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風集:現當代作家作品闡釋與批評
- 翟業軍
- 2087字
- 2021-04-07 17:47:03
一、大男孩的“圣”意
祖國是什么?青春意氣的五四詩人說,祖國是一個讓我們朝思暮想的女郎,就像郭沫若狂呼:年青的女郎,我為你“燃到了這般模樣”!(《爐中煤——眷念祖國的情緒》)也像劉半農柔情地說:“微風吹動了我頭發,教我如何不想她?”(《叫我如何不想她》)五四落潮后,青春的一代遽然蒼老,那一股清澈、熾烈的戀情隨之消逝,人們再也沒有胸懷和力量來把祖國想象成女郎,滄桑的他們不約而同地認定:祖國,我的母親。母親可以是倦游的、孤苦的人們的歸宿,就像聞一多的《七子之歌》,也可以是對于祖國所背負的過量的苦難和屈辱的指認,就像艾青覺得,寒冷封鎖著的中國,“像一個太悲哀了的老婦”(《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后來的舒婷也在《祖國啊,我親愛的祖國》一詩中喃喃訴說:“你以傷痕累累的乳房/喂養了/迷惘的我,深思的我,沸騰的我。”從女郎或者母親的意象中,我們可以看出,我們的文化記憶里的祖國從來都是陰性的,她意味著孕育、哺乳、撫摸、懷抱、創痛、苦難——這樣的祖國,怎么可能是他?但是,淬火而生的共和國與從前的那個她沒有了一丁點關聯,它不再是溫婉的伊人,而要以雷霆般的號角不停地聳動、鼓舞和命令著它的子民;它也不再落后挨打、遍體鱗傷,隨著“站起來了”的一聲驚雷,冰雪消融,萬物花開;更重要的是,它還天生一派豪情,一心要“趕英超美”,要“跑步進入共產主義”——這樣的共和國只能是陽性的,只能是他。從她到他的轉變,不是古國的復興,不是從量變到質變,而是一次從無到有的創造,一種所有物質都于其中改變了自身的化學反應,剛剛從這樣的反應中結晶出來的共和國,要求文學以全新的方法去想象他、稱頌他。
就在這時候,路翎適時地出現。易感的路翎一下子領悟到了共和國的陽性本質,更感動于共和國剛剛結晶而成的亮眼的新鮮,所以,他一定要寫男性,寫那么清純、堅毅和忠誠的大男孩,只有這樣的大男孩才能配得上,才能隱喻出他心中如此神圣的共和國。于是,《初雪》和《洼地》的主人公都是大男孩——前者是來到朝鮮才五個月的司機助手王德貴,后者是剛剛參軍,分配到九連僅一個星期的新兵王應洪。眾人問起王德貴的年紀,劉強說:“這年輕的同志十八歲啦。”這語氣里有愛憐——才十八歲啊;更有自豪——看,小伙子十八歲了,十八歲的小伙子來朝鮮打仗啦。有人打趣:“不像的!十六,十六!”小伙子氣呼呼地說:“我十九啦!”十九之于十八,是絲毫不容混淆的、無比珍貴的成長。無獨有偶,王應洪也是十九歲,年輕得讓二班長王順心中升騰起一陣抑制不住的友愛。十九歲的他們一樣的自負,他們相信自己一定能成為最好的司機或者偵察員。他們又是一樣的赤誠,一腔對于祖國和朝鮮人民,以及對于共產主義事業的赤誠。他們更是一樣的懵懂和靦腆,那個頭包花格子毛巾的濃眉毛姑娘笑了,王德貴很不滿意她的笑聲,激怒道“這有啥好笑的呀”,可羞怯的微笑不爭氣地掛上了他的嘴角;金圣姬的深情則讓王應洪感到從未有過的甜蜜,因為甜蜜,他慌亂了,因為慌亂,他又變得異常的生硬。這些既自負又赤誠還懵懂的大男孩,從頭到腳都是那么的清爽、鮮亮,他們簡直有“圣”意。這樣的“圣”意不正暗合了沒有沾惹一絲半毫的污泥濁水的共和國本身的神圣?反過來,共和國的神圣不就由大男孩的“圣”意輕輕拈出?如此說來,路翎無意中為共和國速寫出了一幅最逼肖的圖畫。對于大男孩的“圣”意,王安憶也有體悟,她在《遍地梟雄》和《啟蒙時代》里寫到許多發育期的男孩子,這些男孩子毛茸茸的、蠢蠢欲動的,那么好看,“睜眼就是美景”,他們還干凈、金貴得很,媽媽和姐姐的內衣都要讓開他們的衣服晾曬的。只不過,王安憶再也沒有了路翎那樣的想象共和國的野心和雄心,她所建構的大男孩世界要瑣屑并因而穩妥許多。
大男孩和嶄新政權面臨的第一要務都是成長,或者說,追蹤大男孩的成長軌跡與展現共和國的茁壯之路,原本就是一體之兩面。于是,路翎要為王德貴安排初雪中的第一次行車,為王應洪安排第一次戰斗,這樣的猶如猛獸幼崽第一次覓食的初體驗,不正指涉著志愿軍入朝這一共和國所做出的頭一個特大決策?在共產主義理想的輝耀下,不管是大男孩還是共和國“第一次出門遠行”,在經歷了必不可少的挫折和困苦之后,都一定能有驚無險地抵達終點,并在抵達終點的剎那,成長為一個真正的男人和一個強大的國家。過了三十多年,余華筆下十八歲的“我”背起漂亮的紅背包,“像一匹興高采烈的馬一樣歡快地奔跑了起來”,照例開始了生命里的第一次遠行。不過,“我”的遠行沒有了方向,沒有了終點,“我”甚至被打劫了,黑暗的世界中,“只有遍體鱗傷的汽車和遍體鱗傷的我”。這一最初的絕望和恐懼,一把拆穿了看起來無比明朗、昂揚的共產主義理想,更以自己的后見之明,證偽了路翎以及整個“十七年”文學的成長主題的樂觀。不過,后見真的明嗎?什么都不再相信的我們真的有資格輕忽一個時代的樂觀?
接下來的問題是,第一次出門遠行的過程中,大男孩和共和國注定會遭逢哪些不得不遭逢的坎坷?他們必須汲取什么樣的生理和精神資源,才能成長為錚錚鐵漢?這些來路紛雜的資源會不會相互沖撞,甚至根本就無法調和,無法調和的它們又該如何整合成一股不可撼動的共和國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