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一章 錢潮壯觀天下無

在一些喇叭形河口地區,潮汐來臨時,潮端陡立,來勢兇猛,潮汐學上稱這種現象為“暴漲潮”(也稱“涌潮”)。錢塘潮和廣陵濤是我國古代最著名的暴漲潮。清費錫璜《廣陵濤辯》云:“春秋時,潮盛于山東,漢及六朝盛于廣陵,唐宋以后,潮盛于浙江。蓋地氣自北而南,有莫知其然者。”(費錫璜《貫道堂文集》卷三)這大致上將我國歷史上青州、廣陵、錢塘三大著名涌潮的遞相演變線路揭示出來了。從枚乘所寫的《七發》中可見,早在西漢時,廣陵濤已經名聞天下。錢塘潮的形成比廣陵濤要稍晚一些,但至遲在東漢時期就已出現。王充《論衡·書虛篇》中就提到,“浙江、山陰江、上虞江皆有濤”,又說“皆立子胥之廟,蓋欲慰其恨心,止其猛濤也”。可見在當時錢塘潮已經形成,并且他用了“猛濤”兩個字來形容錢塘潮,足見其在當時的勇猛氣勢。王充又說“廣陵曲江有濤,文人賦之”,沒有提到文人賦寫錢塘潮,這既說明當時錢塘文化的繁盛程度還趕不上廣陵,同時也說明錢塘潮的名氣遠比不上廣陵濤。

錢塘潮自東漢形成以來,逐漸引起人們的注意,多次在文學作品中出現。王充在《論衡·書虛篇》中,以“疾虛妄”的認識論思想為武器,明確指出錢塘江的怒潮自“上古有之”,絕不是從伍子胥時代才有的,也與伍子胥之怒無關,是由自然地理環境所決定的。為了探究錢塘大潮形成的原因,他從人們易于觀察的“瀨”的形成入手:“溪谷之深,流者安詳,淺多砂石,激揚為瀨。”然后由“濤瀨一也”的推理出發,解釋說,潮汐發自浩瀚的海洋之中,“其發海中之時”,并不明顯,只是“漾馳而已”,但當它入河口之中,就發生了很大變化,此“殆小淺狹,水激沸起,故騰為濤。夫濤瀨一也”。王充使用了由瀨至濤的推理方法,用喇叭形河口地形的淺狹來解釋暴漲潮成因,是非常科學的。梁蕭統編《文選》卷二十六謝靈運《富春渚》注引《吳郡緣海四縣記》云:“錢塘西南五十里有定山,去富春又七十里,橫出江中,波濤迅邁,以避山難,辰發錢塘,已達富春。”《吳郡緣海四縣記》又名《吳郡臨海記》,作者未詳,最早見于虞世南《北堂書鈔》卷一四六“鹽”條所引,當為南朝人的著作。此書用簡潔的語言對錢塘江潮的“迅邁”與暴漲速度做了描繪。東晉時道教學者葛洪曾在杭州西湖葛嶺隱居過,錢塘潮的壯觀景象引起了他探索的興趣。他在著作《抱樸子》中專門探討錢塘潮形成的原因。《抱樸子》佚文云:“濤水者,潮取物多者,其力盛,來遠者,其勢大。今潮水從東地廣道遠乍入狹處,陵山觸岸,從直赴曲,其勢不泄,故隆崇涌起而為濤。俗人云,濤是伍子胥所作,妄也。子胥始死耳,天地開辟已有濤水矣。”葛洪從自然地理角度入手解釋暴漲潮成因,這與王充的解釋是一致的。但他提出潮汐的“力”和“勢”,類似今天說的潮汐的“能量”,比王充進了一步。他說潮汐來自遙遠的大洋,故力盛勢大,進入江口之后,雖河床突然變淺變窄,但“其勢不減”,于是潮水高高地隆起形成怒潮。

晉人顧愷之寫過一篇《觀濤賦》:“臨浙江以北眷,壯滄海之洪流。水無涯而合岸,山孤映而若浮。既藏珍而納景,且激波而揚濤。其中則有珊瑚明月,石帆瑤瑛,雕鱗采介,特種奇名。崩巒填壑,傾堆漸隅。岑有積螺,嶺有懸魚。謨茲濤之為體,亦崇廣而宏浚。形無常而參神,斯必來以知信。勢剛凌以周威,質柔弱而協順。”此賦大約屬抒情小賦,現存當為片段,不設問答,而以體物為主,既直接描寫了海濤之雄,又想象海濤藏珍帶寶。更有意思的是,賦中說到海水上漲,會淹沒遠山近嶺,海潮退去后,魚蝦蚌螺會留滯在山上。他已經認識到高山上留存的蚌螺,是海水曾浸沒的證據。賦中也談到海濤雖然往來無蹤,但卻有一定的規律。文中創造性地用“知信”二字來描述潮汐起落有一定的時刻,此即唐以來詩人常常詠及的“潮信”。

到了唐朝時,錢塘觀潮已蔚然成風。在杭州眾多形勝中,唐人印象最深的當數錢塘江潮了。唐代文人墨客也逐漸視雄壯的錢塘潮為杭州的名勝代表,唐詩中凡地涉杭州,常會言及錢塘秋濤。始建于唐朝的樟亭驛,在錢塘縣治南五里處候潮門外,不但是傳遞文書和官方迎來送往的地方,也是人們觀潮的絕好去處。此處后來稱為浙江亭。宋代吳自牧的《夢粱錄》記載:“樟亭驛,即浙江亭也。在跨浦橋南江岸。”唐代那個地方已多人煙,如皇甫冉《送薛判官之越》所云:“樟亭待潮處,已是越人煙。”樟亭驛在唐代文獻中曝光率很高,有許多著名的歷史文化名人在這里住宿、會友、觀潮,李白、孟浩然、白居易、張祜、姚合、羅隱等都在此賦過詩。錢塘潮汐的巨浪白濤及排山倒海的震撼氣勢在唐詩中得到了充分的彰顯,而相關的唐詩也因得錢塘怒濤之助而呈現出新的意境。潮起潮落,使觀賞者充分領略到大自然強大的沖擊力,也激發了詩人們的創作激情。如宋之問《靈隱寺》有“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句,全詩雖以吟詠靈隱寺為主,但其中最為精警的句子卻是吟詠浙江潮漲之情景。自此以后,觀潮便成為我國海洋文學中最為重要的一個題材,名篇佳作,為數眾多。

唐代很多詩人常在詩歌中展現他們觀潮的經歷,例如羊士諤《憶江南舊游》中稱“曲水三春弄彩毫,樟亭八月又觀濤”。而在晚唐詩人方干那里,錢塘江潮的震撼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他在《敘錢塘異勝》和《途中言事寄居遠上人》中分別以“一道驚波撼郡城”和“震澤風帆歸橘岸,錢塘水府抵城根”來描述錢塘江潮。同樣地,李廓的“一千里色中秋月,十萬軍聲半夜潮”(《憶錢塘》,一作趙嘏殘句)、貫休的“鼓角揭天嘉氣冷,風濤動地海山秋”(《獻錢尚父》),也同樣道出了錢塘潮的排山倒海。總的來看,到了唐代,錢塘江潮已成為杭州的一個標志性的自然景觀,因此也有了“閑話錢塘郡,半年聽海潮”(李頻《陜府上姚中丞》)的說法。

錢塘江潮奔騰不息,有萬馬奔騰、雷霆萬鈞之勢,震撼觀者心魄,唐代詩人在觀潮后都會對潮涌場面進行形象生動的描繪。其中最早描繪錢塘江驚濤的著名詩人首推孟浩然。孟浩然(689—740),名浩,字浩然,襄州襄陽(現湖北襄陽)人,世稱孟襄陽。孟浩然于開元十七年(729)從襄陽來浙地漫游,八月在杭州觀錢塘潮,作《與顏錢塘登樟樓望潮作》:


百里聞雷震,鳴弦暫輟彈。

府中連騎出,江上待潮觀。

照日秋云迥,浮天渤澥寬。

驚濤來似雪,一座凜生寒。


此詩首聯采用倒裝的句法,起句先聲奪人,未見江潮,先聞其聲,渲染出江潮的磅礴氣勢。次句才表明縣令暫停公務前去觀潮,而弦聲與潮聲之間構成巨大的反差。頷聯敘述縣衙門內連騎涌出,急速趕去江岸觀潮,進一步渲染氣氛。頸聯描繪錢塘江潮到來的壯麗景象,以秋云迥襯托江潮遠遠而來,借浮天渤澥反映潮的浩闊,充分地表現出大潮的澎湃。此處的“渤澥”,乃是我國古代對東海的別稱。唐徐堅《初學記》卷六云:“東海之別有渤澥,故東海共稱渤海,又通謂之滄海。”尾聯正面描繪江潮涌來,噴雪濺珠,驚心動魄,將全詩推向高潮,旋即以“一座凜生寒”收束全篇,寫出觀潮人的觸覺感受,使讀者也仿佛感到江潮撲面而來,凜然生寒。這首詩層層渲染,句句緊湊,結構嚴密,造成逼人的氣勢。一般觀潮詩往往只極力描寫大潮的雄偉壯麗,而這首詩從人和潮兩方面來寫。寫人主要寫聽潮,寫出觀,寫待潮,寫觀潮,寫觀感,寫出了觀潮的全過程。此詩寫潮虛實結合,張弛有度,波瀾起伏,動人心魄。孟浩然又有《與杭州薛司戶登樟亭樓作》:“水樓一登眺,半出青林高。帟幕英僚敞,芳筵下客叨。山藏伯禹穴,城壓伍胥濤。今日觀溟漲,垂綸學釣鰲。”第六句寫雄偉的城樓壓倒了錢塘潮的氣勢。末二句寫觀潮后的感想,不禁涌起釣鰲的壯志豪情,透出了盛唐士人特有的昂揚精神。宋劉辰翁批點《孟浩然詩集》評此詩云:“與《洞庭》詩稱壯,實過之。”觀潮之后,孟浩然渡過錢塘江到了越中,有《初下浙江舟中口號》詩云:“八月觀潮罷,三江越海潯。回瞻魏闕路,無復子牟心。”孟浩然無疑是唐代最早創作觀賞錢塘潮詩歌的著名詩人,具有領風氣之先的意義。

盛唐大詩人李白曾多次到達浙江,在天寶年間就有數次入越的記載。他對浙江山水比較熟悉,涉海的描寫呈現出別樣的風景。李白在《橫江詞》中亦對錢塘江潮的奔涌表示了驚嘆,詩云:“海神來過惡風回,浪打天門石壁開。浙江八月何如此,濤似連山噴雪來。”錢塘江此種獨絕奇觀使得曾飽覽壯麗山川的李白也心生驚異,其雄壯可見一斑。李白《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詩有序云:“王屋山人魏萬,云自嵩宋沿吳相訪,數千里不遇。乘興游臺越,經永嘉,觀謝公石門。后于廣陵相見。美其愛文好古,浪跡方外。因述其行而贈是詩。”這首詩描述了魏萬一生的游歷,其中寫到他游觀浙江潮的情景:


東浮汴河水,訪我三千里。

逸興滿吳云,飄飖浙江汜。

揮手杭越間,樟亭望潮還。

濤卷海門石,云橫天際山。

白馬走素車,雷奔駭心顏。


魏萬聽說李白在吳越,于是千里追蹤,一路飄飖,來到了浙江岸邊。他在杭州的樟亭驛觀望海潮,看驚濤怒卷海門巨石,看蒼云橫亙天際青山。浙江海潮如白馬疾拉的馬車,聲如雷,迅馳而來,使人心駭顏變。作者從視覺與聽覺兩方面集中地勾勒出錢塘江潮的神韻:潮涌來時,波濤如千百萬的白馬素車奔涌而至;驚濤席卷山石,水石相撞與潮水聲產生的巨響駭人心魄。

盛唐詩人宋昱(?—756),天寶元年曾任監察御史。不知他何時到過杭州,留下了《樟亭觀濤》一詩:


濤來勢轉雄,獵獵駕長風。

雷震云霓里,山飛霜雪中。

激流起平地,吹澇上侵空。

翕辟乾坤異,盈虛日月同。

艅艎從陸起,洲浦隔阡通。

跳沫噴巖翠,翻波帶景紅。

怒湍初抵北,卻浪復歸東。

寂聽堪增勇,晴看自發蒙。

伍生傳或謬,枚叟說難窮。

來信應無已,申威亦匪躬。

沖騰如決勝,回合似相攻。

委質任平視,誰能涯始終。


詩人對潮汐的描繪與孟浩然、李白相近,皆突出錢塘江潮濤白如霜雪、潮聲如雷霆的特點。不過在此詩中,詩人卻較有創造性地以千軍萬馬的互攻決戰來比喻江潮,此外,更言聽怒潮以增勇,言語間透露著盛唐文人所特有的豪邁之氣。

中晚唐時期的詩人在表現錢塘江潮時,詩意多與初盛唐詩人相近,不過部分詩篇也能自出新意。例如長慶二年(822)七月白居易任杭州刺史后,欣賞了錢塘江潮如萬馬奔騰般的壯觀景色。他創作的《浪淘沙》寫道:“白浪茫茫與海連,平沙浩浩四無邊。暮去朝來淘不住,遂令滄海變桑田。”全詩雖然沒用一個字寫潮,卻能令讀者感受到,朝夕漲落的白浪日夜不停地沖刷著岸邊的白沙,日久天長發生了滄海桑田的巨變。由此,他還專門寫了一首談浙江潮的《潮》:“早潮才落晚潮來,一月周流六十回。不獨光陰朝復暮,杭州老去被潮催。”這下可不得了了,有研究潮汐的人據此詩推測說白居易不識潮,錯誤就出在“一月周流六十回”這句。因為,據他們考證,農歷月的30天中只有58次潮,而在小盡的29天,只有56回潮漲潮落。顧炎武在《日知錄》卷三十一《潮信》中批評說:“白是北人,未諳潮候。今杭州之潮,每月朔日以子、午二時到,每日遲三刻有余,至望日則子潮降而為午,午潮降而為子,以后半月復然。(西江江岸上有候潮碑)故大月之潮一月五十八回,小月則五十六回,無六十回也。”這實在是太冤枉白居易了,因為他這是寫詩,是為了詩歌音韻需要而取的約數,再說,唐朝的計算根本就沒有后來這樣精確,照后來的標準去檢驗考證古人的說法,不是太荒謬了嗎?白居易此詩實是有感而發。你看錢塘江上潮來潮去,光陰歲月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漸漸溜走了,杭州這樣一個繁華的大都市,都經不住歲月的不斷侵蝕,漸漸地老去,城猶如此,人何以堪?白居易在《宿樟亭驛》中云:“夜半樟亭驛,愁人起望鄉。月明何所見,潮水白茫茫。”登樟亭可觀錢塘潮,月夜下,潮白亭空,起伏的波浪,滿耳的潮聲,都喚起詩人的思鄉之情。此詩意境清淺,是其風格的一貫體現。白居易在《郡亭》詩中寫道:“況有虛白亭,坐見海門山。潮來一憑檻,賓至一開筵。”他的《東樓南望》詩也是寫觀潮的:“不厭東南望,江樓對海門。風濤生有信,天水合無痕。”白居易晚年退居洛陽,仍對錢塘江潮念念不忘,作有《憶江南》詞云:“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白居易晚年回憶起他在杭州的生活,剪影之一便是在郡衙的亭子里,觀看那卷云擁雪的潮頭。這是以悠閑的心態欣賞驚濤駭浪,別有一番情趣,讓他永生難忘。

劉禹錫在《白舍人自杭州寄新詩有柳色春藏蘇小家之句因而戲酬兼寄浙東元相公》中以“鰲驚震海風雷起,蜃斗噓天樓閣成”之句極言錢塘江潮氣勢;在《浪淘沙》中,詩人具體寫到錢塘秋濤:“八月濤聲吼地來,頭高數丈觸山回。須臾卻入海門去,卷起沙堆似雪堆。”唐代錢塘潮水到海門時被龕山和赭山束住,所以激起高達數丈的怒濤。當時在樟亭即可看到海門的潮頭。劉禹錫創作常別出新意,此詩也不例外,除了和前人一樣極言錢塘秋濤的壯闊雄奇外,詩人更緊扣詩題,描寫了潮水驟來急去后,遺留在河床上色白如雪的沙堆,這層層沙堆的出現其實同樣呈現了潮水排山倒海的力量。這也是最早將錢塘江潮引入詞中的作品之一。

張祜(792?—853?),字承吉,河南南陽人,寓居江蘇蘇州。他一生都是布衣,性愛山水,曾多次到浙地游玩,到杭州住的也是樟亭驛站。一日他憑欄眺望,寫了很有氣勢的《題樟亭》詩:“曉霽憑虛檻,云山四望通。地盤江岸絕,天映海門空。樹色連秋靄,潮聲入夜風。年年此光景,催盡白頭翁。”此詩前六句都在描寫樟亭之景,首二句言其地勢高曠虛廓,可四望云山;三、四句寫出錢塘江一帶的地理形勢,近觀岸絕,遠望則見海門洞開;五、六句點明秋色,八月潮大,用“入夜風”三字描寫夜間風聲裹送潮聲,通過聽覺渲染出夜潮的聲勢浩大;結尾兩句為感嘆,“年年此光景”,不僅指濤,而且也指前四句——濤聲永恒,樟亭亦永遠如此,然而潮聲催白發,自己則依然漂泊無依,功業無成,看潮聽潮對于詩人來說倒成了痛苦的經歷了。清人譚宗在《近體秋陽》中評此詩“感渾中有沉摯氣”。張祜另有《觀潮十韻》:“泯泯順為回,泙泙逆是來。草微淹澤莽,沙漲積云堆。不止靈威怒,當憑怪力推。夏天江疊雪,晴日海奔雷。近落痕猶淺,初平勢漸開。舟驚浮浩渺,石看打崔嵬。鳥下愁灘沒,人行畏岸頹。鼓風連涵澹,值洑更旋回。進退隨蟾魄,盈虛合蚌胎。何妨俾巨浸,為爾濟川才。”張詩想象錢江潮之所以氣勢非凡,除了“靈威怒”的因素外,還有不可知的“怪力”在推波助瀾。正面描繪潮水時,注意潮水從“近落”到“初平”的變化,緊扣題目中的“觀”字。作者渲染觀潮心理,從人與鳥兩方面落筆,不僅行人擔心腳下的堤壩會被沖垮,甚至連鳥兒也為長灘被淹沒而發愁。此詩的最后二句透露出詩人的心胸,全詩讀來,令人胸懷激蕩。

朱慶馀(生卒年不詳)名可久,以字行,越州(今浙江紹興)人,寶歷二年(826)進士,官至秘書省校書郎。他有《觀濤》詩云:“木落霜飛天地清,空江百里見潮生。鮮飆出海魚龍氣,晴雪噴山雷鼓聲。云日半陰川漸滿,客帆皆過浪難平。高樓曉望無窮意,丹葉黃花繞郡城。”此詩描繪錢塘潮涌的壯觀景色,頗有氣勢。天地清曠的秋天,涌潮在空闊浩蕩的杭州灣處生發。“鮮飆出海”,是說挾著清新水氣的大風來自海上;“晴雪噴山”,是說如山的潮頭噴激浪花像晴天飛雪。以上四句描寫潮涌,在時間、空間、形、色、聲諸方面著筆,形象飽滿逼真,如臨其境。下面接著寫云日掩映,水滿江面,客帆壓浪渡江,難使潮水緩平。最后兩句筆觸一轉,由觀濤轉而望秋,從觀錢塘江之濤轉到觀濤環境——杭州城的美麗秋色,這樣寫或許是出于剛柔互濟的藝術需要。看來,因曉望而起的“無窮意”,不僅有怒濤帶來的驚心動魄的感覺,還有丹葉黃花的絢麗陪襯。

徐凝(生卒年不詳),睦州(今浙江省建德市)人。約唐憲宗元和年間在世,官至侍郎。徐凝寫作了多首觀錢塘潮的詩歌,視角、手法各有不同。徐凝的《觀浙江濤》詩云:“浙江悠悠海西綠,驚濤日夜兩翻覆。錢塘郭里看潮人,直至白頭看不足。”前兩句交代錢塘潮為海水涌進,而日夜兩漲。后兩句則描寫如此循環往復的驚濤,錢塘城里的看潮人直到白頭時也仍然看不夠,從觀潮者心理的角度強調了錢塘潮那迷人的魅力。詩歌寫錢塘江潮部分,語句通俗流暢,將正面的描寫與側面的感受結合起來,后兩句通過觀潮人的心理表現浙江潮非凡的氣勢和動人心魄的魅力。徐凝又有《云封庵》詩云:“登巖背山河,立石秋風里。隱見浙江濤,一尺東溝水。”看其詩意,云封庵肯定不會在鳳凰山或吳山,而應在靈隱一帶,如后來命名之“韜光觀海”的位置,由于離得遠,地勢又高峻,故遠觀洶涌澎湃的大潮,如同一尺溝水,大有納萬物于須彌的架勢。徐凝在《杭州祝濤頭二首》中云:“不道沙堤盡,猶欺石棧頑。寄言飛白雪,休去打青山。”“倒打錢塘郭,長驅白浪花。吞吳休得也,輸卻五千家。”這兩首頗有民歌意味,詩題用“祝濤頭”,應該是向濤神祈禱之作。由此可以看出,中唐長慶時,白浪滔滔的錢塘江,就從鳳凰山麓流過。其意為盡管錢塘江潮威猛無比,哪怕使出吞吳的氣勢,但人類筑起的堤防足可抵御洶涌的潮水,保障了錢塘城內的五千家安居樂業。他又有《題伍員廟》詩:


千載空祠云海頭,夫差亡國已千秋。

浙波只有靈濤在,拜奠青山人不休。


伍員廟在杭州吳山,唐人詩文中多稱吳山為青山,如李紳詩有“猶瞻伍相青山廟”之句。盧元輔在《胥山祠銘并序》中曾對此提出異議:“漢史遷曰胥山,今云青山者,謬也。”但他的話卻正好反證了當時“青山”一名的流行。

除了上舉的一些中晚唐詩篇外,姚合的《杭州觀潮》、貫休的《秋過錢塘江》、羅隱的《錢塘江潮》諸作,都以錢塘江潮為描寫對象,其詩意及詩境多與前人相似,寫潮多帶有怒、壯、殺的味道。如唐文宗太和八年(834)十二月,姚合出任杭州刺史,其在《杭州觀潮》中寫道:


樓有樟亭號,濤來自古今。

勢連滄海闊,色比白云深。

怒雪驅寒氣,狂雷散大音。

浪高風更起,波急石難沉。

鳥懼多遙過,龍驚不敢吟。

坳如開玉穴,危似走瓊岑。

但褫千人魄,那知伍相心?

岸摧連古道,洲漲踣叢林。

跳沫山皆濕,當江日半陰。

天然與禹鑿,此理遣誰尋?


姚合是在樟亭觀潮的。全詩從各種角度展開描寫,先說潮水的勢和色:潮水的背后連接浩茫的大海,也就是說大海集結的能量,讓潮水氣勢磅礴;至于浪花的顏色,看起來真比白云還要白幾分。怒濤卷起了霜雪,驅動著寒氣滾滾而來,并發出巨雷般的震響。浪頭本身已很高,再加上風卷,那就更加澎湃,波流洶涌奔馳,竟使滾石都難以下沉。以上數句是正面描述錢塘江潮。“鳥懼”二句則是側面渲染與正面描繪交錯使用:鳥兒見狀驚恐不已,大都遠遠地繞飛過去;蛟龍為之震驚,不敢放聲高吟。低凹的地方好像打開了的玉穴,高聳的浪頭像是走動的玉山。人們只知兇猛的潮水能奪走千人的魂魄,根本不理會這是伍子胥的怨氣所化成。潮汐除了成為人們的審美對象外,其驚人的破壞力亦不容小覷。因此“岸摧”二句具體描繪了江潮帶來的災難。江岸被大潮沖擊摧毀,波及岸邊古道;江中洲渚被大水吞淹,毀壞了上面林木。若說潮水是伍子胥的怒氣所化,為何今日仍會岸摧洲漲呢?這也是今人弄不清楚“伍相心”的地方。此后作者進一步渲染大潮奪人魂魄的威力:跳沫四濺,山巒都被噴濕了;水霧蒸騰江上,太陽顯得半晴半陰。錢塘涌潮的現象,最后引發了詩人的疑問:這是自然生成的呢,還是人為造成的呢?其中的原委,讓誰去推尋呢?詩人雖然沒有給出答案,卻在啟發讀者去探尋大自然的奧秘。

晚唐詩人羅隱(833—909),字昭諫,新城(今浙江省杭州市富陽區新登鎮)人。他的《錢塘江潮》寫道:“怒聲洶洶勢悠悠,羅剎江邊地欲浮。漫道往來存大信,也知反覆向平流。任拋巨浸疑無底,猛過西陵只有頭。至竟朝昏誰主掌,好騎赪鯉問陽侯。”詩人不惜用特別“狠重”的筆墨描寫潮水:怒吼聲洶洶逼人,來勢浩大而持久,江的兩岸都被震撼得像要浮動起來。不要徒說潮水往來有信,應期不爽,它也有沖毀堤岸向平陸漫溢的時候。詩人繼續揭示潮水的氣勢:狂拋怒瀉,仿佛把大海之底都翻過來;猛撲西陵,水勢過后似乎才稍稍減緩。西陵向西不遠,已無錢塘江喇叭形江口,故云“有頭”。羅隱作詩為文常蘊激憤,而語帶譏諷,此詩也不例外。詩人在寫錢塘怒濤的同時,篇末宕開一筆,借潮漲而及政事,此種過渡也可謂別出心裁。

總的來看,入唐以后,文人墨客對錢塘大潮的關注度大大增加,浙江秋潮的排山倒海、洶涌澎湃也恰與恢宏蓬勃的盛唐氣象相呼應。到了中唐以后,錢塘秋潮被視為杭州一絕,成了文人士子向往且津津樂道的名勝景觀,由此產生了數量可觀的觀濤詩作。

當然,唐代文人除了對錢塘潮的壯觀表示驚嘆外,也不乏抱怨之音。例如盧綸的《渡浙江》講述渡江之難——“飛沙卷地日色昏,一半征帆浪花濕”;而貫休在《懷錢唐羅隱章魯封》中稱“風澀潮聲惡”,似對錢塘江潮嫌惡多于喜愛。當然,此種抱怨之音并不多,而且歸根結底,詩人言錢塘江險惡,實嘆人世之多艱。施肩吾在西陵(今杭州市蕭山區西興鎮附近)受風潮阻攔,久不得渡江,無可奈何中作《錢塘渡口》詩云:“天塹茫茫連沃焦,秦皇何事不安橋?錢塘渡口無錢納,已失西興兩信潮。”(一作唐代福建龍溪人周匡物詩)據唐朝李善《文選注》引《玄中記》:“沃焦,山名也,在東海南方三萬里。”錢塘江險要莫測,詩人嘆息秦始皇當年一統天下,萬方同軌,為什么偏偏沒有在錢塘江上驅石架橋,使天塹變成通途呢?然而錢塘江江上有涌潮,江底有流沙,架橋談何容易!舊時以“錢塘江上架橋”表示不可能實現之事。直到民國二十六年(1937),才在茅以升主持下,破天荒建成了第一座錢塘江大橋,這已是施肩吾之后一千多年的事了。

宋代杭州觀潮之風更為盛行。每年農歷八月十八是潮汛的最高期,封建王朝把這一天定為“潮神”生日,要進行觀潮慶典,儀式非常隆重。每到這一天,皇親國戚、達官貴人、百姓居民等傾城出動,車水馬龍,彩旗飛舞,盛極一時。還有數百健兒披發文身,手舉紅旗,腳踩滾木,爭先鼓勇,跳入江中,迎著潮頭前進。如潘閬的《酒泉子》寫道:


長憶觀潮,滿郭人爭江上望。

來疑滄海盡成空,萬面鼓聲中。

弄潮兒向濤頭立,手把紅旗旗不濕。

別來幾向夢中看,夢覺尚心寒。


潘閬(?—1009),字逍遙,又號逍遙子,大名(今河北大名)人。潘閬在雍熙年間(984—987)曾流浪到杭州,錢塘江潮給他留下了最難忘的印象,以至于經常夢見。潘閬曾填了14首《酒泉子》詞,以這一首最為出色。上片直接回憶錢塘觀潮的盛況:八月中秋節前后,杭州全城的人傾城而出,在錢塘江邊伸長脖子往江上觀望,大潮終于在萬眾的企盼中滾滾而來。上片結尾兩句,運用比喻、夸張等手法,幾疑滄海里的水都傾巢而出,把錢江潮涌的排山倒海、聲容俱壯,渲染得有聲有色、驚險生動,從而為下片的弄潮做好鋪墊。作者順應觀潮者目睹耳聞的自然進程,采取由遠至近、由大及小的手法,逐次寫來,終于把筆墨集中在“濤頭”挺立的“弄潮兒”身上。由于“弄潮兒”經過良好的訓練,身手不凡,技藝高強,摸清了潮水的規律,所以即使潮水洶涌,聲勢逼人,弄潮兒依舊是履險如夷,英勇非凡!此句表現弄潮健兒敢于冒險的大無畏精神,運用了夸張手法,再現了當時的情景,突出了潮水的浩大聲勢和弄潮兒英勇善泅的無畏氣概,具有很強的藝術感染力。結尾由回憶轉向現實,寫詞人雖離杭已久,但那壯觀的錢江潮涌仍頻頻入夢,以至夢醒后尚感驚心動魄。弄潮活動的驚險及給觀者帶來的震撼,給嫵媚而秀氣的詞壇增添了嶄新的元素和壯美的氣質。潘閬以詠錢塘江潮詞著名,當時太子中舍李允為之作《潘閬詠潮圖》,李又請蘇州吳縣知縣羅思純為序、長洲知縣王禹偁為贊。

蘇軾的觀潮詩同樣膾炙人口。熙寧六年(1073)中秋節,時任杭州通判的蘇軾在觀潮之后,創作了著名的《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絕》,其二云:“萬人鼓噪懾吳儂,猶似浮江老阿童。欲識潮頭高幾許,越山渾在浪花中。”錢塘潮涌來之時,如萬人鼓噪,讓吳儂心驚膽戰。晉初益州刺史王濬小名叫阿童。晉武帝咸寧五年(279),王濬率兵順長江而下伐吳,奪取了吳都建康(今南京)。劉禹錫詩“王濬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即寫其事。此處形容潮水如王濬的千軍萬馬一樣洶涌而來。蘇軾運用比較法來渲染錢江潮吞天沃日的壯盛景象。要知道潮頭有多高,你看那高高的海門越山簡直就像是埋沒在浪花里了。這就淋漓盡致地表現了白浪浮天、排空而來的磅礴氣象。其五云:“江神河伯兩醯雞,海若東來氣吐霓。安得夫差水犀手,三千強弩射潮低。”蘇軾的詩歌總是充滿驚人的想象,他寫海潮,即從光怪陸離的神話故事入手。醯雞即蠛蠓,古人以為是酒醋上的白霉變成,常用以形容細小的東西。開頭兩句是以江神河伯的渺小來反襯海神之巨大。江神也罷,河伯也罷,在海神面前,那不過是微不足道的醯雞而已。你看那海神駕潮東來,吐氣如虹,雄闊浩大,何等壯觀。詩人眼中觀潮,心卻系著民眾的安危。他想到歷史上錢塘江濤沖決江堤、嚴重危害百姓生命財產的事時有發生,于是借古說今,吟出了后面兩句。傳說春秋時吳王夫差甲士穿水犀皮,又傳說吳越國錢镠用弓箭射退錢塘江潮頭,得以版筑海塘。作者最后一句有自注云:“吳越王嘗以弓弩射潮頭,與海神戰,自爾水不近城。”作者毫不費力地將這兩則歷史故事剪輯在一起,既寫出海潮之非凡氣勢,亦借以表達戰勝海神、平息潮濤、為民造福的心愿。全詩以豐富的想象,將神話、傳說糅合在一起,充滿濃郁的浪漫主義色彩。

《無雙譜》中的錢镠畫像

蘇軾還善于以詞傳潮。《八聲甘州·寄參寥子》是蘇軾第二次出知杭州離任時寫給他的僧友參寥子的。一開頭就寫道:“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有情”與“無情”及“潮來”與“潮歸”之間,隱喻了人世間的盛衰離合,如導致他兩度出仕杭州的政治漩渦中的波瀾變化,他與參寥子的幾度聚散,暗含無限蒼涼之感。蘇軾另有一首《南歌子·八月十八日觀潮》,不僅題材新,更表現出境界新,風格新,具有極大的藝術魅力:


海上乘槎侶,仙人萼綠華。

飛升元不用丹砂。住在潮頭來處,渺天涯。

雷輥夫差國,云翻海若家。

坐中安得弄琴牙,寫取余聲歸向,水仙夸。


此詞作于元祐五年(1090)八月十八日,為蘇軾和蘇堅在錢塘江畔觀潮后的詞作之一。這是一曲幻美至極的觀潮之歌,是一幅傳說與幻想交織而成的神奇而精美的畫卷:作者想象著錢塘潮的源頭住著女仙萼綠華和乘坐木筏從海上到達天河的那些人,想象著錢塘潮的潮聲如雷神的車輪在吳王夫差的國家里轟然滾動,驚動了海神國,想象恢宏,詞翰飄灑,逸興遄飛。全詞充滿著濃烈的浪漫主義和唯美主義的色彩,亦表現出蘇軾對錢塘潮潮聲的情有獨鐘:希望伯牙將這天籟之音(潮聲)譜成樂曲,那么必將勝過伯牙先前創作的《水仙操》琴曲。此詞在一定程度上超越了現實境界,與一般的觀潮詩歌大異。

為錢塘江潮顛狂的還有外國友人。日本人友山士偲在1328年入元,在1344年歸國之前,遍參中土各地名寺,后登徑山,拜南楚師悅為師。他的作品集《友山集》,收錄了月江正印、平石如砥、夢堂曇噩、佛隴行宜等人贈送的偈頌。其中73歲的月江正印1339年贈送的偈云:“與云為友跨鯨鰲,袖有摩尼意氣高。東海麒麟擎玉角,南山獅子奮金毛。飽參江浙遍知識,慣看錢塘八月濤。忘卻家鄉舊時路,好山隨處擁禪袍。”此偈很好地表現了當時渡海日僧在華游歷的心境。“慣看”二字說明友山士偲在錢塘活動時間很長,錢塘秋濤自然成為他每年都不肯錯過的風景。寫錢塘觀潮詩的也有外國作家。日本人策彥周良生于丹波(今京都、兵庫縣一帶),從小修習佛法,兼學漢詩文。嘉靖十八年(1539),受大內義隆派遣,任博多新篁寺僧湖心碩鼎之副使,一同入明。八月十七日,策彥一行到達浙江驛。他有日記寫道:“土人云:‘明日十八,當縣候潮之辰也。’因幸之一宿于茲。翌日齋后,將日眾而赴,觀潮塘。坡老詩‘八月十八潮,壯觀天下無’之句,今日熟于目者也。”相傳農歷八月十八日是潮神的生日,這天潮峰最高,萬眾觀賞。策彥有感于蘇軾的觀潮詩,亦提筆寫了一首漢詩:“雪作山耶云作花,崔嵬白浪及天涯。勢風沙矣聲雷霆,腸斷錢塘十萬家。”前兩句渲染如山的白浪,后兩句更為夸張,說錢塘潮峰到來之時,風勢雷霆,簡直讓十萬家錢塘人的腸子都要驚斷了。

明朝以前,錢塘秋濤以杭州江岸一帶為最佳觀潮位置。后來由于江流改道,自明朝開始,觀潮要到海寧鹽官鎮。觀潮的最佳位置變了,但觀潮的風俗依然,文人創作的激情依然,觀潮詩詞仍在源源不斷地問世。

錢塘潮以氣勢壯觀、變化多端而聞名,有所謂一線潮、交叉潮、沖天潮、回頭潮、半夜潮之名。在不同的地點、不同的時間段觀賞,都會有不同的景象。怎樣才能細致逼真地傳遞錢塘江潮的無比聲勢,著實考驗詩人的筆力,以至于南宋鄞縣人樓鑰有“每恨形容無健筆”之嘆。為此,詩人們費盡心思,盡其所能,或正敘,或側繪,或比喻,或夸張,或想象,或渲染,充分調動起各種藝術手法。但無論怎么寫,總離不開形、聲、勢三個方面。觀潮詩的著力點在“觀”字上,詩人們在“觀”字上做足文章。

一般地說,歐洲人的空間視覺模式傾向視點固定、單向追尋,屬于焦點透視。中國傳統的空間視覺模式則講究視點多變、多向追尋,屬于散點透視,把多向視野之內的景象,根據表情達意的需要,綜合凝縮在一個藝術畫面中。古代詩人之“觀潮”,也是對潮進行多角度、多層面、動態化的描摹,并與觀者情感、心理的跌宕起伏結合在一起,也就是以形、勢的視覺沖擊力,喚起觀賞者強烈的感覺,使心為之緊,情為之牽。詩人不但傳遞自身觀賞心理的變化,而且還為無情的江潮注入情感,從而為錢塘江潮塑造出“怒”的形象。這自然與伍子胥的傳說有關。《越絕書》《吳越春秋》等記載說,春秋時吳王夫差處死了忠臣伍子胥,把尸體盛以鴟夷革投入江中,子胥“隨流揚波,依潮往來,蕩激崩岸”。王充在《論衡·書虛篇》中這樣記錄:“書言吳王夫差殺伍子胥,煮之于鑊,盛以橐,投之于江。子胥恚恨,臨水為濤,溺殺人。今時會稽、丹徒大江,錢唐浙江,皆立子胥之廟,蓋欲慰其恨心,止其猛濤也。”這就更為明確地將錢塘怒潮的形成歸因于伍子胥了。因此,歷代詩人詠潮,多喜用“怒”的意象來傳遞不平。如“怒聲洶洶勢悠悠,羅剎江邊地欲浮”(唐羅隱《錢塘江潮》),“齊聲怒過車擂鼓,亂沫噴來碎玉山”(宋徐積《錢塘江潮》),“怒驅貔虎誰能敵,雄壓鯤鯢不敢驕”(元陳基《次韻孟天煒郎中看潮》),“老龍奮拔滄海波,六丁怒決天河水”(元葉颙《浙江潮》),“共說鴟夷千古恨,至今遺怒滿人間”(明趙應元《江潮四首之一》),等等。明遺民詩人高斗樞在《錢塘觀潮》詩中寫道:“濤山如雪卷江湄,白馬飛馳可是誰。無數忠魂沉大海,怒騰豈盡伍胥為?”他說錢江潮之怒并不專屬于伍子胥,應該屬于無數葬身大海的抗清忠魂。有的詩人避開正面描摹,而著意于虛處傳神。如宋人樓鑰《海潮圖》詩云:“蕩搖只恐三山沒,咫尺真成萬里遙。”詩人竟然沒來由地為蓬萊三神山擔心,深恐三山經不住浩蕩潮水的沖擊而沉沒。清人黃仲則的《后觀潮行》則以側面渲染取勝:“鷗飛艇亂行云停,江亦作勢如相迎。鵝毛一白尚天際,傾耳已是風霆聲。”等到潮水來時的情景是:“此時萬戶同屏息,想見窗欞齊動搖。”這是寫觀潮者當潮到來時,連呼吸也停止了,而沿江一帶屋舍的窗欞也一齊動搖。當然,詩人僅著意于描摹江潮的形相,未必被讀者叫好。如唐人就將錢塘江潮比作千軍萬馬奔馳而來,著名的有李廓《憶錢塘》詩:“一千里色中秋月,十萬軍聲半夜潮。”這兩句詩寫出中秋之夜,無邊月色籠罩錢塘,到了午夜時分,萬籟俱寂,忽聞聲從東方傳來,越來越響,仿佛有十萬軍隊沖鋒陷陣,吶喊之聲如山倒,驚心動魄。這兩句上句寫眼觀,下句寫耳聽,唐人稱為壯,但宋代蘇軾“獨以為寒儉”(胡應麟《詩藪》),這是為什么呢?大概蘇軾認為這兩句只是停留在再現氣勢之壯上,而沒有進一步轉化為美感韻致,也就是說其缺點為有氣而無韻。

歷代的觀潮作品除了詩詞外,還有大量的散文。這里僅舉明末余姚人黃尊素的《浙江觀潮賦》作為代表。《浙江觀潮賦》的前半部分鋪陳吳公子與主人于八月十八日觀賞錢塘江潮的經過。錢塘江潮古人稱之為“天下之偉觀”,歷代賦詠者不少,但一般多以大潮作描寫對象。黃尊素此賦則以“觀”字為重點,寫“觀”又從幾個方面落墨,欲觀江潮,先觀人潮,以收先聲奪人的效果。故作者先著力于描繪“士女皆觀潮而出,城郭為之空虛”的壯觀情景,尤其是將觀潮的人群作為可觀的麗景加以生動的描繪:“至則錦帳翠幕,山韜路織,歌吹沸天,紅紫錯舄,波影山光,攬雜彩為一色。其時纖塵不起,水平如鏡,渡頭往來,漁歌答應,車馬方喘于轉轂,畫鹢初開而下矴。彼江干之士女,既不異鷗雁之翔沙;而眾口之喧囂,又何殊鶩鵝之亂聽。”這一段中,作者既從視聽感受、色彩光影落筆,渲染岸邊人潮,又以靜托喧,以見途中車馬仍絡繹趕來,最后以鳥兒作群為喻,形象地渲染出錢塘觀潮人數之多、聲勢之壯、風色之艷。隨著時間的推移,氣氛忽變:“逮至審時定候,日影已高,遙傳屢起,中心搖搖,恐陽侯之爽信。萬目暌睽,向海門而注視。不戒而孚,聲收息阻,向之喧囂不定者,忽然如含枚而楔齒,雖之微響,亦澄然其入耳。”作者對于潮將來時觀眾的心理、情態及充滿期待的緊張氣氛,觀察得非常細致,也寫得很有生活實感。然后直接描寫“觀”之最主要的對象——涌來之潮水,由遠及近,漸次寫來:


俄而一線橫江,天風颯然,摩挲目睛,指點云煙,瞻言百里之外,已覺隱隱闐闐。豈鼙鼓之動地,或殷雷之在天。方潮之初發也,浩渺之區,浮天無岸。朅淡淡而東來,雖洶洶而弗叛。及其兩山迫脅,沙中垾,忽而受于拘束,無所容其浩汗,卒中怒而山立,庶太空之無絆。天蓋撼動而欲移,地輿震蕩而似判。吳山越山為之低昂不已,亦恐其流轉而互換,魚龍失勢,飛鳥驚竄。

清 袁江《觀潮圖》


這段描寫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緊扣錢塘江大潮形成的兩個獨特自然條件來寫:其一是因江口呈喇叭形,寬處過百里,窄處僅十里,巨潮被狹窄江道約束,即黃賦所謂“兩山迫脅”,自會形成波瀾壯闊的涌潮;其二是河口有巨大攔門沙坎,即黃賦所謂“沙中垾”,潮水涌進后遇到如此巨阻,當然會掀揭上天,前浪遭遏,后浪又上,波趕波,浪疊浪,潮水就會排山倒海般地呼嘯而來。二是從“卒中怒而山立”以下,避開正面描寫,而是從天蓋地輿及吳山越山的運動、從魚龍飛鳥遭受到的驚嚇入手,竭盡夸張之能事。最后作者推出弄潮兒令人“膽掉心寒”的表演:“乃有狡童侲子,百十為伍,絳幘單衣,馳騁波路。持彩旗兮悠飏,潮之神兮來何暮。呈傀儡之妙戲,羌逞能以相妒。耕父來,天吳赴,支祁按節,罔象負羽。孰不為之膽掉心寒?彼且從容而沿泝。”此處文字雖很簡約,但卻是全文布局的中心點。原來作者在構思上是以人潮之盛托江潮之壯,以江潮之壯托弄潮之險,層層推進,至此而極。后半部分以主客對話形式寫觀感,雖然也涉于江潮本身,但話題的中心還是在弄潮兒上。我國歷來對弄潮兒的評價有失偏頗,謂其“冒利忘生”,故歷代統治者多加以厲禁。如萬歷《錢塘縣志》云:“昔有善泅者泝濤出沒,謂之弄潮,往往沒溺,厲禁乃止。”黃賦中的吳公子亦以“俳優之戲”視之,斥為“風俗之陋者”。但主人卻連聲否定,以為“凡今之弄潮者,賈勇售藝,兵家規矩。輕性命于鴻毛,故能馮河而暴虎。其余伯國之余風,非書生之陳腐,所謂安不忘危”,而不可“以俳優侮之”,其見解已跳出倫理評判的窠臼。此賦的文采雖不及枚乘的《七發》,卻也別構新意。

主站蜘蛛池模板: 南阳市| 嘉禾县| 武山县| 祥云县| 丰台区| 和林格尔县| 龙陵县| 黑水县| 淅川县| 蓝田县| 肥城市| 北辰区| 彭山县| 博野县| 四会市| 五家渠市| 石狮市| 都匀市| 芮城县| 枣阳市| 马关县| 黎城县| 济阳县| 来宾市| 醴陵市| 佛坪县| 涞水县| 滕州市| 肇州县| 江陵县| 连平县| 工布江达县| 榕江县| 沾益县| 伊宁县| 乐都县| 申扎县| 类乌齐县| 红河县| 五家渠市| 哈巴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