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風集:現當代作家作品闡釋與批評
- 翟業軍
- 2575字
- 2021-04-07 17:47:04
二、她性力量
《初雪》說的是卡車司機劉強和助手王德貴開車從前線往后方轉移的故事,路翎強調:“他們這一車全是年老的和年輕的婦女,帶著一群孩子和很多的零碎東西。”這一強調意味深長——婦女、兒童和零碎東西都處于由戰爭、獻身、理想、主義等宏大詞匯組構而成的陽性世界之外,帶有瑣屑、凌亂、潮濕、日常等陰性的特點,她們甚至從來就是一體的,你看,抗戰期間,劉強的姐姐正是為了搶回一個包著幾件小孩子的舊衣服的包裹,才被車子碾傷的。為了凸顯陰性世界的瑣屑,路翎一一羅列那一堆零碎物件:盆子、罐子、籃子、破炕席,還有兩只雞。就是這些雞零狗碎、雜七雜八的物件,劉強還一個不落地搬上車,不厭其煩到莊重的程度,他的莊重自有堂皇的陽性理由,因為“這些東西仿佛在對他講述著艱苦和貧窮,同時又仿佛對他講述著婦女一兩年來在炮火下的流血奮斗”,也因為“放到車子上去的任何一件小東西,都叫他覺得這是對敵人的一個勝利”。可是,陽性世界賦予這些物件再多的意義,也不可能讓劉強歡快地喊起來:“阿媽尼,這個雞,頂好!”“頂好”不是對意義的指認,而是穿透了意義之膜,直接感動、驚嘆于物本身的光彩而發出的由衷贊嘆,這樣的贊嘆表明,陰性的物本身無須陽性世界的祝圣,自行擁有并展露著意義。正是基于這樣的領悟,劉強才會既婆婆媽媽又無比嚴厲地對王德貴說:“老百姓過日子什么都有用的,——哪怕是破炕席,能丟在這里叫敵人一炮打掉么?”也正是有了這樣的領悟,劉強才會覺出這一車的沉重,才會有了真正的緊張和痛苦:“如果一顆炸彈落在他的車上,他將如何對得起這些朝鮮婦女?”王德貴也焦急啊,不過,他的焦急不是因為他感到了陰性世界沉甸甸的分量,而是因為陰性世界的枝枝蔓蔓干擾到了陽性世界的正常運轉——再耽擱就不能按時趕到了。初出茅廬的大男孩只會被陽性世界鼓蕩地越發激狂,他們只熟悉和親近被編碼之后的對象,而日常生活本身要么作為被編碼、轉化之后的他物而被他們理解抑或曲解,要么成為視鏡照不到的沉默者而被他們遺忘。就是在這里,大男孩的生命境界被有家有室的老練的男子漢拉下了長長一段距離,這段距離就要在這一次遠行中一點一滴地彌合。如果說被主旋律燃燒到亢奮的大男孩一定要補上日常生活本身的意義這一課的話,那么,太過激昂、高蹈的主旋律同樣需要一種陰性的、家常的、穩妥的力量來平衡,健康、強大的主旋律從來就離不開既紛亂蕪雜又生機勃勃的日常生活。所以,《初雪》的重大意義及其動人之處就在于它發現并確立了日常生活的本體性地位,主旋律不應該也不可能絞殺日常生活。
不過,主旋律是絕對優位、排他的,就像楊朔強調,他心目中的“英雄兒女”一定“……還有更高的思想。他們更喜歡談論的卻總是祖國”,而劉強那樣的為日常生活緊張、痛苦的人,則“……總是自私、狹窄,整天在‘我’上兜圈子”,他們上了戰場,“一定會貪生怕死,畏縮不前”。也就是說,眷戀于姐姐在拔草、鄰家姑娘在笑這樣的日常生活畫面的人都是懦夫,甚至是叛徒,只有克服了“我”,揚棄了陰性世界,躍居更高級、永恒的陽性世界的人們,才有資格進入共和國的英雄譜。共和國倫理與日常生活原來是貴賤有別,甚至水火不容的,他一定要戰勝她、驅逐她、絞殺她,只有完全絞殺了她,他的絕對優位性才能夠確立。如此說來,其后《初雪》和路翎受到猛烈的圍剿實屬歷史的必然,因為這場圍剿正是共和國的陽性倫理自我確立的關鍵性戰役之一。面對圍剿,路翎一臉錯愕:“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批評?”他確確實實覺得,哪怕是母親幾十年前出嫁帶來的一口木頭箱子所散發的古舊氣息,都是令人寬慰的。他壓根理解不了,他的共和國想象與批評者及其背后的意識形態之間出現了根本性分歧:共和國的成長究竟需不需要她的力量?
強調她的力量之于大男孩和共和國成長的重要性,《初雪》便處處設下來自她的世界的細節,比如,讓王德貴面紅心跳的姑娘的笑聲,再如,那一壇明年春天一定會發芽的麥種。她性的細節鎖鏈中,至關重要的一環是劉強把那個名叫金貴永的嬰兒塞進了王德貴的手里。開始時,王德貴不以為然:“這么個孩子有什么值得稀奇的呀,說不定一會兒就拉你一身!”他又是那么笨拙,捧著孩子,“就像捧著一盆熱水似的”。但是,在如雨的槍炮中,在照明彈的光亮里,他第一次看了一眼孩子的圓臉,可愛的孩子在他緊張的心中“喚起了模糊的甜蜜的感情”?!澳:奶鹈鄣母星椤币约跋挛恼f到的“秘密的感情”,都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無法被神圣的共和國倫理解讀、照亮的源于生命本身的感動,這樣的感動屬于潮濕、紊亂的陰性世界,而陰性的感動只能被孩子這樣的陰性之物“喚起”。只有被喚起了陰性的感動,他才開始豐潤了,飽滿了,飽滿了的他忍不住親了親孩子。在大男孩的成長史中,親孩子是一個具有里程碑意義的動作,這一動作表明他已經從男孩成長為男人,作為男人的他才會對孩子充滿了柔情。他又偷偷親了一下,孩子的奶腥氣讓他“激動”。“激動”作為一種異質性元素猛然匯入,舊的格局在轟毀,新的狀態在生成,就在這種深刻的不安中,“他覺得自己現在是成了一個真正的成年人了”——成長不僅是長大了,更是對于長大的自覺。真的長大了的他就像老劉一樣的婆婆媽媽,他因為能和老劉一起談談孩子而覺得“很滿意”,因為能為婦女們做一點事,能在這種場合負起責任來而感到“一切是多么好啊”,他甚至想象,到了目的地,孩子不要母親了,哭著往他的身上撲。長大了的他就連聲調都在悄悄改變,他拍拍孩子屁股,“非常柔和”地說:“不哭,啊,寶寶,咱們馬上就要過橋了?!本瓦@樣,在她性力量的引領之下,王德貴一夜之間完成了他的成長史,成長的終點處,“大雪無聲地、密密地降落著,這臺車后面的那兩條很長的黑色的車跡很快地就被大雪蓋住了”。這是一種豐潤到博大,博大到深邃,深邃到寧靜的境界,在這樣的境界中不是沒有沖撞,沖撞被地母般的胸懷中和,也不是絕對的死寂,寂靜中自有一股改天換地的偉力在孕育。在路翎的想象中,最動人的男人、最理想的共和國就應該是這樣的形象,也一定會抵達這樣的境界,而陽性的人或共和國要想抵達這樣的境界,成長為最完美的英雄,就必須由她性力量來平衡、豐滿和引領吧?;诖耍铱梢哉J定,共和國文學處處狐疑、壓抑和絞殺她性力量,只有在路翎這里,她性力量才取得了曇花一現的勝利。不過,由她性力量滋養出來的英雄,注定寫不進共和國的英雄譜——我們的英雄怎么能“光在家庭骨肉間翻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