫頭和戲子比起,雖都低賤,但丫頭的名聲兒還好一點。春琴以為,鶯兒聽了,會立即與大爺磕頭謝恩的。
沒想到,鶯兒也不知哪里來的膽子,竟是將頭搖得像個撥浪鼓。
“怎地,你不愿意?”
“大爺,這位姐姐,奴婢只想報答大爺,只想給大爺端茶倒水,鞍前馬后地伺候……掃地雖也好,但到底不能盡奴婢的一片心哪!”
鶯兒的聲音又哽咽了。
春琴皺著眉頭,看向溪墨。“大爺,您怎么說?”
溪墨今日有事,實不想浪費了時間。
“那小廚房新來了領事兒的,想必也忙。一個燒火丫頭怎夠?且再添上一個?!?
春琴即刻領悟大爺意思。“爺,您是說……”
溪墨頷首,又對著鶯兒:“我無需你伺候。你若愿意,只管去小廚房。你既什么都不會,就去那里歷練?!?
說罷,徑直往前頭走去,小廝青兒過去牽馬。
鶯兒無法了。
她緩了口氣。
到底還是進了史溪墨史大爺的屋子。不管掃地,還是燒火,且都是他院里的人。如此一想,鶯兒的眉頭又舒展些了。
春琴叫一個婆子來,囑咐一番。
那婆子便瞅著鶯兒,疑惑問:“姑娘,她是個戲子,打扮得妖妖嬌嬌的,去小廚房……到底成不成呀?”
“這是大爺吩咐的?!?
“是。”
鶯兒就跟著她,提了個包袱,別別仄仄地進了小廚房。
甄氏在查賬。冷不丁見個婆子領了個衣著鮮亮的女子,遂抬了頭。
那婆子上前敘述了原委。
甄氏倒顯平淡:“我是伺候大爺的。大爺說什么就是什么。灶房再添個燒火丫頭也使得。你去叫秋紋過來。”
甄氏辦事利落。
幾句話的工夫,就將事情交代完畢。鶯兒和秋紋一起睡廈房通鋪。鶯兒不懂的,秋紋教她。
秋紋不在屋里休養,她在假山石那邊搗鼓舂臼。
灌木葉子摘下來了,正一下一下地搗成綠色的稠汁。
尋人的,找個一圈,方在柳叢搜到了秋紋。秋紋忙將舂臼等器物藏在一邊,擦了手,忙忙站起身。
“你在干什么?不是身上有傷么?”
秋紋陪笑:“嬤嬤,我……我是睡得無聊,出來吹吹風兒?!?
“你呀,倒是得閑。告訴你,今兒領事兒的又添了一名燒火丫頭,從此你可清閑些了。”這嬤嬤還和善。
只因柳劍染善待秋紋。這底下的人也就愿意給秋紋三分笑臉。
“是么?”
“快快去吧。既有了新的,你也算老人兒了。有些不懂的,只管教她?!?
那辺廂,甄氏還有事兒。
等秋紋過去,大廳只剩鶯兒一人了。
秋紋就看著鶯兒,覺得面熟,似乎哪兒見過。
鶯兒也看向秋紋。
兩個人彼此打量了一會。
還是秋紋先開了口:“我叫秋紋,便是這里灶房的燒火丫頭。你叫什么?”
“我叫鶯兒。”
“原來做什么?”
“唱戲的?!柄L兒也不避諱,反正大爺屋里知曉,不出一天,小廚房的人便也知曉。
秋紋想了一會,就笑:“我知道你是誰了。你就是那一日在梅花庵撞墻自殺的人……”
鶯兒一怔。
“姐姐,你怎么知道?”
秋紋就一嘆:“因那一日,我也剛被牙婆子買了來,等候史府總管的檢驗。我離得遠,但看見了你?!?
鶯兒將頭一低:“那一日,我不過是做傻事。這樣的傻事,以后不再做了?!?
鶯兒想的是:進了史溪墨的院子,天長日久的,總有她表現的機會。她瀏覽了一番,自己的容貌身材是大爺院兒里最好出挑的。
不過,現在她心里不這么想了。
沒想到,眼前和她干著同樣差使的丫鬟,容顏姿色卻勝過與她。她沒唱過戲,沒經過摔倒,可身條兒依舊好看。說話的嗓子沒特意培訓過,卻聽著婉轉動人。
鶯兒的心,有點兒醋。
可她面上還是笑道:“我手笨,十幾年沒觸碰過灶臺。以后,還請姐姐多多指教?!?
秋紋只當她此番說與,是得了了悟:悟出生命可貴。
“走吧,我帶你去看屋子,收拾收拾。”
第一日,鶯兒只管歇息,不用干活。
秋紋也不用干活。到底正式準了她一月的假。
鶯兒去灶房,身邊一起干活的并不是秋紋,而是輪值的幾個媳婦。
夜里。
鶯兒在通鋪睡不著。因她有擇床的習慣。需過了一二月,方才適應。通鋪就三人。除了秋紋鶯兒,還有一個倒垃圾的粗使丫頭。本來,是有四個人的。那名丫鬟家里死了母親,大總管元升準她半月的喪假。喪假既滿,或許又會有別的分配。
那粗使丫頭睡覺打鼾,秋紋已經習慣。
鶯兒卻捏著耳朵,抱怨不停。又說屋里有蚊蟲,橫豎點再多的蚊香和蒲草也不管用。秋紋有些疑惑。難不成戲子的生活竟勝似丫鬟許多?
秋紋不懂。
鶯兒雖是下九流的戲子,但吃喝不差,穿戴也不差。戲班子的老板不是蠢人。行頭門面必須供應周到。究竟戲臺下那些聽戲的都是富貴人家。
初學戲,自然也被責打。但大了,能登臺了。班主也將她們當成寶貝似的。鶯兒和那一干小戲子因何被賣?實在是那班主染上賭癮,虧了一大筆錢,戲班子經營不下了,無奈想出來的主意。
鶯兒沒吃過苦。沒切過蔥,剝過蒜,又怎會拿根木棍燒火?
秋紋安慰她:“不如拿點棉花塞在耳里。”
她另有事,還得提了燈籠去一趟灌木叢。夜晚涼爽。灌木葉子已經搗好了,只等她拿瀝干凈,將汁水倒進一個盆內,放上蜂糖,過幾個時辰,凝固了,就可食用了。
這些事,她不想告訴鶯兒。
即便看著她和善,但與人說話只可言三分。
“我要去解手,肚子不舒服一天了。你不用跟著,我提著燈籠,自是便宜?!?
秋紋對她笑笑,輕輕掩了門。
今晚月色正好。
秋紋一徑兒到了小廚房后的灌木叢,將燈籠拴在樹干上,將一干器物熏出來,繼續干活。不一會兒,她就將汁液瀝清了。再一看那樹洞,果然里頭有兩個白色的裝蜜糖的瓶子。一個是裝蜂糖的瓶子。另一個貯的卻是熱水。貯熱水的瓶子構造特別,擰開瓶塞,依舊熱氣撲鼻。
這是柳劍染白日里囑咐她的。他若不來,也會將瓶子放在洞口。
秋紋將熱水傾倒在盆內。再一擰蜂糖瓶蓋,蜜香撲鼻。金色的蜂糖倒入碧綠如翡翠的汁液,立即起了奇妙的變化。金和綠相融,汁液竟變成了瑪瑙般的紅色。
秋紋口中暗自稱奇,只差沒叫出來。
她捂住嘴巴,蹲在地上,呆呆看著盆內蒸騰的熱氣。待熱氣冷卻,過上幾個時辰,柳爺心心念念的仙草貝就做好了。
秋紋很是激動。
她不知道,此處并非她一人。
在他身后,有一人正立在一棵樹下,皺眉看她行事。
來人便是史溪墨。
不同于柳劍染早早高臥,溪墨有夜晚散步的習慣。最好是夜半,清風徐徐,月華正熠之時,史溪墨想在這假山石附近練會兒劍。
柳劍染看中此處清幽。
史溪墨也同樣看中這里。
他已然在這里練了一旬的劍術。
溪墨到底沒憐。因他看見了假山石旁有團朦朧的紅影。不想驚動。悄悄走近了一瞧,有人將燈籠拴在枝條,不知搗鼓什么。
秋紋干得專心,一點不知身后動靜。
借著燈籠的光亮,溪墨看清了,此人竟是小廚房燒火的丫鬟秋紋。看著她鬼鬼祟祟卻又一本正經的樣子,溪墨更覺疑惑。
忍了又忍。忍了又忍。
溪墨到底沒忍住,還是上前,問了一句:“你在作甚?”
秋紋嚇了一跳。
燈籠的光亮招來幾只螢火蟲。一只飛到了她的臉上。這讓她的面孔看起來頗為奇異。溪墨莫名地多盯了兩眼。
“大爺……奴婢……”
看清是大爺,秋紋慌得站立不穩,手中的一個瓶子就咕咚咕咚滾在地上。她想去撿,但遲了一步。蜜糖瓶子被溪墨拾了起來。
他看了看,只覺得這瓶子熟悉。
溪墨又嗅了嗅,還是問道:“你到底在作甚?”
大爺是秋紋的主子。
秋紋心里尊敬大爺。
柳劍染囑咐她,仙草貝制成之前,誰人也不說的。
可這是大爺。大爺詢問,難道以謊話相回?既應了柳爺,便要為他守密,方是做人之道。
秋紋擰了擰眉,略略思索:“回大爺,奴婢不做什么。白日里多睡了,晚上就沒了困倦。想在屋里走動,又怕驚動了別人。所以就提了燈籠尋個清靜的地方,吸幾口新鮮空氣。一夜也就過去了?!?
秋紋就是胡謅。
可她說得不疾不緩,不卑不亢,神色如常,溪墨竟是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