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一個健康的身體,便無法不健康地生活。沒有不健康的生活,便無法獲得事業的進步。沒有事業的進步,成功便無從談起。
作為聿望餐飲集團的子公司,喝酒融入了精光紙業的基因。迎接上級檢查要喝酒,爭取上級不檢查要喝酒;對外接待要喝酒,要求對方接待要喝酒;業務推動要喝酒;業務推不動要喝酒;預祝會議成功召開要喝酒,慶祝會議順利閉幕要喝酒。觥籌交錯之間,喝酒被賦予了神圣的內涵。它代表一種為公獻身的高尚情懷,一種水來土掩的職業擔當,一種對集團文化的深刻認同。在醇厚的酒香中,酒品成為了人品的影子,酒量成為了工作能力的標桿。一個追求進步的職業人,必須要有良好的酗酒習慣。
可喝酒畢竟是傷身的,于是吳忠謀希望張自愛擋酒,張自愛要求劉壯壯替酒,劉壯壯舍不得魏申紫喝酒但是忍不住幻想她在身旁陪酒的樣子。他們不知道這種日子何時才能結束,只好借酒消愁。喝多了,便記不得下一頓酒是什么時候,也忘了喝完了酒是多么難受。
劉壯壯已經到了精打細算過日子的時候,他的健康已瀕臨破產。在他204斤的時候,他對體重用的是四舍五入法。在他體重突破205斤的時候,他用的是向下取整法(一度,高斯是他最喜歡的數學家)。他一直自詡200斤,可是不知不覺間,他站上了新的平臺,向交流電壓發起了沖擊。他已經走過了肥胖的階段,進入了收獲并發癥的時期,各項生理指標突破臨界點,如脫韁野馬絕塵而去。
當劉壯壯坐在吳忠謀的對面上菜的位置,看著手邊斟滿的紅酒杯時,他計算著這頓酒對他事業的貢獻度。他貿然認為他可以承受不喝酒的負面影響,拿正在吃藥當借口。吳忠謀面露慍色,劉壯壯便動搖了,于是他繞著桌子敬酒,喝下一瓶赤霞珠。
他怨恨自己沒有勇氣。當他躺在床上,胃口洶涌、頭昏腦漲時,恨不得把酒瓶子砸在吳忠謀的頭上。次日他宿醉未消,脖頸發硬、手指發麻,看到張自愛從抽屜里拿出兩片藥的時候,他意識到張自愛所謂“給他一個在領導面前表現的機會”只是一個謊言,恨不得把酒瓶子砸在張自愛的頭上。可是他明白,在精光紙業工作,就必須戕害自己的身體,公司給他發的薪水,一部分購買的是他的健康。他舍不得這份工作,尤其在面臨升職,有望掌握更多資源的時候,他沒有勇氣對這份工作說“不”。他摸著肚皮,肝部似乎有種散不開的郁結,他恨不得把酒瓶子砸在自己的頭上。
看著面前一身老舊衣裳的老阿姨,劉壯壯告訴自己,這份工作需要他。
老阿姨坐在會客室里,面前的桌子上像小山一樣堆滿了衛生紙。劉壯壯在她面前坐定,報以微笑,老阿姨見狀,便把滿腹牢騷傾倒了出來。
她是在超市打折時買了兩大袋子精光紙業衛生紙。本想著本地貨可靠一點,不料兒媳婦上廁所時發現這些衛生紙都發了霉。兒媳婦發了火兒,兒子也跟著發火兒,她自己也發了火。她去超市退貨,超市說打折商品由廠家負責,于是她就來精光紙業討說法。
“因為兒媳婦發火,所以兒子就沖您發火了,是不?兒子不可以這樣對母親,”劉壯壯評價道。
“唉……”老阿姨嘆了一口氣,又正色道:“你別打岔,你們這個紙都發霉了怎么還往外賣呢?”
劉壯壯拿起一卷衛生紙,在手里掂量一下:“哪里發霉了呢?”
“你撕開!撕開看,里面全是綠毛。”
“是這么撕嗎?”劉壯壯慢悠悠地撕了一條紙,衛生紙里面的綠毛泛了出來,綠毛上還是蟲子樣的黑點,劉壯壯胸口一陣惡心:“喔……確實有一點霉。我要是您兒媳婦,我肯定也要發火。”
“你們怎么處理吧,”老阿姨神色稍微放松了些:“我兒子說,你們應該三倍賠償。”
“如果是我們的問題,我們一定足額賠償,”劉壯壯放下衛生紙,兩手交叉在胸前:“這種情況我們常見。很多客戶家里潮,買回去是好的,放一個晚上就長毛了。你這個還是比較輕的,我還見過長蘑菇的。您家儲物間是不是挺陰的?衛生間是不是挺潮的?不怪您,這種情況偶爾會發生。”
“你們怎么這樣啊?明明買來就是發霉的!”
“您別急,我是在幫您。您有什么證據沒有,比如買的時候給衛生紙拍個照片錄個視頻之類的?”
“誰買衛生紙還拍照啊!”
“您要是沒證據我就幫不上您了。”
老阿姨被徹底激怒了。她聲音高亢起來:“無賴公司!無恥!無……沒有道德!”
她說她一早就從家出門了。拎著兩大包衛生紙擠公交車,一路受盡了早高峰上班族的白眼。好不容易找到包裝袋上的地址,卻被門口保安告知,她去的是廠址,不是服務地址。服務地址在城市的另一頭。她輾轉來到精光紙業的辦公地,在樓下被保安一陣刁難,非逼她走貨梯。好不容易見到劉壯壯,看他面向忠厚,以為能有個結果,沒想到他是個完全不講理的人。
她的聲音慢慢低沉下來。劉壯壯估摸她已經沒了力氣,遞上一杯水。
“您說的對,這公司確實是個無賴。”
劉壯壯沐浴在老阿姨驚訝的目光里,把精光紙業狠狠罵了一通。他說這種明知產品有問題還要賣給窮苦大眾的做法他已無法忍受。他要離開這個沒人性的公司,遠走他鄉,找回這個社會的正能量。在他走之前,他要為老阿姨站好最后一班崗。
“公司不肯賠沒關系,我來想辦法。”
劉壯壯喊來魏申紫,拉著老阿姨掃蕩了四個樓層,把每一層男女廁所里的衛生紙全部拿走。差不多拿了六十卷衛生紙后,老阿姨兩個塑料袋已經裝滿,第三個塑料袋也裝了一半。她跟不上劉壯壯兩人的步伐,一個勁地說:“夠了夠了!”
“不夠,給您湊夠三倍!”
“不用了,真的夠了!”
劉壯壯塞給老阿姨五十塊錢,老阿姨說她坐公交只花了六塊錢。劉壯壯說:“拿這么多東西,打車回去吧!”
“小伙子,你是個好人啊!”
劉壯壯和魏申紫把老阿姨送到樓下。老阿姨在大門口執意兩個人回去。劉壯壯給了魏申紫一個眼神,兩人便離開,站到大堂一邊不起眼的位置。
“她不會打車的,她要坐公交車回去。”
魏申紫聽了劉壯壯的話,向大門外望去。老阿姨拎著兩個半袋子,步履蹣跚地沿著路走向遠方。
“她來這兒一趟還有的賺,說不定以后還會來的,”魏申紫說。
“別把人想那么壞。”
做客戶關系的人,最忌就是天然地把來鬧事的客戶看成“壞人”。固然偶有別有用心的家伙,大多數人只是公司不顧生產質量、缺乏商業道德的受害者。
對于投訴者,劉壯壯已經有一套成熟的操作。他會激怒他們,讓他們暴跳如雷。有人做出暴力的舉動,劉壯壯便報警,警方一出現,那人便冷靜下來。有人一陣嘶吼,痛罵一陣沒了力氣,便也冷靜下來。這時,對方的期望已經跌到谷底,劉壯壯再態度一轉,站在對方的角度,罵上公司幾句,便獲得了對方的信任。
“就我們每天干的這些事,你說我們是好人還是壞人?”
“你是個好人,”魏申紫說。
劉壯壯回到工位,拿起桌上的奶茶咂了一口。他本決定不再喝甜飲料,可是他得到了魏申紫的認可,心情一好,好像身體也好了一些。
他恨這份工作,偏偏又擅長這份工作。他恨透了“擦屁股”的工作性質,看不慣公司糊弄打發消費者的流氓做派,見不得公司內部敷衍塞責又相互吹捧的歪風邪氣。他努力為客戶向公司討公道,可他得到的反饋永遠是讓他自行解決。他挖空心思,投機取巧,使出各種稀奇古怪的招數,在客戶訴求和他所掌握資源之間找到一個平衡點,從而使客戶獲得一點補償。
他是帶著恨去工作的,他越是恨,就越能發現一些公司可以挪用的資源,就越能安撫客戶。因為有了劉壯壯,公司從來沒有正式補償過一位客戶。連張自愛對他也贊不絕口:“劉壯壯,真是個‘擦屁股不用紙’的人”。
他是一個重達210斤的胖子,他的行動是遲緩的、笨拙的,但是只有他有意愿和能力,身段靈巧地在公司管理的裂縫中穿梭,為公司挽回一點良心。在工作中,他是一個問心無愧的瘦子。
瘦的感覺真好。讓魏申紫看到他工作中靈巧的樣子,真好。
他離不開這份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