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本書的初步看法
以上介紹、評述了五種不同意見,除第一種外,其他四種意見各有其依據(jù)。由此不難知道,《楊家府演義》和《北宋志傳》之間的關(guān)系的確復(fù)雜。這種關(guān)系的復(fù)雜性或許是世代累積型小說的普遍現(xiàn)象。但就楊家將小說來說,有三點原因應(yīng)要指出。
首先是孫楷第所說的舊本《楊家府》問題。由于《北宋志傳》按語有“收集楊家府等傳”一語,所以談《楊家府演義》和《北宋志傳》的關(guān)系勢必要考慮:這個舊本是現(xiàn)存的《楊家府演義》嗎?如果不是,它與現(xiàn)存《楊家府演義》會是什么關(guān)系?它會按其本來面目保留在《北宋志傳》之中嗎?如果不會,它在哪些方面有所改動?可是很遺憾,因為舊本《楊家府》的亡佚(至少目前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系列亟待回答的問題,我們暫時都無法明確給予答復(fù)。
其次是現(xiàn)存《楊家府演義》和《北宋志傳》的刊本問題。它們都不是兩部小說的最早刊本,那么我們勢必要問:它們與最早刊本有多大的差別?倘若差別大的話,根據(jù)它們進行研究的結(jié)論有效性有多大?這又是不能不考慮但暫時無法解決的問題。
再次是兩個層面劃分的問題。談兩部楊家將小說的關(guān)系其實應(yīng)該分為兩個層面的問題考慮:一是現(xiàn)存《楊家府演義》和《北宋志傳》這兩部小說的關(guān)系問題;二是楊家將小說演義系統(tǒng)和志傳系統(tǒng)的關(guān)系問題。雖然后者的解決必須由前者入手,但符合前者的結(jié)論不一定適宜后者,我們需要通盤考慮它們的聯(lián)系和區(qū)別。譬如在前一層面上說“《楊家府演義》參考了《北宋志傳》”,甚至說“《楊家府演義》根據(jù)《北宋志傳》改編”,這都沒有問題。但就后一層面來說,僅僅做出這些判斷是不夠全面的。顯然,兩個層面的劃分也導(dǎo)致問題變得復(fù)雜。
一言以蔽之,探討楊家將小說兩大版本系統(tǒng)的關(guān)系,我們面臨著材料匱乏的窘境,這是造成該問題極為復(fù)雜棘手的主要原因。所以,我在下文提出的看法自然不是定論,只能視為在前人研究基礎(chǔ)上對另一種可能關(guān)系的探索。限于材料,本書的探討從現(xiàn)存《楊家府演義》和《北宋志傳》的比較入手,前者以臥松閣本為依據(jù),后者則選擇三臺館本作為代表。
《楊家府演義》和《北宋志傳》的開頭和結(jié)尾有顯著差別:前者開頭講述“趙太祖受禪登基”故事,后者沒有這個內(nèi)容,卻多了呼延贊的故事;前者的后十八則講述楊文廣的故事,后者也沒有這個內(nèi)容,卻多了五回楊宗保平定西夏的故事。從時間跨度上說,前者起于宋太祖,止于宋神宗,敘述了楊家祖孫五代(楊業(yè)、楊延昭、楊宗保、楊文廣、楊懷玉)忠勇報國的故事,后者僅敘及宋真宗時期,也沒有楊文廣和楊懷玉這兩代楊家將的故事。按照唐翼明的看法,這些差別可以用“兩本書原是各自獨立寫成……各人所獲得的資料不同而其取舍亦異也”來解釋,但他似乎未能充分注意兩部小說的密切聯(lián)系。事實上,《楊家府演義》第二至四十則和《北宋志傳》第四至四十五回所敘故事
的內(nèi)容基本一致,這意味著兩部小說有近80%的篇幅較為接近,“這樣看來,所謂北宋志傳,和楊家將傳,實有很密切不可分的關(guān)系”
。
可即便是在這些內(nèi)容基本一致的故事里,兩部小說的細節(jié)差異也比比皆是。試舉例如下。
例一,太祖遺囑太宗的三件大事,《北宋志傳》和《楊家府演義》頗有不同:《北宋志傳》是取河東、召用呼延贊、誘降楊家父子;《楊家府演義》則是薦舉儒生李齊賢、取河東并重用楊業(yè)、五臺山還愿。
例二,楊業(yè)降宋情節(jié),《北宋志傳》寫宋太宗以利誘降,楊家父子竟惑而降之;《楊家府演義》寫楊業(yè)拒不降宋,直到大勢已去才在約法三事的情況下入宋。
例三,幽州救駕故事里,《北宋志傳》初始只有楊淵平護駕,被困邠陽城時才由他搬請父弟前來救駕,《楊家府演義》一開始就說楊家父子都隨駕而至幽州城。《北宋志傳》說假扮太宗的是淵平,《楊家府演義》說假扮太宗的是四郎。關(guān)于楊家兒郎慘遭屠戮的情節(jié),《北宋志傳》是直敘其事,而《楊家府演義》以探子回報的形式交代。
例四,《北宋志傳》先敘楊業(yè)碰碑,再敘七郎之死,《楊家府演義》恰好相反。兩部小說描寫七郎之死也有很大不同:《北宋志傳》敘述七郎赴瓜州行營求援,潘仁美下令射殺七郎,因七郎有箭眼而屢射不中,乃割其眉肉,射死之,拋尸黃河,其尸身后被六郎部下陳林、柴敢發(fā)現(xiàn);《楊家府演義》敘述七郎到鴉嶺大寨求援,時潘仁美等人正飲酒賞菊,七郎直指父兄被圍是因為仁美撤兵,仁美大怒,是夜將七郎灌醉,亂箭射死,令部下陳林、柴敢抬其尸身拋于桑干河內(nèi)。
例五,六郎欲上京告御狀,《北宋志傳》說六郎在路上碰見陳林、柴敢,得知潘仁美遣人于黃河渡攔截,乃徑往雄州取道入京。《楊家府演義》講述六郎在黃河邊被潘容追趕,郎千、郎萬救之,并將六郎渡過黃河。
例六,審潘仁美的情節(jié),《北宋志傳》寫得簡略,先由傅鼎臣主審,傅受賄被革職,再由李濟審,一番拷打,得其實情,最后將潘仁美貶為庶民。《楊家府演義》寫得很詳細,先是由黨進、楊靜往潘仁美營寨,設(shè)計取得帥印,將仁美押回太原,再由寇準出面,套得仁美口供,判以死罪,因潘妃求情免死,六郎不服,八大王設(shè)計取得獨角赦,于是六郎殺死潘仁美等三人,為父兄報仇。
例七,六郎收服焦贊一段,《北宋志傳》敘述六郎單騎前往招降,卻被焦贊賺入洞中,焦贊欲行加害之時,六郎現(xiàn)出白虎元神,焦贊驚而拜服。《楊家府演義》先寫孟良前去勸降,焦贊不從,乃用火攻燒毀焦贊山寨,活捉焦贊,令其心服歸順。
其他譬如楊文廣是楊宗保之弟,還是楊宗保之子,這在兩部小說中有不同說法;楊家兒郎的名字在兩部小說中也稍有出入;另外,兩部小說除了有三首詩詞可以看出本為同一作品之外,其他的詩詞都全然不同,等等。
類似的例子尚多,這里不必一一列出。那么如何解釋兩部小說的上述同異呢?不妨從馬力提出的共同祖本說談起。
馬力曾指出:“我們現(xiàn)在能見到的兩部明代楊家將小說都是以話本作為它們的共同祖本的;不同的地方是,《楊家府演義》在編寫過程中幾乎取材了整個話本,而《北宋志傳》則只取材其中的部分而已。”他列舉了四點理由:第一,兩部小說在楊五郎將蕭天左斬為兩段之后有內(nèi)容相同的按語,其中都提到舊小說的存在,而它們又自稱“演義”,以別于舊小說;第二,《北宋志傳》第一回前又有一首古風作敘述,其中提到《北宋志傳》所不載的楊文廣故事,內(nèi)容與《楊家府演義》第七卷首三則的情節(jié)相類似,但《楊家府演義》不提令婆在文廣征服南方之后受封的事情,《北宋志傳》末尾卻就此事提及一筆;第三,《楊家府演義》在文廣的妻子問題上加了一個蹩腳的注釋,說明它想與原有的說法有所吻合;第四,兩部小說的十二寡婦征西情節(jié)不大相同,說明這個故事是舊有的情節(jié)之一,所以兩本楊家將小說的編寫者都采用它作為壓軸的高潮。按照馬力的論述,第一點可以證明兩部小說都取材于某個話本,第二點可以說明兩部小說的取材又略有不同,最后兩點表明祖本里面的情節(jié)在兩部小說中都有所保存。
馬力的共同祖本說是一個比較合理的推測,但它似乎還不能完全取消其他可能性。事實上,馬力列舉的四點理由都可以另有說法:
首先,《北宋志傳》敘王貴戰(zhàn)歿,有一段按語說:“按《一統(tǒng)志》,王貴,太原人,與楊業(yè)結(jié)為莫逆之交。在宋屢立戰(zhàn)功,竟以名顯。小說作楊還,記者之誤。”(38/818)而《楊家府演義》的按語卻是:“按《一統(tǒng)志》,王貴,太原人,楊業(yè)母黨之弟,投降于宋,屢戰(zhàn)有功,遂得真宗寵愛焉。”(31/433)前者提到“小說”而后者沒有,聯(lián)系馬力所舉例子里的“舊小說”,固然可以認為兩部小說取材于某個相同的話本,而《北宋志傳》尚別有取資對象。但未嘗不可以說,兩部小說取材于兩個話本,而這兩個話本正好有部分相同的內(nèi)容。
其次,《楊家府演義》有注文說長善公主“又名百花公主”(44/596),不見得是要和祖本的原有說法吻合,說它只是參考了《北宋志傳》也未嘗不可。馬力也曾舉出兩個類似例子來說明《楊家府演義》可能參考過《北宋志傳》。
再次,《北宋志傳》那首古風提到的“更有姨娘法術(shù)奇,炎月瑞雪降龍池”云云,不見于《楊家府演義》所敘述的楊文廣故事。這固然可能是《楊家府演義》的編寫者刪掉了“炎月瑞雪降龍池”情節(jié),但一句“楊府俊英文廣出,旌旗直指咸歸命”說明被《北宋志傳》刪掉的征儂智高故事里的主角應(yīng)是楊文廣,而《楊家府演義》中是楊宗保領(lǐng)兵征討儂智高。所以很可能兩部小說所要講的楊文廣故事有不小差異,它們所據(jù)的祖本原來就有所不同。而且,那篇古風先言“西番倡亂又揚塵,笳鼓聲中馬上頻。十二寡婦能效力,乾坤再整靖邊廷”,再說“仁宗統(tǒng)御升平盛,蠻王智高兵寇境。楊府俊英文廣出,旌旗直指咸歸命”。這表明在舊本《北宋志傳》里,十二寡婦征西番故事先于征儂智高故事被講述,與它們在《楊家府演義》中的順序恰好相反。這也能證明兩部小說所據(jù)的祖本必定不同。
最后,兩部小說都有十二寡婦征西故事,而且都提到劉青變?nèi)那楣?jié)。但兩書提供的十二寡婦名單差別很大,恐怕不是同一個祖本舊有的情節(jié)。《北宋志傳》第四十八回有如下一段文字:
堂前十二寡婦周夫人(楊淵平妻,最有智識)、黃瓊女(六使之妻,好使雙刀)、單陽公主(蕭后之女)、楊七姐(六使之女,尚未納婚,箭法極精)、杜夫人(楊延嗣之妻,十二婦中惟此女乃是天龍星降世,幼受九華仙人秘法,會藏兵排陣之術(shù),武藝出眾,使三口飛刀,百發(fā)百中,楊府內(nèi)外皆尊之)、馬賽英(楊延德之妻,善運九股絳索)、耿金花(小名耿娘子,延定之妻,好用大刀)、董月娥(楊延暉之妻,目力精巧,有百步穿楊之能)、鄒蘭秀(延定次妻,極好槍法)、孟四娘(太原孟令公養(yǎng)女,為淵平次妻,有力善戰(zhàn),軍中呼為孟四娘)、重陽女(亦六使之妻,善使雙刀)齊進曰(48/897-898)
這張“堂前十二寡婦”名單只有十一人,除黃瓊女、單陽公主、重陽女外,其他人物沒有在前面的故事中出現(xiàn)。《楊家府演義》列出的十二寡婦卻是:宣娘、滿堂春、鄒夫人、孟四嫂、董夫人、周氏女、楊秋菊、耿氏女、馬夫人、白夫人、劉八姐、殷九娘(55/724)。和《北宋志傳》相比,這張名單只有宣娘一人不是首次露面。即便把姓氏相同的視為同一人,兩書所說的十二寡婦仍有較大出入。很明顯,楊家將故事有十二寡婦之說,應(yīng)是民間的附會。由于之前沒有統(tǒng)一說法,才會出現(xiàn)差別極大的兩張名單。《北宋志傳》煞有其事地介紹每一位寡婦的身份,卻經(jīng)不起推敲。譬如楊七姐尚未婚配,又如何能稱“寡婦”?楊業(yè)有七子,這里只提到六個,似乎也有欠考慮。可見編寫的粗率簡陋。相比之下,《楊家府演義》沒有煞費苦心去介紹十二寡婦的身份,僅以一句“此十二女,俱寡婦也”(55/724)帶過,就不存在這樣的破綻。另外,《北宋志傳》中十二寡婦征西是為救援被困于金山的楊宗保,由周夫人掛帥,所征討的是西夏,八娘、九妹、木桂英三人也隨征其中。《楊家府演義》中十二寡婦征西是為解救被困于白馬關(guān)的楊文廣,由宣娘掛帥,所謂的“西”指西番新羅國,“時木夫人已死”(55/724),八娘、九妹也沒有出現(xiàn)。種種差異表明,民間有關(guān)十二寡婦征西的附會不止一種,兩部楊家將小說的編寫者采納了不同的傳說。自然,這個不同也許從它們各自依據(jù)的祖本起就開始有了。
所以,如果認為兩部楊家將小說各有依據(jù)的祖本,而兩個祖本又恰好有部分相似的內(nèi)容,那也不是沒有可能。正如我在前面已指出,“收集楊家府等傳”一語含有“不同的《楊家府》傳”這層意思,而《北宋志傳》和《楊家府演義》所據(jù)舊本并不一定相同。另外從邏輯上講,如果兩部小說真的是一取整個話本、一取話本的部分,那與其說這個話本是它們的共同祖本,倒不如說是它們眾多取材對象的其中之一。再者,馬力的共同祖本說雖能說明兩部小說內(nèi)容的“同”和“異”,但難以對小說的“同中之異”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釋。因為倘若雙方有一共同祖本,而且一取整個、一取部分的話,那些相同情節(jié)的細節(jié)差別的出現(xiàn)就有些說不過去。同一祖本但有所分化的說法說到底,乃是為了彌補這個缺陷而提出來的。相反,兩個祖本說一開始就不存在這樣的問題。它對于兩部小說之間的相同和相異,乃至同中之小異都可以解釋得通,似乎更有可能符合事實。質(zhì)言之,“兩個祖本”說糅合了上述第四、五種意見的合理因素,因而也可備一說。
然而,兩部楊家將小說還存在著一個令人困擾的現(xiàn)象,即它們的不同之處往往各有優(yōu)劣,并非一方一味的好或者一味的壞。
譬如孟良向八王借馬,八王不允,《北宋志傳》交代的理由是八王自己“看之未飽,豈肯借人臨陣”(25/703),這顯然不太符合八王一心為公的形象。《楊家府演義》說是因為沒有六郎的書信,所以馬不能借,突出了八王精明謹慎的性格,比《北宋志傳》要合理得多了。又譬如孟良盜取白驥馬時,守軍要求看印信,《北宋志傳》僅交代一句“孟良取過假造的來”(35/792),《楊家府演義》此處卻解釋說:“孟良來時,得江海送蕭后假旨一張,帶在身傍,那人一問,孟良徐即取出示之。”(27/381)后文還用江海的一句“日前孟將軍去偷良驥,亦是我把印信與他”(29/408)照應(yīng),前后勾連,文字明顯要比《北宋志傳》周密。再如前面提到的楊業(yè)降宋情節(jié),《楊家府演義》的描寫遠勝《北宋志傳》,《北宋志傳》的描寫顯然大大損害了楊家將的忠勇形象,使得楊業(yè)的性格前后不一致。以上所舉,是《楊家府演義》優(yōu)于《北宋志傳》的地方。
反過來,《北宋志傳》優(yōu)于《楊家府演義》的地方也不在少數(shù)。除了唐翼明列舉出來的三個例子,至少還可以舉出兩個比較典型的例子:一是在幽州救駕故事里,兩部小說都寫到楊業(yè)進獻詐降之計的情節(jié),但是《楊家府演義》明明說雄州十萬兵馬已經(jīng)趕至,準備里應(yīng)外合,所以此時根本不需要什么詐降之計,《北宋志傳》沒有提到這路人馬,楊業(yè)提出詐降自然要比《楊家府演義》稍覺合理些。二是楊六郎收服三將之后,《楊家府演義》描寫楊六郎和他收服的三將(岳勝、孟良、焦贊)各自文縐縐地吟詩賦詞一首,還寫他們之間相互稱贊,殊覺不倫不類,反不及《北宋志傳》直接引用蘇軾的《念奴嬌·中秋》那么自然貼切。
這個現(xiàn)象很難用一方根據(jù)另一方進行改編來解釋,就兩部小說本身而言,唐翼明的“獨立寫成,互不影響”倒也可以用來說明個中原因。但如果考慮楊家將小說演義和志傳系統(tǒng)這個層面的關(guān)系問題,那么說它們是在長期演化過程中各有借鑒、互有影響似乎更為合理。這也符合世代累積型小說成書的一般規(guī)律。只是礙于材料的欠缺,這個演化環(huán)節(jié)所發(fā)生的相互影響關(guān)系已無從一一覓得、坐實了。
綜合上述,對于楊家將小說兩個版本系統(tǒng)之間的關(guān)系,我的初步看法是:楊家將小說的演義系統(tǒng)和志傳系統(tǒng)各有一個祖本,兩個祖本有部分大致相似的內(nèi)容。在長期的演化過程中,兩個系統(tǒng)之間各有借鑒,互有影響。這個看法和下文考察楊家將小說成書過程所得的結(jié)果相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