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底的BJ,到處可見街邊建筑換上春節裝扮。南方做完最后幾期待播工作,開始放一年里最長的假期。
“墨綠醒來發現自己躺在教堂房間,鵝黃壁紙,象牙白床單,圓柱床每個角都牽扯一段繩束,四肢被這么困住多久了?周圍過分寂靜,只有鐘聲每隔一會兒敲響,當……當……”
卸下快節奏工作,南方坐在窗邊寫小說,泡杯熱茶裊裊清香,這一刻是假期里的自我治愈時間。一株秋天干枯掉葉的茉莉,悄悄被冬季暖氣滋養,開出幼嫩花苞,成為幾棵盆栽中珍貴的白。
經歷了同學好友紛紛轉行,幾乎沒人再繼續文字工作,南方決定第一本小說,寫寫身邊人那些珍貴又可惜的故事。
好友中一個從事漢文化研究的老師告訴南方,人很容易輸給自我迷戀,如果放低傾訴的欲望,盡量去傾聽,才有可能寫出被人迷戀的文字。故事精彩程度不重要,小說哪有世上千奇百怪的新聞趣事好看,別高估自己,也別高估表達,唯有人性不可低估。一本書中有那么幾個片段、幾句簡潔的話能夠引人思考,這就足夠。
南方把這段話記在小本子上,反復翻看思考,每一次都有新的理解,像在這幾個簡單的字上生出故事——唯有人性不可低估。
“關于女性不斷失蹤的故事,她們來自哪座熟悉的城,又在哪棟陌生房屋醒來,從我們身邊消失的她,還會不會有機會重現?”
敲下這行字,南方準備去洗澡。手機有消息提示,點開看:作家培訓名額,內部員工免費上課,你有意向嗎?——來自嚴總。
打開圖片看完介紹,南方想,大過年的還有這種好事?好像從哪里聽說過?但落款處合作單位怎么是自己公司?不是哪所學校?
南方馬上回復:“在哪上課?嚴總。”
“電視臺副樓,幾個影視公司和電視臺合辦的,第一批作家班自培養計劃。”
“好的,我要去。謝謝嚴總。”這么棒的機會,電視臺副樓離公司只隔一座商場,走路過去用不了10分鐘,簡直完美。
“行,名額我遞上去,詳細的那些他們會發郵件給你。”
南方放下手機在心里感謝這份時機剛好的新年禮物。
“小說寫多少了,方便的話發我看看。”嚴總又一條消息。
OK沒問題。南方把寫好的一萬多字發過去。但……
發送完才意識到,失蹤女性的故事,活生生直戳領導家事,怕是要引起什么誤會。
“嚴總,我寫作初衷是想借個體事件引發少數人群的理性思考,表達女性在如今社會的生存困境。”
南方追加這句解釋,不知這么說究竟有沒有表達明確,等了兩分鐘,手機沒有新回復,先去洗澡。
吹好頭發坐暖氣邊喝茶,收到兩段比較長的消息。
“我看過了。接著寫吧,以商業化角度來說,兩三萬字小說就夠一部電影的內容,電視臺和我們開班授課主要也是培養生產可影視化的作品。”
“我太太失蹤4年,這不是什么禁忌話題。兩周前我去了趟英國,警方還沒有更有效的消息。失蹤者家屬最怕的是尸體認領,一天沒找到,一天就有希望。案件沒有明確前,大家先做好眼前事。我覺得你寫的方法在私人偵查方面會有用,但以目前期待警方跨國辦案這一難題來說,政治上無法做到,國家之間不分享私密檔案。”
南方看完,一時不知該怎么回復。換成自己,能如此坦然談論家事嗎?一定做不到。況且是和兩個月前還很少有交集的人啊……
“謝謝嚴總,我會珍惜機會好好寫的。”南方真心感激。
你想做什么?你在做什么?你有什么目標期待值嗎?這些本該由最親近信任的人那里聽來的話,南方沒在家人口中聽到過。
“我可以免費上作家班了。”南方最先告訴小森。
“啊?免費是不是騙子?”
“才不是。是幾個單位合辦的,每周末我都能去聽許教授的課啦!就在電視臺老樓。”
“行,等我回家關心關心你,過幾天訂票,最近這么多好事必須慶祝一下!”小森配個愛心發射表情。
南方重新打開電腦,窗邊唯一一朵茉莉開放,珍貴的白散發清甜,撩撥深夜最薄弱的弦。幸運來得突然,為了配得上這份意外,該憑本事抓住它。
滿窗便利貼,寫著2000年起能在互聯網查到的失蹤人口數,其中按國家、性別、年齡段分別標注,這些信息當時以新聞方式被網絡傳播,南方發現,東南亞國家的失蹤人口大量流入色情業,歐洲國家人口密度低,反而讓失蹤后流通方向成迷,零散數據無法交織成有效線索。數據!誰能提供這些信息?誰能主動構建共享信息?如嚴總所說,跨國辦案難在合作。
這些真實案件,都只能做為素材參考,它們不可以寫進作品,太詳盡的描寫,會對受害者、幸存者及家屬造成再次心理傷害。人們夸贊韓國電影讓法律改寫,近幾年多部根據真實案件改編的電影搬上大熒幕,贊聲背后,有那么微弱卻深刻的傷害被掩蓋。
太過真實的案件還原,未經當事人允許的改編,相當于掀開舊傷口,重又暴露鮮血,逝者受害過程在大熒幕刀刀刺入、持續凌辱,承受不住如此畫面的家屬,該怎么活下去……
于是南方只把失蹤事件寫在自己小說里,完全不觸碰失蹤者的社會關系描寫。
法律健全的國家,對真實事件的改編都需要經過當事人允許。未經許可的改編作品要做到規避侵權風險,保護當事人隱私。
南方期待作家班課程,這些寫作方法、具體操作,等待許教授的詳細講解。可是?兩周前嚴總去了英國?
“森,你和嘉達最近見過嚴總嗎?”
小森很快回復:“沒有,他不知道我們在一起。”
你倆是不是傻,南方想,或許家長保護子女的最佳方式,是給他自由與支持。懷著期待和感激,南方在一朵純白香氣中入睡。
“出發啦!嘉達!”
周六中午,從里士滿到巴斯,小森和嘉達開始一天半的短途旅行。
“我準備在溫泉泡一天不出來了,把整個冬天都泡走,都!泡!走!”小森在車里隨音樂搖晃肩膀,拿出零食吃幾口又裝回包里。
“我們在倫敦火車站吃飯吧?有等換乘的時間。”嘉達已計算好行程。
“好啊,你看我怎么樣?不容易被認出來吧?”小森戴著紅色護耳毛線帽,穿著嘉達上中學時的外套。
嘉達看了看,幫她把外套帽子也兜到頭上:“特別好。”
到達倫敦最大火車站Waterloo,兩人確認好站臺與車次,就近在一家人不多的炸魚薯條連鎖店吃飯。
“吃兩個月炸魚三明治這些,會不會膩?”嘉達問。
“不會,炸魚多好吃。你沒吃過劇組盒飯,炸的東西讓熱氣一悶,濕乎乎軟趴趴,油味兒也不好了,再弄上點兒涼拌帶的菜湯,那個才膩。”取好餐,小森放下背包脫外套。
嘉達靠過來小聲說:“給你穿我的衣服,是怕被人認出你是女明星。”
小森也靠過來小聲說:“我沒那么有名,嘻嘻嘻……”
“這是倫敦最大的火車站,藏好一點,被拍到多麻煩。”
“拍到就認唄!”穿回深色寬大外套,小森心里知道,被拍到的話,胖姐會準備好另一套官方解釋。
吃完魚肉,嘉達到隔壁買兩杯咖啡。小森翻看胖姐發來的消息,回BJ的票訂好,除夕一早飛。
“嘉達,你確定不回家過年嗎?”小森把訂票信息給嘉達看。
“嗯,我留下。”
“那好吧,你等我回來。”小森擔心她離開后,嘉達會重新變得緊張克制,變回讓人心疼的樣子。
嘉達把小森放在大腿上的手拿回去:“別摸我,公共場合你這個女明星,你——”
“好啦好啦!我矜矜持持的好不啦!”小森抽回手拉一拉頭上的小紅帽。
“矜矜持持,毀完名著還亂造成語,你再不好好學習,就——”
“快走吧!不走摸你啊!”小森打斷:“出來玩嘛學什么習,學不好我就一輩子都跟你學啊,又省錢又——”
咖啡都喝完,兩人穿好外套背起包,準備上開往巴斯的火車。
“跟緊我。”嘉達抓起小森的手,遲疑兩秒移去抓手臂,往人群涌動的站臺走去。
從倫敦Waterloo到巴斯的兩個半小時車程,兩人互相倚靠著睡了一會兒。到站后幾乎穿越了世紀,巴斯這座小城,精致小巧,建筑都不太高,但一座座看不完。復古不足以描述這些特色建筑,街道也不寬,太適合走路慢慢逛。
“我們先check in再出來逛。”嘉達想去牽小森的手,考慮到剛走出火車站,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插到自己口袋。兩人沿街邊并排往前走,路上也沒遇到幾個人。
酒店設施周全,引入天然溫泉,不出門也可以舒服待一天。小森趴在床上,揉揉被帽子壓扁的頭發:“我們晚一點兒再出門吧?”
“好啊,先休息。”嘉達整理背包,給手機充電:“你春節后會回來吧?”
“會,在家過個節,工作完就回來了。”小森靠過來,團在嘉達身邊。
“和家里關系好不好?”
“家里人嘛……”小森想了想才回答:“怎么說呢?不喜歡,又只能去愛他們。挺沉重的,錢和感情上都是。”
“所以那時候你才說,我們在一起的前提是會分開?因為都有用錢解決不了的負擔?”嘉達猜想,小森每天明朗表情下,也有很難卸下的壓力。
“嗯,就是覺得特別累。養家好累,又覺得自己這么厲害,還有點兒爽,爽完又發愁這些工作還能做幾年?你知道,我們的工作就是等。等著被選中,等著有戲演,等著拍廣告,等著上節目……而且我也沒有別的謀生能力,出道早沒怎么上學……”
“如果不用工作也不擔心生活了呢?”嘉達把她抱過來,拉起被子包裹住。
小森一激動掀開被子坐起來:“嫁入豪門啊?你們家豪嗎?”
“不豪不豪,我努努力倒是能養家。”嘉達拉被子把她蓋回來。
“所以啊,咱倆都還不成熟,再成長幾年吧。你看你,把對方的負擔設定成自己目標,這沒解決問題,只是轉移了。壓力從我這里轉給你去扛,你愿意,那我還心疼你呢!不能這么做,報恩式的關系在家庭里捆綁就算了,在戀愛上,我要簡單輕松的。”小森認真且誠懇。
嘉達想了想才開口:“嗯……這倒是。有時候你還挺聰明的。我們都更了解自己、有更明確的目標前,先互相支持吧。”
“嘉達,你要記住,不夠愛你的人,除了花花你的錢,是不會等你成長的,更不會陪你一起成長,哪有什么東西比自己更貴。”
嘉達點點頭,陷入思考。小森說這些話時候讓人心疼,這孩子經歷了什么才筑起一道自我防衛、又不侵犯對方的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