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紋自是聽見了。
她有點兒緊張。柳劍染是史府的客人,半個主子。她是仆,且還是個燒火丫頭。不管怎樣,柳爺都和她保持距離。
“柳爺,找我什么事?”
秋紋放下縫補的衣裳,壓著嗓子出了來,看了下四周,幸好無人。
柳劍染就笑:“你忙什么呢?”
“不忙什么。”
“好。你隨我來。”
柳劍染指向小廚房那邊的柳叢。秋紋疑惑:“到底要我做什么?”
柳劍染微笑:“上回我說要吃仙草貝。你不用慌張,我有方子。你只管按方子來。這里說話不便,不如柳叢便宜。”
秋紋正盤桓這事。見柳劍染主動提及,便道:“柳爺,到底我不行。你若要我烹茶煎藥,干點兒別的。我什么都答應。”
“這是你一個機會。若將仙草貝熬出來,你就不用當什么燒火丫頭。”柳劍染故意賣關子,行動卻更催促。
“柳爺,您就別折煞奴婢了。”
秋紋苦笑。
柳劍染糾正:“怎地又說‘奴婢’二字了?在我跟前,只管稱‘我’,大家自在。你需信我,這是個機會。難不成你真想當一輩子的燒火丫頭?”
由不得秋紋遲疑,劍染差不多連拉帶拽地將她拽去了柳叢。
男女授受不親。可這一路,為免驚動了他人,秋紋也不敢叫嚷。
到了柳叢,借著枝葉繁茂的大樹遮擋。劍染直言,他對著秋紋眼眸深深:“仙草貝就和涼粉差不多。涼粉是豆做的,顏色兒是白的。仙草貝是綠色的,是摘了紫荊樹的葉子,洗干凈了,放在臼里搗碎了,搗成汁液,再用薄紗將殘渣過濾倒掉,留下純凈的汁水。往汁水里加幾勺滾燙的開水。若想吃甜的,便在開水中摻些糖水,待冷卻了,汁水也就凝凍住了,晶瑩碧透,就像翡翠。吃的時候,切成均勻的方塊,添加蜜汁,滋味就更好。”
秋紋是聰明人。
劍染的話,她一聽就記住了。
這就和做豆腐差不多,也不必拿涼粉比喻。
卻是不難。
只是……仙草貝好做,但紫荊樹從哪里尋找?
柳劍染幫過她。他既開口,且又授予她方子。如此誠懇,秋紋焉能不應?
“柳爺,那么這府里可有什么樹葉子可以搗成漿汁的?”
“有。無紫荊樹,這柳叢附近生長的灌木葉子,就可充用。”
秋紋也一喜。“果真?”
“果真。不但我愛吃,這府上大爺史溪墨也愛吃。實話告訴你,過幾日就是史府老太太的生辰。別人獻金獻銀,古董書畫……我呢,就另辟蹊徑,送老太太一碗碧瑩瑩涼津津的仙草貝!”
說到此,柳劍染咧嘴一笑。
這笑容,使他不羈的面容平添了幾分天真。
秋紋內心一動。
大爺也愛吃?
她想不及老太太生辰這般遙遠的事。畢竟,以她燒火丫頭這樣的身份,接觸不到史府最高級別的主子。
不過,如果可行,她愿意幫助柳劍染。
想了一想,秋紋胸有成竹道:“柳爺,謝謝你信任我。所有的步驟我都記住了。你是府上的客人,我是奴仆……各自還需注意各自的身份。今兒晚上,我就給你做好了送來。”
“當真?”
秋紋便道:“我在家時,時常磨豆腐點豆腐,這個操作起來不難。但是還請柳爺幫我找根棍子和舂臼。我現在就摘葉子。”
“好。待會我就送來。這里偏僻,你就在這里舂葉子。”
柳劍染忙忙地走了。
那廂,溪墨又遇上一樁事。
那叫鶯兒的戲子,見史府大爺寧愿幫她贖身,也不愿她為奴仆,心生感動。不想竟當不得史府大爺的丫鬟,鶯兒十分頹喪。
她握著李顯貴外室錦娘的手,再次哀求:“姐姐,幫幫我。我就算得了自由,回到家里,也不過繼續(xù)被爹娘發(fā)賣。且再去求求李總管!”
鶯兒鐵了心要當溪墨的丫鬟,又將身上唯一值錢的一根珠釵送了錦娘。
錦娘禁不住她哀求,也想在她跟前掙幾分臉面兒,遂拍著胸口:“罷罷。你我皆是唱戲的出身,都是苦囊子里過來的。我不幫你,也顯我不仁義。等晚間,總管爺來了,我再央求央求他。”
錦娘不收她的珠釵。
“你我之間,已是姐妹,不是外人。”
李顯貴將這個外室安頓得尚好。這樣的安逸日子,錦娘也滿意。李顯貴在用錢上,對錦娘極其大方。錦娘為奉承,見了他,總一口一個“總管爺”、“總管爺”,將李顯貴伺候得也極好。
鶯兒更是發(fā)誓:“此事若成,鶯兒必將姐姐當作親姐姐一般。蒼天在上……”
錦娘打住她:“行了。這次,我必全心全意幫你。”
這鶯兒是個有主意的。她經了生死,性格更變得執(zhí)拗。李顯貴并不敢多懇求溪墨,對著錦娘還是搖頭。
錦娘食言,只得另給鶯兒出主意:“要不,你干脆自己去找史大爺,自己去求他。我告訴你史府的地址。”
也不知道這鶯兒怎么進來的。
她當然走不得正門,從一個角門進入的。
按理,守門的小廝并不認得她,不會放一個生人進來。
但鶯兒就是進來了。
大概,李顯貴還是著人通融了,囑咐了幾句,只自己不出面。
鶯兒闖入稻香草廬的前堂,是一個婆子看見的。
那婆子十分驚詫,問她是誰?
鶯兒哭哭啼啼的,只說要見史大爺。
婆子讓她站著別動,自己去找春琴。
春琴正在繡花,聽說有一個面生的姑娘要找大爺。春琴十分意外,因就過來瞧。還沒問上幾句,恰溪墨從書房出來,經過前堂。
鶯兒本不識溪墨。
可一看他身上穿著的絳色袍子,腦中立馬顯出一生動人影。梅花庵……昏沉睜眼間,便是他,是他給予她緩命的藥,將她從破敗葦席中送入清靜療養(yǎng)之地。
鶯兒更想哭了。
眼圈兒紅紅的,我見猶憐。
“史大爺……大爺……奴家是鶯兒,唱戲的鶯兒……”即便有人在場,鶯兒也顧不得了,她跪倒在地,兩手緊緊拽住溪墨的衣袍,哽咽傾訴。
溪墨皺了皺眉,真的嚇一跳。
此人是誰?
唱戲的?
他略略低頭,心里也想起來了。
“放手。”
鶯兒一怔,內心還是懼怕。她拽著溪墨衣袍的手本已松了,可一下又握得更緊。鶯兒聲淚泣下。“大爺,奴家要報答您!奴家愿給您做牛做馬!大爺,您就收了奴家吧!”
鶯兒又不停個溪墨磕頭。
“姑娘,請自重。”
溪墨很不悅。史府守備森嚴,她到底是怎樣進來的?
“大爺……奴家的命是大爺給的,奴家伺候大爺是心甘情愿,求求您發(fā)發(fā)慈悲吧……奴家是一個可憐的人,打小兒被狠心的父母賣進戲班,每日唱念做打,稍不如意,戲班的老板敲起棍子就打。即便繼續(xù)唱戲,也不過是玩物,逗人取笑,就像一個小丑。只有跟著大爺……奴家才覺得得了安生,日子才有了希望……”
鶯兒說得著實可憐。
一旁的婆子聽了,也十分動容。
溪墨思索一會,告訴她:“做人奴婢都是無奈之舉,既能得自由,有何不好?不想回去,可另托良媒嫁人。”
鶯兒一聽,更是恐慌,連連搖頭,聲音悲切:“大爺,奴家不嫁人,奴家只愿意當大爺的奴仆,聽大爺的使喚……”
鶯兒覺得自己走對了。
方才那一路,只叫她如墜繁華夢中。史府果然繁華。那舞臺也繁麗,只可惜是假的。這史府的富貴卻是一眼能看著。
她其實見過世面的。
也跟著戲班師傅給一些大戶人家唱過戲,走南闖北地見了好多地方。
可那些人家,和史府相比,雖不是天地之差,但也頗能分個三六九等。史府當然是上上等。
這史府的大爺,相貌又那么清俊超逸,英武不凡,越看越像那戲文上的畫像。不,畫像都是假的,眼前的人才是真的。
那春琴在旁看了卻有些不耐。從鶯兒的言語中,已知她的來歷。
“鶯兒姑娘,論理你該去二爺那處。那里熱鬧。也有你戲班的一干姐妹。你如何就要在這里呢?”
春琴不想多事。
身為溪墨跟前大丫鬟,她不想讓主子攬上事兒。
按契約,鶯兒就是二爺院子里的人。二爺看不上,也不能往大爺院子塞呀?
鶯兒聽了,更是流下眼淚。
“這位姐姐,戲班的姐妹再好,也不及大爺待奴家的救命之恩啊……”
春琴看向溪墨:“大爺,她既不肯走,那便再叫李總管來。橫豎由李總管發(fā)落。”
鶯兒怔了怔。
“大爺,奴家唯有一死了之了……”
她趁溪墨不備,猛地一竄,一頭朝著院中的海棠樹撞去。旁邊的婆子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她。
鶯兒的頭還是鼓了個大包。她還要尋死,還在掙脫。四肢亂顫,情緒激動。
春琴看不下去了。
“爺,橫豎院子里缺個打掃的丫頭,不如讓她頂了。”
春琴又問鶯兒可會女紅針線,烹飪理賬?鶯兒不敢撒謊,想點頭,但還是搖頭。
“我忘了,你是個戲子,只會唱戲。如此,也就掃地適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