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孫倆一出門，嫂子倒兩杯茶坐過來。
“南方，炸帶魚我給你裝了一盒，藕盒兒也多做了點兒，都帶著，回去凍冰箱，吃時候直接拿出來加熱，就還是脆的。”
“好，謝謝嫂子。”南方喝口茶，看看餐桌有裝好的打包盒。
一大家子光是一頓飯，做起來就很累人，一天三頓都親手做的話，工作量巨大。剛剛光是廚房的橙子，臺面擺一箱拆開要切的，地上還放兩箱沒開封的。橙、蘋果、土豆洋蔥、耐儲存的水果蔬菜，簡直像批發買來的。
“嫂子，您別整天慣著我哥，有什么活兒讓他干，您身子都這么重了。”南方不記得月份多大，只知道春節后生。
“嗨，你哥忙，我能干得動就干點兒。都家務活兒，也不累人。”嫂子對自己男人好的方式就是慣著他。
南方想起有個小禮物還在包里，胖姐在英國候機時，問南方需要什么不太好買的口紅色號嗎？于是給嫂子帶了一支孕婦口紅。
“哎呀還想著我呢！你們小姑娘擦多好看，我不老出門。等著，等我洗個臉來。”嫂子忙活一天，臉上有點油。
口紅這么小的東西，好神奇。南方朝著從衛生間出來的嫂子比個贊：“馬上就感覺不一樣了！”
“是啊，看別人用孕婦化妝品，貴的我怕買不好浪費，便宜的又不敢買，這些天一直用豆包兒的。”嫂子不止洗了個臉，還把長發放下來。
“您別舍不得，又不是天天買的東西，一年買幾個也沒多少錢。我哥少喝點兒酒就有了。”
“你哥吧，嗨……等豆包兒，不，等知雅一上小學，咱家情況就松快點兒了。九年義務省錢。”嫂子摸摸肚子，單手撐住腰。
“來靠沙發歇歇。嫂子，您這胎是男女？”
“男孩兒，已經看得挺清楚了。你們南家的長子長孫，我們打算大名叫致雨，知雅致雨。小名兒還沒想好，就這么二寶、大孫孫啥的隨便叫著……”嫂子再摸摸肚子，梳理好長發擦了口紅，和勞碌時的神情不同，一下子溫柔十分。
唰啦……唰啦啦……記憶倒帶的聲音。
小時候，南方家住一棟紅磚樓的兩居室，只有南北兩個臥室，沒有客廳。衛生間很小，廚房在陽臺。命運分先來后到，連接兩個臥室的過道，住著后到的南方。
過道面積夠放一張單人床，挨著墻，圍上布簾。碎花布、細鐵絲、不繡鋼夾子組成的布簾，唰啦啦……唰啦啦……每天早晚像鬧鐘一樣開關。
南方放學早時，先去哥哥房間寫作業。寫到哥哥放學踢完球回家，自己再從書桌換到爸媽房間，支起餐桌繼續寫。餐桌偶爾有沒擦干凈的油點，蹭到書上本子上，影響寫作業心情，害怕老師說自己不愛惜書本。
爸媽下班：“來姑娘，幫媽剝頭蒜。”
爸媽周末加班：“姑娘啊，中午想著把菜熱熱吃，出去吃也行，媽把錢給你哥了，兩人商量吃啥。”
爸媽給報補習班：“學啥英語，你哥比你學得多，他就能教你。學啥鋼琴，小森家不就有么，整天一塊兒玩兒別瞎玩兒，在人家也彈彈琴。哎？兒子回來了，游泳課今天教啥了？”
汪！嗚……汪汪！一大一小一狗回來了。南方從沙發上起來，剛剛像是夢到過小時候。
“姑姑，沒有雪人兒。”小侄女失望。
“咳咳！方，收拾收拾趕末班車吧，大過節的人多。”南爸穿好外套，收拾廚房垃圾袋：“慢慢穿，爸送你到車站。”稍微抬抬手，示意自己先扔垃圾，樓下等。
“炸帶魚拿上。”嫂子遞上裝好的打包盒。
“姑姑再見，姑姑再給我買巧克力啊！”
出了門，下過雪又化過雪，空氣濕潤得多，噪音也低了些。南方突然心疼哥哥了，那么愛玩愛運動的哥哥，與從小孤僻的妹妹相處，壓力很大吧。
小時候，哥哥幫忙打了很多架，數學題，哥哥幫著寫過好幾本。第一次談戀愛被男同學甩，也是哥哥去教訓了他。
“咱家人這都什么愛好啊，借扔垃圾說悄悄話。”南方看到垃圾桶旁，背著手在等的南爸：“爸，我媽干嘛去了？”
“燙頭去了。”南爸接過裝打包盒的袋子，父女倆往小區大門走去。
“爸，您跟我媽寫個字據，提前立個遺囑也行，寫上房和錢我都不要。真的，我愿意給我哥。別讓我媽每回都念叨。不然你們抽空過戶到我哥名下，怎么都行。”
“別聽你媽瞎說，當初按咱戶口本兒分的，啥時候都有你那一份兒。”
“爸，我真不要。不是為你們，也不是讓著哥和嫂子，我是為了自己省心。您仔細想，第一，我不能不工作吧，不工作交不起房租就沒地方住。第二，我不能回家住吧，往難聽了說即便咱家老的先進養老院，或是小的考上大學住宿了，咱家騰出一間房，我也不能跟家住一輩子吧。”南方左右看看，確認沒有熟人。
“第三，既然我要工作又不能回家住，您跟媽養老問題就是哥和嫂子主要負責照顧，反正我覺得挺公平的。你們都一塊兒過，有富裕錢多給知雅身上花點兒，往后弟弟一出生，唉，很難說……”
南爸想了想，也嘆口氣：“唉，小時候也真難為你了……誰成想社會能發展到今天這樣兒，怪爸媽沒本事，當初要是像鄰居二叔家似的，進城拼一把，說不定你和你哥能上好一點兒的學校……”
南方發覺話題跑偏，趕緊拉回來：“爸，這房子里沒有我和我哥掙的錢，你跟我媽愿意給誰是你倆自由，捐給國家都行。別讓我為難了，您看我媽一心護我哥那樣兒，我敢爭她就敢跟我急。”
“那不行不行，還是給你哥吧。”一聽上交給國家，南爸著急擺手。
“爸，給我幾年時間，五年吧，我想好好工作積攢個好基礎。”南方反思自己，怎么每次一回到家里，和哥哥媽媽說話要講得這么直接又傷人，最后都由爸爸收尾講和？
是小時候沒得到，被忽視輕視，現在才抱怨不公嗎？別再做一把鈍刀了，南方討厭這樣的自己。用力呼出氣，空氣中團出白霧。
雪花再次飄搖，比中午零星大那么一點點，落在南爸肩頭，一片完整六角冰凌，對稱、清涼。傍晚的氣溫足夠低了。
兩個半小時公交倒地鐵，南方覺得生活沒有那么難了，至少自己需要全力投入工作的時候，不被家庭瑣事打擾，父母都健康，全家衣食無憂，在此之上的物質享受，可以慢慢積攢。
嗡嗡嗡——小森消息。
“元旦快樂，南方。”
南方剛想回復你在那里有沒有適應，收到第二條消息：“嘉達的媽媽有消息了，你說人失蹤四年再出現會經歷什么可怕的事？不敢想。”
四年再出現，南方問：“是平安回家了？”
“不是。”稍過一會兒，小森發來語音解釋圣誕卡片的密語。
“啊我懂了，最熟悉的人才認得出的書寫習慣。”南方想到嚴總，自己太太四年才傳遞出這么微小一個信號：“那嚴總怎么說？”
“嘉達讓嚴總等警方進一步消息，現在只查到投遞郵箱，以前都是卡在這一步。哎哎南方，嘉達沒告訴嚴總我住他家。你也……你懂哈！”
“懂。”南方加個乖巧點頭表情。
地鐵換乘，上下車排隊。擦身而過的每個人，他們生活里有怎樣無助時刻呢？其中若有一個人，從這么密集的公共場所神秘失蹤，身邊又有幾人可察覺異樣？人們群居、擁擠、構建情感、繁衍生息，誰被視為世間珍貴？
“你在那里適應得好不好？”南方問小森。
“特別好，特自由，特自在！這都沒人認識我，可爽了！”
可這里，地鐵、車站可都是你的廣告呢！南方看著地鐵燈箱牌，從小一起長大的兩人，性格愛好都不同，職業理想也不同，卻一年一年間，彼此歡笑、哭泣、鼓勵，結伴成長。
回到家，雪停風止。南方把炸帶魚、藕盒凍進冰箱。余下兩天假期，只想在家躺著。為了明后天可以躺得更舒服，南方決定，干脆今晚把家務做完。衣服丟洗衣機，要手洗的內衣泡到小盆里，吸吸地面灰塵毛屑，換新床單枕套……
等小房間安排妥帖，洗好澡吹了頭發，南方坐暖氣邊看書吃巧克力。呼……接下來兩天都這么過吧，簡直完美！
入夜，給暖氣旁幾盆植物澆好水，拿出隨身小本子，寫下“知雅致雨”。世上每個人，抱著什么期待走入婚姻，組織家庭后，他們實現期待？重新期待？外出回來后，南方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恢復內心安寧，用胡思亂想撫平外界驚擾。
嗡嗡嗡……
“南方，你有意愿接替小周的職位嗎？”嚴總消息。
完全沒有，當然沒有，我只想好好干完活，有時間就在家躺著。南方快速思考拒絕的合理解釋。
周姐做為編劇組組長，基本工資只比別人多八百塊，但飯局、談客戶幾乎占去一多半休息時間。南方想，我也不喝酒，不單獨見客戶。也不眼紅周姐有業務提成。于是把內心話壓住，回復：“我沒有，嚴總。”
發送同時，收到第二條消息：“你先考慮兩天，上班后再談。”
上班后也是同樣答案，但要回復：“好的，嚴總。”老板的面子給到。
放下手機，南方想，做老板實在不容易，家里太太都失蹤四年了，現在只得到筆跡這一丁點兒消息。從何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