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紅色杜鵑漂浮在周麗麗烏黑亮麗的大波浪上，一襲紅色長裙繡滿深紅淺紅的花，包裹著她豐腴的身體，兩絮假睫毛在她打著綠色眼影的明眸上搖搖欲墜，反光的、啞光的、吸油的、補水的白色粉末在她臉上深度混合，隨著她的呼吸簌簌抖落。她兩片朱唇銜著一支吸管，通向一杯加大紅豆芋頭珍珠奶茶。

紅豆祛濕，可消水腫；芋頭中和酸性，可養顏烏發。那頭上一朵，并非只為裝點這美顏。杜鵑花活血，即便聞聞花香，也有調理月事之功。

她是精光紙業唯一不穿制服上班的人。她穿上制服的時候，有眼不識泰山的客人總是向她投來驚訝的表情。她受夠了被人當成罕見的具有實力的女保安。她是前臺的臺柱，是精光紙業的“門面”。她的烏發、白面、紅袍覆蓋了淺黃色的接待臺，就像一支澆著巧克力汁和草莓醬的冰淇凌蛋筒。

她脫了鞋，把鞋藏在桌子下面，光著腳，腳趾間插著香草。她的腳承受了太多重量，要好好保養。

對于周麗麗來說，所有命運贈送的禮物，都暗中標好了熱量。

她有一個成功的父親，在聿望餐飲集團擔任火鍋事業部的總經理。從小到大，她就在鴛鴦鍋邊長大。在火鍋邊上，她收獲了老師的表揚、校長的關注、同學的友情與敬仰。她獲得了三好學生的榮譽、保送大學的資格、優秀學生干部的稱號。而她付出的，則是日積月累逼近150斤的體重、內分泌失調、和長年空白的情感經歷。

在劉壯壯喝了周麗麗放在他桌上的特調芝麻山藥珍珠奶茶之后，他對周麗麗似乎熱情起來。眾目睽睽之下，他從遠處走來，手捧一只纖長的花瓶，小心翼翼地把花瓶放在了接待臺的桌角。

“送給我的？”周麗麗悄聲問。

“你小心一點，很容易碎的。”

“沒有花嗎？”

第二天，劉壯壯把一支花插進花瓶里：“不要澆水，打碎了不好清理。”

“你怎么老想著它碎呢？”

“反正你當心一點，別傷著自己。”

“花不澆水要死的。”

“死了再摘。”

“這大冬天的哪兒有花摘啊！”

“盆景！”

周麗麗一直在等待她的白馬王子。在她的幻想中，王子是一個高大威猛、肌肉線條明顯的帥哥，白馬是一匹有著烏黑亮麗打著卷的鬃毛的駿馬。隨著周麗麗體重的增長，王子依然是那個王子，白馬長得越來越壯碩。當劉壯壯挺身而出，為周麗麗擋下那個罵她“肥婆”的粗人，她的幻想發生了變化。白馬還是那匹白馬，王子依然是那個王子，只是她發現，白馬張飛也未嘗不是一種選擇。

劉壯壯不是她最理想的類型。他足有180斤，臉上各器官受到了贅肉的排擠略顯局促，從穿衣打扮來看，他家境也不出眾。但他是第一個為周麗麗“擋槍”的男人，也是第一個為周麗麗獻花以及花瓶的男人。

從來只有她為別人遮擋的份。夏天的時候，同學們喜歡站在她的身后，因為“她身后比較涼快”。有什么要搬的重物，別人總是把機會讓給她，把她奉為“最有力”的人。聚會的時候，別人都等她先動筷子，他們說“你胖你先吃”，吃不完的時候，他們又說：“剩下這點你都吃了吧”。

作為大家的長期飯票，全天候免費聿望火鍋的提供者，周麗麗從沒有被身邊人故意捉弄或奚落過。正是別人下意識的、習慣性、甚至是友好的羞辱，讓她一度抑郁。她無法找到一個發泄怨氣的對象，到頭來，她只能恨自己喝涼水都長肉的身體。她平復情緒的辦法，就是再吃一頓火鍋。

在一頓頓伴著眼淚的火鍋中，周麗麗吃出了人生的況味：有人喜歡羊，有人喜歡牛，有人喜歡豬腦，有人喜歡黃喉。不管是什么樣的食材，總會碰上欣賞它的人。

對食材的欣賞是人類最純粹的感受。當你撿起一塊牛肉，你絕不在乎牛吃了多少草，不關心牛有多大力氣，更不會操心牛是否懶惰或意志薄弱。對人的欣賞也應該如此純粹。

她的豐滿是她的特色，是獨屬于她的美，是上天賜予的，是獨立于運動和飲食習慣的，是拒絕旁人對其延伸解讀的。說一個胖人能吃，就如同說瘦子便秘、模特腳臭一樣無聊；說一個胖子力大，就如同說有權的腐敗、有錢的出軌一樣無知；說一個胖人意志薄弱，就如同說唱搖滾的都吸毒、女司機駕駛技術差一樣無理。

她想到劉壯壯，他有與她類似的體態，一定也有類似的體會。

她的風情、她的秀發、她美好的骨相，只有他能感受。

周麗麗還欠劉壯壯一頓火鍋。她再次邀請劉壯壯，劉壯壯卻不知趣地邀請魏申紫一起參加。周麗麗擔心劉壯壯不愿只身前往，便給魏申紫使了個眼色。魏申紫略顯猶豫，但也應承下來。

“多吃點山藥，對男人好。”周麗麗囑咐道。

劉壯壯點頭稱是，捧著手機，似乎對魏申紫的爽約無法釋懷。

“魏申紫的媽媽身體不好，需要她照顧，”周麗麗補充：“她剛才給我打了個電話。”

“她媽確實身體不太好，”劉壯壯嘟囔了一句。

幾盤潘帕斯草原空運的肥牛上桌，在湯里稍煮，便散發出濃郁的奶香。

“這家店我還沒來過呢。”劉壯壯的心情似乎好了些。

聿望餐飲集團下的聿望火鍋城總店，位于老子關市聿望步行街上。老子關市最有名的火鍋是在同一條街上的麻秀才火鍋店，已經有一百多年的歷史。老子關本地人吃火鍋，都喜歡去麻秀才。

“我一直在這家店吃，”周麗麗夾起一片牛舌，沾了三花醬，用生菜一卷，熟練地吞了下去：“其實聿望火鍋和麻秀才口味差不多，但是我爸說，聿望的食材品質更好。自從這家店開了，我們一家就從來沒有到過別的地方。我的老師、同學，家里的親人也都到這家店來。”

三花醬，是麻秀才發明的火鍋蘸醬，是用菊花、槐花、桂花三種花配上麻油、芝麻醬調制的，在當地廣為流傳。正是因為醬料中的一絲甜味，才使老子關的火鍋與別處不同。不過周麗麗吃火鍋太多次了，甜味反倒不易察覺。

作為聿望餐飲的子弟，周麗麗擅長講火鍋的故事。聿望餐飲集團是老子關最大的餐飲公司，前身是周麗麗的父親周沖喜跟著大老劉創辦的聿望火鍋城。大老劉是個了不得的人物，硬是把聿望街的名字拿來做了店名。當時拿聿望兩個字做文章的火鍋店也不少，大老劉搞來一個批文，逼那些店全改了名。外來人口和游客來到聿望街，便以為聿望火鍋城才是正宗。僅僅三年，聿望火鍋城業績就超過了老牌麻秀才。

周沖喜在聿望餐飲成長起來，從一個司機一步步坐到了集團核心部門總經理的位子，掌管全市十八家火鍋店。他對集團忠心耿耿，從來不在集團以外的餐飲店消費，更是明令家人吃火鍋只能在聿望火鍋城，絕不可以出現在麻秀才店里。在父親的鐵律下，周麗麗只能免費享用為集團高管及更上級領導提供的精品食材。

“你為什么會在紙業搞投訴呢？”周麗麗問。

“我不是搞投訴的，是搞客戶關系的，”劉壯壯放下了肥牛：“這本來是一份光彩的工作。”

劉壯壯是張自愛招進精光紙業的。劉壯壯進入公司的時候，正是公司意氣風發干事業的時候，也是張自愛干事業的時候。“以客戶為中心”、“建立自動化數據化定制化客服體系”、“形成長期客戶關系管理機制”等口號張貼在辦公區。他和張自愛每天都在研究如何提高客戶滿意度、提高服務品質、用服務促進業務發展，做方案、寫報告、搞試點，忙得不亦樂乎。那時他與張自愛雖然是上下級關系，但是親如戰友。但是在李雙洋被趕走以后，張自愛變了。他越來越像個領導，對工作的熱情越來越少。

“李雙洋就是那個村霸的兒子唄？”

“是。他是重點大學工科本科加海外正經MBA畢業，懂技術、有想法，就是出身不好。可惜了。”

“一畢業就給他一個總裁的位子肯定是坐不久的。”

李雙洋的父親是李大海，李大海是城郊夜明村的村霸，開了一家廢紙回收廠，叫夜明紙業。聿望火鍋改組集團以后，收購了李大海的廠子，改名精光紙業，又聘用李大海剛畢業的兒子當總裁。李雙洋來了以后，引進了一批先進造紙設備，專注生產衛生紙，又從各個行業招募了一批專業人才，張自愛也是那個時候跳槽到了精光紙業。李雙洋干了三年，產品在市場上小有名氣。李大海卻被曝出收購當中有行賄行為。聿望餐飲集團的一把手被拿下，李大海被關，他“無辜”的兒子也被趕出了精光紙業。

“大老劉在改組前已經升職，不在集團了。收錢的是個叫胡什么的，那時候餐飲業績上不去了，他說要搞多種經營，趁機撈了不少錢。”周麗麗說：“我爸說，換做大老劉就不會出這么些事了。大老劉對錢沒興趣。”

“這樣啊。也對，一個開火鍋店的，干嘛收購一個造紙廠？原來是為了撈錢。”

“也有正當的考慮。火鍋店用紙可厲害呢。一頓飯就要用好幾包餐巾紙。特別是近幾年，”周麗麗掃了一眼四周，悄聲說：“你知道每天有多少人吃火鍋拉肚子？”

劉壯壯正要把肉放進嘴里，聽她這么一說，趕緊放下了筷子。

“我們吃的肯定沒問題，”周麗麗安慰道：“但是外人吃的就不一定了。集團要節約成本，不可能一食物過期就倒掉，還有一些東西要重復用。上面對集團的利潤考核可嚴呢。”

“真可悲，這么大的集團賺這種臟錢。”

“噓，你可別這么說。我爸說了，我們工資里至少有三分之一是這么省出來的。”

劉壯壯眉頭緊鎖，沒有再拿起筷子。周麗麗看在眼里，想他父親說的果然沒錯，這些“外面招來的人”對集團文化缺乏認同。她甚至幻想哪天劉壯壯和她父親見了面，說不定會發生一場價值觀的爭吵。她父親一直想讓她找一個集團子弟，劉壯壯是斷然不符合條件的。他是有點正義感的，雖然很不成熟，但是這種正義感有點可愛。

“雖然集團有不好的方面，但是它也是有積極的作用的。這么大的集團，解決了多少人的就業問題啊。沒有集團，咱倆的工作也就沒有了。”

“嗯，集團是需要你們這樣的人，”劉壯壯語帶譏諷：“我這種人覺悟太低了。說到工作，你怎么會在紙業工作？去集團不是更好嗎？”

“避嫌唄，父女不能都在集團，別人會說閑話的。再說，在紙業還可以多鍛煉鍛煉，待遇也……”

劉壯壯露出困惑的表情：“前臺鍛煉什么呢？”

“待人接物啊，迎來送往啊。何叔說，我跟集團的人都熟，集團來人我接待比較好。”

“何叔？”

“何德能。”

劉壯壯“哦”了一聲，不再發話。他低頭玩起了手機。周麗麗估摸著自己傷了他的自尊。像她這樣的家庭背景，她自幼都是引起別人嫉妒的。

她要給他一點時間平復心情。于是她起身，出了門，到馬路對面買了兩杯奶茶。

“你這杯里面加了芝麻和山藥。對身體好。”周麗麗抽出吸管，“砰”的一聲扎破了杯口的密封膜，呲溜呲溜吸了起來。

“謝謝你的奶茶，這頓火鍋我請了。”

“不用不用！”

“你出去的時候我已經結過賬了，”劉壯壯起身：“我還有點事，不陪你了。”

周麗麗看著劉壯壯離去的身影，確信劉壯壯自尊受到了傷害。她慶幸沒有告訴他，她享受部門副總經理待遇，比劉壯壯高兩個職級。

男人都是很要面子的，周麗麗想，但是有一些男人只是要面子，沾便宜的時候臉皮卻厚得很。劉壯壯不一樣。除了她的父親，劉壯壯是第一個請周麗麗吃火鍋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