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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蕭加
  • 9757字
  • 2021-04-07 18:12:00

追/夢/家/園

20世紀80年代初,我為著名國畫家周昌米先生拍攝傳記片。周先生生于浙江雁蕩山大荊。那是個山清水秀的地方,尤其使人難忘的是那些傳統(tǒng)村落中白墻黛瓦的民居,淳樸、幽靜的環(huán)境真使人心曠神怡。

周先生說這些古老的民居都是有靈性的,院內(nèi)的天井放兩口大缸,就是天然蓄水池,可以解決一家人的用水問題。那時用雨水泡的茶、做的飯都是甜的。夏天炎熱,但屋里極涼爽,燕子在房檐下筑巢,伴隨主人家度過整整一年的居家時光。

屋外的小河清澈見底,孩子們可以在水里捕魚摸蝦,鳧水嬉戲。屋里立柱橫梁上的木雕,則向人們講述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那些經(jīng)典的傳奇故事。

透過門窗,人可接觸外面的大自然,真如杜甫所言,“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

這些都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回來后,我請教了被我稱為大姐的張延惠先生,她是園林設計方面的專家;繼而采訪了當時浙江省城鄉(xiāng)建設廳副廳長胡理琛先生以及浙江省建筑設計院總設計師唐寶亨先生。他們在中國傳統(tǒng)建筑的研究方面都有極深的造詣。

通過采訪專家,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散落在中華大地上的傳統(tǒng)民居建筑,竟是中華民族文明的腳印。

這使我懂了,我們民族真正傳統(tǒng)的家園,并不是城市里的鋼筋混凝土,而是江南水鄉(xiāng)河埠頭邊的鄰河小居、山地民居的吊腳樓、遮風避雨的廊橋、竹林掩映下的傣族風情小樓、陜北高原的黃土窯洞、青藏高原的康村碉樓和京津地區(qū)的青磚四合院……

因此,我下定決心,要拍攝記錄散落在各民族村落中寶貴的文化遺產(chǎn)。拍攝之前,我拜訪了中國現(xiàn)代雕塑的奠基人之一、中國美術館原館長劉開渠先生。

20世紀50年代,在北京,我父親與劉開渠先生一同參加天安門人民英雄紀念碑浮雕創(chuàng)作時是鄰居,同住一個四合院。

劉先生有四個女兒,沒有男孩,因此他很喜歡我。那時我才三四歲,稱他的女兒“姑姑”,稱劉先生“爺爺”。每天他下班回來,我總屁顛屁顛地跑過去,搶著拿過他手里的包說道:“爺爺,我?guī)湍懔啵 倍鴦敔斆看位丶遥傄獛┬↑c心給我。在我的心目中,他就是我的爺爺。遺憾的是,20世紀90年代,老人家去世,因為唁函未被準時送到我手上,我沒趕上追悼會,沒能與他老人家見上最后一面,這成了我終身的遺憾。

當劉爺爺聽說我要拍攝中國各族的民居建筑時,他鼓勵我:“你現(xiàn)在能想到做這件事,很不容易啊!傳統(tǒng)文化必定是一個民族的根,是基礎。”

他還告訴我:“現(xiàn)在做這件事,很多人會不理解,但要堅持下去,一定是很有意義的!”現(xiàn)在回想起來,老人家所預言的,正是我們努力的方向。

為此,劉爺爺特地送我一幅墨寶,上書:“要知松高潔,待到雪化時。”

之后,我又去拜訪父親的老友雷奎元先生,他是中國現(xiàn)代工藝美術之父,原中央美術學院美術系系主任。老人那時已近80歲,極樂觀、幽默,說話輕聲輕氣,也許是蘇州、松江一帶人說吳儂軟語的緣故。

我叫雷奎元先生的夫人“雷奶奶”。雷奶奶是杭州人,聽我描繪準備拍攝浙江民居時,老人笑瞇了眼,說:“哎呀,這部片子肯定好啰!聽了你的介紹,我就想起,夏天在杭州洪春橋家里,乘著山上下來的習習涼風,吃著炒雪里蕻,那個味道啊!……下次來北京,記得帶些杭州的雪里蕻來啊!”

雷爺爺細心地向我講解了民居建筑磚雕與木雕的裝飾特點,還講述了少數(shù)民族服飾圖案的對比特色。他說:“拍這部片子的意義,遠比拍故事片要大,記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是意義非凡的事。要知道,僅是少數(shù)民族的服飾圖案,就夠你研究一輩子了……”

我的父親去世得早,但這些前輩就像是我父親,不僅以他們的人格魅力感染我,而且告訴我如何用藝術的眼光去發(fā)現(xiàn)世界。他們都是我從事藝術創(chuàng)作的導師。

我們“夢尋家園”——大型電視紀錄片《中國民居》的拍攝,就是從這里起步的。僅僅靠著胡理琛廳長從廳里宣傳費中撥出的2萬元,我們開始了拍攝工作。

我們赴北京采訪著名建筑設計師葉如棠先生,他當時擔任國家建設部副部長。我們沒有預約,但他聽說了我們的來意后,立即從百忙中抽時間接受采訪,并鼓勵我們說:“你們這是為民族文化做了一件極其有意義的工作!”還沒等我們開口,他就又笑著說:“這么大規(guī)模的拍攝工作,應該是中央電視臺干的,我知道這是需要很多經(jīng)費的。我不能給你們經(jīng)濟上的幫助,但可以為你們的拍攝寫封介紹信。”邊說,他邊朝我們意味深長地一笑:“這封信可能要比贊助經(jīng)費更有效哦!”

果然,憑著這封信,我們不僅得到了各地建設廳、局給予的經(jīng)費上的援助,更重要的是,各地都把最為經(jīng)典的傳統(tǒng)村落及民居建筑介紹給我們,有的省份甚至派專家現(xiàn)場指導,與我們共同“夢尋家園”。


我們在永嘉楠溪江流域拍攝時,先在溫州住下,到達時正好是晚餐時間。吃完飯我回房準備明天拍攝的案頭工作,卻發(fā)現(xiàn)組里其他人都不見了。天還在下著大雨,我很納悶:他們?nèi)ツ膬毫四兀?/p>

直到凌晨4點左右,攝像白群一敲開我的房門,告訴我一個可怕的消息。他說:“我昨天晚飯后去車上取行李時,發(fā)現(xiàn)車窗被砸開了,拍攝設備都被偷了。”

這可是個晴天霹靂。設備要幾十萬不說,關鍵是片子拍不成了。我當即決定報案。

溫州市公安局非常重視,局長立即帶領幾十個警察趕來,冒雨在現(xiàn)場勘查。局長安慰我們:“一定會破案的。”

我知道這場大雨完全破壞了現(xiàn)場,已毫無線索可言。事后,大家都說,局長離去后,我的臉色變得難看極了。聽天由命吧!明天如果沒有好消息,我只好向電視臺匯報情況后就打道回府,聽候組織處理。

我坐在招待所大堂,我要第一時間得到后續(xù)的消息。此時我已不是“度日如年”,而是“度分鐘如年”啊。

早上大約9點多,公安局的小車來了,局長從車上下來。從他臉上的神情,我判斷不出任何結果。這可能就是老公安的淡定。

我慢慢站起來,心情就像是聽候?qū)徟幸粯印?/p>

1984年拍攝臺州石塘

局長走過來握住我的手說:“真的很抱歉,耽誤你們的拍攝了!”

我一聽渾身涼透了……

局長這時朝車里揮揮手,一位警察抱著攝像機從車里出來。

局長說:“請你們檢查一下,是否就是這臺機器,有沒有損壞,因為我們是從地下挖出來的。”

攝像師老白激動得快要哭了。我看見他檢查機器的手都在發(fā)抖。

我緊緊握住局長的手,也是要哭的樣子。

這時,局長從一臉嚴肅中微微透出一絲笑容:“機器沒受損失就好!”

我真的非常佩服溫州公安的破案能力。后來才知道,像我們這種失竊案,沒有任何線索,要這么快破案幾乎是不可能的。針對這起失竊案溫州公安局連夜召開會議,甚至請到了已經(jīng)退休的老刑警。他當晚到澡堂子里找到能在盜竊集團說上話的人,才得知攝像機已經(jīng)被轉移到永嘉附近的山里埋了起來。

警察們冒雨趕到永嘉,找到了被盜的攝像機。還好,機器埋入地下之前是用尼龍布包裹起來的。

這種奇遇,使得“夢尋家園”的隊伍壯大起來了……


當我們從溫州趕到浙江溫嶺石塘拍攝時,已是7月。為縮短拍攝時間、節(jié)約經(jīng)費,我們常常在中午時分,冒著40攝氏度的高溫工作。高溫經(jīng)常使攝像機“罷工”,要不停地用扇子給它降溫才行。這種高強度的拍攝,使劇組接連有兩人中暑倒下了。

當?shù)氐陌傩找娏耸趾闷妫瑔枺骸澳銈冞@是在干什么啊,怎么不要命啊!”

我苦笑著說:“這是把你們的生活記錄下來,留給你們的子子孫孫看啊!”

就這一句話,使我們在當?shù)氐呐臄z工作,成了口口相傳的佳話。

有一位船老大,當晚就邀我們上船吃海鮮。他已經(jīng)60多歲了,但仍十分壯實。握住他的手時,我感到他的手不但粗壯有力,而且布滿老繭。他頭發(fā)花白,被海風與陽光磨礪成黑紫色的皮膚在太陽下會閃光。他告訴我,他17歲就出海,與大海打了一輩子交道,也養(yǎng)就了爽朗、豁達的性格。

他準備了一桌子剛捕撈的海鮮。帶魚連著魚鱗就直接下鍋,那種“鮮”,沒吃過的人是無法想象的。他還準備了幾箱啤酒,以及當?shù)禺a(chǎn)的高粱酒。我不會喝,但也干脆地脫了上衣大干起來……酒過三巡,船老大問:“你們有什么困難沒有?”

我借著酒勁回答:“就缺錢!”

船老大一抹嘴說:“多了我也沒有,要休漁了,船整修還要花錢,就給你2萬塊怎么樣!”

20世紀80年代的2萬塊,是當時我銀行有過的最高儲蓄額的10倍。驚訝之余我已熱淚盈眶!

就是憑著這2萬塊錢,我們在拍完浙江民居之后,才有能力朝著西藏進發(fā)……


這是我第一次進藏,還帶著5歲的女兒,因為我覺得拿出儲蓄的幾千塊錢給她當盤纏,比買糖果、玩具更有價值。她跟著劇組已經(jīng)跑了不少地方,被大家稱作“副導演”。

那時進藏必須先到西藏自治區(qū)駐成都辦事處辦理進藏手續(xù)。我?guī)Я说聡笥淹校茄芯恐袊佬g史的專家,我想,請他同去,可以讓他從另外一個視角對西藏的古代壁畫與雕塑,提出自己的看法,從而為拍攝提供一些建議。

1985年拍攝《浙江民居》與石塘船老大

那時,外國人一律禁止入藏,就連美國駐成都領事館的例行公事也被取消了。

我只能先進藏,再為德國朋友辦理進藏許可。在拉薩,我四處奔走,最后找到了自治區(qū)的毛如柏副書記。他也非常為難,但最后還是特別批準了。

可惜,等四川外辦的工作人員拿著批文趕到賓館時,那位德國朋友已等不及,登機離去了……

我們決定,先去海拔相對較低的山南地區(qū)拍攝。山南是西藏民族的發(fā)源地,那里有著名的雍布拉康古堡,它的存在,打破了國外學術界關于“中國沒有獨立式古堡”的觀點。

我們還找到了朗色林莊園遺址。這座在西藏歷史上具有重要政治與宗教地位的莊園,在申報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后倒塌了。后來,自治區(qū)建設部門要了我們拍攝的影片與照片,準備將它們作為修復時重要的參考資料。

我們到了雅魯藏布江對岸,老遠就望見陽光下有一點耀眼的金光,那就是著名的桑耶寺。這座寺廟被稱為“西藏的金頂”,它的屋頂全部被鍍上真金,它的內(nèi)部沒有一根立柱,而是用18根斜插的木柱托住屋頂,是西藏建筑史上的一大奇跡。

我們幾乎每到一處,都能看到西藏文化中與眾不同的閃光點。

黃昏時,雅魯藏布江的景色,用迷人來形容是遠遠不夠的,它水天一色,震懾魂魄。落日的輝煌,與大片多變的金色云層相互輝映,或壯觀,或令人遐想……會使你著魔,久久不愿離去!

那時的藏族同胞,在江上捕得的魚,只賣2毛錢一斤,這可是野生冷水魚啊!一聽這價錢,我們吃驚得面面相覷,傻啦!當即用臉盆當鍋,僅加入江水,稍放點鹽花,點燃篝火煮了一大盆。魚的肉質(zhì)細膩,味道極鮮美,讓我們大飽口福!

女兒年紀太小,入藏后一直不習慣這里的飲食,這天可算是大快朵頤,她悶聲不響,一口氣吃了好幾條魚。

啟程回拉薩時已近深夜,天突然下起雪來。在顛簸中,大家正睡得迷迷糊糊時,汽車突然一個急剎。借著車燈光柱,我們見到窗外飄紛的雪花中,幾位挎槍的軍人攔在車前。他們上車后用十分嚴厲的口吻開始盤查。當明白這是電視臺攝制組后,這才緩和了態(tài)度并告訴我們,有一輛滿載武器的車輛從國外偷入境內(nèi)了。

車繼續(xù)往前開,但剛駛出10公里左右,就陷在坑里拋錨了。司機是位20歲左右的小伙子,搗鼓了半天車也出不來,他急哭了。我安慰他說:“沒關系,大家下車推。”

但車陷得太深,靠我們幾個根本推不動。轉動的車輪倒把泥漿濺了我們一身。

女兒驚恐地睜大眼睛看著我問:“爸爸,怎么辦?”

我知道,女兒很懂事,只有在極端害怕時,才會這么問我。說實話,這時我心里也開始打鼓。當時冷得要命,遠處還有隱隱的狼嚎。司機說他去附近找人幫忙。我不放心,勸他還是等天亮再說。但他堅持說:“等天亮還有好幾個小時,太冷了,還有狼,不安全的!”

他走后過了一個多小時,只見雪花彌漫的夜幕中,出現(xiàn)了一群火光。原來司機跑了近8公里,到附近村里找來十幾個藏族男人。他們帶著撬杠與繩子,在車的轟鳴中,一下子就把車抬出來了。

還沒等我答謝,他們就相互吆喝著,消失在飄雪的夜幕中。

我望著在雪夜中漸漸遠去的那些光芒,久久站在雪中,任憑冰涼的雪花潤澤我的臉龐,享受著雪水與淚水一起流淌在臉上的那種感覺……我想,他們一定就是我們“夢尋家園”中的親人們。

女兒隔著窗,朝著遠去的人群,用稚嫩的聲音輕輕地說道:“再見,叔叔……”

后續(xù)拍攝要去高海拔地區(qū),為了安全,我把女兒托付給了拉薩電視臺索娜臺長,跟她的兩個女兒做個伴。在西藏拍攝期間,索娜臺長不僅像大姐姐一樣關心我們,還給予了我們許多幫助。等我們從當雄回到拉薩時,女兒穿著一身藍色的藏袍,扎著藏族小姑娘的辮子,臉上的兩朵高原紅就像兩只紅蘋果。她飛奔著朝我跑過來,撲進我的懷里。

我簡直都認不出來了,紅撲撲的小臉長胖了,可見索娜大姐一家把她照顧得多好!我心里這才踏實。


5歲的女兒跟著我走南闖北,真是擔驚受怕,但也見了世面。記得有一次,我們在貴州布依族滑石哨村寨拍攝。黃昏時,正準備收工,見到對面山半腰的村寨里炊煙裊裊,隱隱傳來狗吠雞鳴,層層疊疊的石頭民居顯得別有一番神韻。我臨時決定去那村寨拍攝,把重的設備與行李都留在滑石哨,要女兒守著。

拉薩電視臺索娜臺長

本以為那村寨就在眼前,我們很快就能返回,誰知“看山跑死馬”,一個來回花了4個多小時,天全黑了。寨子里又沒通電,回到原地時四處一片漆黑。

見我們回來了,女兒從黑暗中沖出來,舉著一根早已準備好的竹棍,邊哭邊喊著朝我奔來:“打你,你不要我啦……嗚嗚嗚!”她哭得好傷心。

我心一酸,抱著女兒,熱淚盈眶:“爸爸再也不離開你了!”

以后,這一路上,小家伙晚上跟我睡,一定要把腿擱在我身上才行,她怕我又離開她遠去了。

后來,劇務悄悄告訴我:“回程的路費不夠了!”

索娜大姐聽見后忙問:“還缺多少?我這里有。”

當時辦理德國朋友入藏的手續(xù),就是索娜幫我找到自治區(qū)毛如柏副書記的,現(xiàn)在又要麻煩她,我實在過意不去。

索娜是個極其熱心直爽的人,她說:“怎么,還見外啊!”

這時,我想起了葉部長的信,就請索娜大姐帶我們?nèi)ソㄔO廳試試。

自治區(qū)建設廳見到葉部長的信,便從財政開支中撥出經(jīng)費,我們這才順利回到杭州。

臨別那晚,拉薩市四套班子領導,還有廣電局的領導設宴歡送我們。在歌舞中,他們輪流給我們祝酒。劇組的人都不會喝,但又盛情難卻,最后,只剩我?guī)е畠涸趹辍T疚沂遣粫鹊模藭r女兒卻在身邊一個勁地鼓動我:“爸爸,喝,喝……”

后來我都記不得喝了幾杯,送上來我就倒進肚子里……結果120急救車都來了。被抬上車時,我迷迷糊糊還聽見有人說:“再搬兩箱啤酒上來,等蕭導演醒了,我們再喝!”

他們的對話,使我眼眶一熱,淚水差點落下來。我從他們的話中感受到對我真誠如兄弟般的愛。

也許“夢尋家園”是一種緣分。我們拍攝大昭寺時,是唯一進入的客人。陪同我們的是一位不到20歲的喇嘛,說一口流利的普通話,還會幾國外語呢。

沒想到10年后,我們拍攝《阿姐鼓》再次拜訪大昭寺時,碰見的又是他。但這時,皺紋已悄悄爬上他眼角……

2007年,又是10年過去了,我在奧運會開閉幕式劇組工作,為搜集創(chuàng)作素材,差不多花了三天時間,跑遍了北京城。最后一天我到了長城,有一群喇嘛迎面而來,但攝影師好像視而不見。

我感到奇怪,問:“怎么不拍啊!”

攝影師回答:“昨天在天安門就見著他們了,不讓拍!”

正說著,同去的奧運會開閉幕式中心執(zhí)行副總導演崔巍,卻笑吟吟地領著喇嘛們走了過來,說道:“你看,巧不巧?過去10年了。當年我們在大昭寺,給我們講解的就是這位大喇嘛,10年過去了,我一眼就認出他來……”這一說起,原來已是老熟人了!我真佩服崔巍的眼力,我是一點都認不出來。

喇嘛們高高興興地讓攝影師拍了照片,并約定下次在大昭寺再見。

這跨越20年的奇遇,難道不是緣分嗎!如果我們到達長城的時間再晚一些,或再早一些,也就與他擦肩而過了。


記錄“夢尋家園”所經(jīng)歷的這些故事,使我想起了佛羅倫薩的圣母百花大教堂中,偉大雕塑家吉貝爾蒂的杰作《天堂之門》。如果說聯(lián)結《天堂之門》的10個故事最深處的力量,是一種宗教信仰,那么,聯(lián)結“夢尋家園”“深處”那些故事的力量,則是對藝術追求的神圣信仰。

法國雕塑家羅丹曾說過:


你們,雕刻家,鍛煉你們的感覺,往深處去。一般人不容易體會到這個“深處”的意義。他們只會用平面來明晰地表現(xiàn)自己。要從深厚方面去想象形式,于他們太難了。可是你們的苦功就在這里……藝術是需要果斷的。能把線條推向遠處的時光,你才沉浸入空間,抓到了“深”的感覺。


在我們拍攝過程中,不同的人物、不同的事件給我們的感動,對我們的教育,使我們對“深”的感覺逐漸清晰。

湘西除夕夜

我們在“山鬼之家”湘西拍攝時,正好趕上大過年,晚上就在一個小鎮(zhèn)吃了年夜飯,遇見了一位在20世紀50年代初期湘西剿匪時負傷留在當?shù)氐能娙耍?0多歲了,山東人。晚飯后,他帶著鞭炮和焰火趕到我們的住地,領著我女兒在院里放鞭炮,女兒玩得可高興呢!她拿了個“二踢腳”過來:“爸爸,你也放一個!”

在湘西土家族老鄉(xiāng)家

年初一清晨,招待所廚師都回家過年了,不開伙了。我們只能趕到不遠處的一家小攤吃早餐,其實就是八毛錢一碗的面條。

剛到街上,就看見遠處一行出殯的隊伍,從晨霧中吹打著迎面過來,我覺得有些不吉利。但到了小攤坐下,跟老板娘說起剛才的遇見,她卻撂下手中的活兒,撒腿就朝出殯的隊伍跑去……

我們一下子都愣了,這老板娘把鋪子扔給我們,去“奔喪”了……

許久,她高高興興地回來,說:“年初一見到出殯往往能見到‘趕尸’,那是福氣。”說著,還給我們每人發(fā)一個紅包,里面有兩塊錢。

她的一碗面才八毛,卻給我們兩塊。湘西人的淳樸是我這個春節(jié)最大的收獲。

老板娘興致勃勃地告訴我們,“趕尸”的人身上穿一件青布長衫,腰間系一黑色腰帶,頭上戴一頂青布帽,手執(zhí)銅鑼。披著黑色尸布的尸體前,還有一個活人,就是“趕尸匠”,不管什么天氣,趕尸匠都穿一雙草鞋。

1992年在湘西拍攝《中國民居》

我知道,作為苗族的一種民俗,“趕尸”與“蠱毒”“落花洞女”一起,被稱為“湘西三邪”。研究趕尸,對于了解苗族的歷史文化、民族文化、宗教文化和民俗文化,具有相當價值。

我想起著名作家沈從文先生在他的一篇文章里曾寫道:


經(jīng)過辰州(今沅陵),那地方出辰砂,且有人會趕尸。若眼福好,必有機會看到一群死尸在公路上行走,汽車近身時,還知道避讓在路旁,完全同活人一樣。


我后悔沒有仔細觀察出殯的隊伍……

老板娘還告訴我們,那位當年剿匪負傷留在此地的老人,原來有個女兒,后來得病了,因為這里醫(yī)療條件差,最后死了。我這才想起昨晚,他老人家陪我女兒放鞭炮那一刻,臉上泛起的是幸福的微笑……

去年,我到浙江醫(yī)院例行體檢,見到一位皮膚黝黑,眼睛黑得閃亮、散發(fā)著光彩的小護士,我一眼就認出她是摩梭姑娘。那姑娘吃驚地把眼睛睜得大大地望著我……

1994年在瀘沽湖拍攝《中國最后的母系部落》

我告訴她,20多年前我見到的瀘沽湖,是那么的純凈、樸實。當時,我們從麗江出發(fā),在山路上顛簸了四五個小時,快到瀘沽湖時還下起雪來。車在雪地里直打滑,車身都橫了過來……大家只能下車推車前行。誰料,僅僅拐了一個彎,就見到遠處山下陽光明媚,隱約傳來摩梭姑娘清脆的嗓音……一派世外桃源的景象。

小護士有些難為情地輕聲說:現(xiàn)在那里都商業(yè)化了。

當時,我們這幾個男人,還帶著一個孩子,在外快半年沒剪頭發(fā),胡子拉碴的,衣服也很是邋遢。這隊人馬的模樣足以引起別人懷疑,以至于當?shù)卣踔链螂娫挼诫娨暸_確認我們的身份。

當知道我們來此拍攝,是為了介紹摩梭族這個最后的母系部落時,縣里的政協(xié)主席,一位曾經(jīng)為紅軍帶過路的老人,親自把我們送到瀘沽湖畔的落水村,并介紹這個民族的歷史。

瀘沽湖中的獨木舟旁,許多水鳥悠閑地在水中散步。這是一個以鳥為圖騰的民族。

我們這群年輕小伙子來了的事,傳遍了這個偏僻的村落。晚上,村里的年輕人點著松明子火把,自發(fā)地聚集起來與我們聯(lián)歡。他們個個都有中央民族歌舞團演員的嗓音,歌聲不但優(yōu)美,還充滿了對家鄉(xiāng)與自己民族的一片深情。

1994年在瑞麗的夜市

在松明子火把閃動的光芒中,摩梭姑娘與小伙子唱一支歌,我們劇組也必須來一首。文學編輯劉鈞翰跳起一段“迪斯科”,惹起姑娘們一陣驚呼;攝像黎江唱了一首通俗歌曲《你知道我在等你嗎》,引起這些長期與外界隔閡的年輕人一陣竊竊私語。在這感人的自發(fā)聯(lián)歡會上,連劇務主任王小松都唱了一段越劇……大家起哄要我也唱一首,我紅著臉憋了半天,感到為難了……這時女兒一個勁兒推我:“爸爸唱一首吧!”

但我實在感到為難,最后還是臨陣脫逃,婉言謝絕了。

誰知這下惹惱了女兒。小家伙用拳頭,在我背上狠狠地拍打,哭了……

這是我欠女兒的一首歌,后悔至今。我想等女兒結婚那天,我一定要補上的。


我們從最北面的中甸,一直朝南,經(jīng)大理、保山、德宏、臨滄、普洱,到達西雙版納。氣候也如同從冬天到了夏天,才4月,這里氣溫已經(jīng)有30多攝氏度了。

1994年在中緬邊界

在臨滄拍攝時,我們遇見了兩位日本學者,他們研究中國的巖畫。那位老教授已經(jīng)滿頭白發(fā),蓄著的胡子也都白了。他的女助手,看起來還是一位大學生,矮矮的個子,很清秀,更像是爺孫倆。他們在當?shù)毓土艘惠v手扶拖拉機,每天要在土路上顛簸1個多小時到達現(xiàn)場,并且在那兒工作12個小時左右,晚上,拖拉機再載他們回去。就這樣,他們已經(jīng)工作了3個多月。

我問他們什么時候結束。那位老人很自信地告訴我,年底一定可以完成的。

我一算日子還要半年,心想:看來這位已七八十歲的老人,在藝術面前根本沒有考慮生命的時間。看來“生命與藝術”,還是個世界性的主題,仍然還在“夢尋家園”中繼續(xù)深入……

到達瑞麗,天已黑了。但這里夜市非常熱鬧,市場的攤主中,還有緬甸人、印度人、尼泊爾人。最熱鬧的是賭石的地方,許多來自外省的商人,總想在這里賭一把,碰碰運氣。

第二天白天,我們被告知不用護照也可以去緬甸看看,當?shù)厝私?jīng)常這樣出入的。

進入緬甸不久,我們經(jīng)過一個崗樓時,被幾個政府軍的軍人攔住,要我們出示護照。

這一下可把我們嚇傻了,女兒拉住我的衣角驚恐地問:“爸爸,怎么辦!”

其中一位年輕的軍人,用槍指了指前方,意思是要帶我們走。結果,我和劇務主任王小松跟他去了兵營,其他人都留在崗樓里。

我安慰女兒:“別怕,爸爸去去就來!”

兵營離得不遠,士兵帶我們進入營房。在一間屋里,床上躺著一位看似長官的男人,40歲左右。床頭柜上放著手槍,與電影里見過的畫面一模一樣。

士兵對他敬禮,并嘰嘰呱呱說了一通。長官慢慢起身,滿臉嚴肅地打量我們一番,又招呼來一位懂漢語的軍人幫著翻譯,說:“你們侵犯了我國主權,犯了很嚴重的罪行,需要受到懲罰!”

我心想,壞了!鬧出外交風波了!于是,我小聲試探著問:“怎么懲罰啊?”

長官思忖片刻道:“罰款!”

我趕緊問劇務主任身上帶了多少錢。他著急地說:“只有一千多。”

我問長官:“要罰多少?”

長官問:“你們幾個人?”

王小松說:“連一個孩子,一共7個。”

那位長官來回走了兩步,抬頭看我一眼說:“要人民幣的……每人5元。”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急忙讓劇務拿出一張100元塞給他。

那位老兄臉上頓時露出笑意,說:“開張路條,你們?nèi)ネ嫱妫贿^晚上一定要回中國去。”

我們再三表示感謝,快步返回崗樓,老遠就看見女兒站在那里朝前方顧盼。望見我們,小家伙飛奔過來,興奮地喊著:“爸爸回來啦!”

大家這時真是喜出望外,轉身見到路邊有一賣飲料的小攤,賣的都是鮮榨的果汁。我大方地請劇務給每人買了一大杯。大伙都大口地喝著,心情特別爽。

賣水果飲料的那位小販,看我們喝得正歡,用生硬的漢語說:“每杯200元。”

我一聽差點噴出來:“罰款才每人5元,你要200元,敲竹杠啊!”

小販笑了:“是緬幣!”

我們這才松口氣,接著大口喝……這算是我喝過的最爽口的冰鎮(zhèn)果汁了。


我們在云南拍攝,用的是云南省建設廳派的車。司機王師傅是地道云南人,才30多歲,跟著我們歷程4000多公里,走過了納西族、白族、彝族、阿昌族、景頗族、基諾族、傣族等十幾個少數(shù)民族村寨,一路上吃了不少苦。拍攝結束后,他邀請我們一定去他家聚聚。

1994年3月在云南拍攝,與司機王師傅合影

那天一進他家門,就見到他夫人早已做好的滿滿一桌子菜。面對著王師傅一家的熱情,我眼圈一熱……

其實,他完全沒有必要為我們沒日沒夜駕車,還經(jīng)常擔驚受怕。即使在最困難時,面對崎嶇的山路、雪山險灘……他也從沒埋怨過。他常常一個人連續(xù)開車十一二個小時,反倒還對我們懷有歉意,總是向我們道歉。

我想,如果他內(nèi)心深處認為我們此行毫無意義,完全可以隨便找一個借口,打道回府。可他卻沒有,他一定是在此行中,感到了自己的一種責任。

在我們的藝術創(chuàng)作中,常常有許多如此不計名利的品格高尚的同行者。與我一起進行這次西南之行的同伴們,黎江、孟毅、王小松、劉鈞漢等,也都是我值得尊敬的創(chuàng)作伙伴。

當然,還有我五歲的女兒。在這漫長的拍攝過程中,她出乎意料地懂事,不但沒有增添麻煩,還總給我們帶來歡樂。

1994年攝制組在玉龍雪山下

她長大了,回憶往事時,總說,要感謝童年時那些難忘的歲月!

孩子從小經(jīng)歷坎坷是有意義的,這必將成為她人生中一筆寶貴的財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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