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滄海寄情:話說浙江海洋文學
- 海上絲綢之路研究中心
- 7913字
- 2020-06-05 17:13:27
第二章 超忽奇幻望海吟
在中國古代的海洋吟唱中,以遙望的視角描繪海洋的屢見不鮮。對大多數人來說,陸地上的勞作足以保障最基本的生活需求,深入海洋并非生存的必需。海洋中危險重重,其安全性遠低于陸地。對生活在內陸的人們來說,海洋的重要性無法與陸地相比。這些理由常被用來解釋古代文人不愿深入海洋,而更愿意站在陸地的邊緣遙望海洋的深層原因。下海需要各種特殊的條件,而在陸上望海則簡單得多,所觀之境又可實可虛,可以充分滿足詩人抒發情感的需要。詩人采取望海的寫作姿態,對海洋進行遠距離的觀照,實有其內在的合理性,是其他海洋詩所難以替代的。但事實上,問題并不那么簡單。早期望海的文人固然多數缺乏對海洋的親身體驗,但自宋元以來,文人親歷海洋者漸多,望海之作仍綿綿不絕,有的根本就是在海島上望海。可見詩人望海,并非一定體現了內陸文化的思維定式。詩人筆下的海洋,已經被注入了各色的情意,成為反映其心理世界的物象,雖與現實世界的海洋有密切聯系,但兩者又不能完全畫等號。
細究起來,歷代詩人望海的目的迥異。首先,原始的望海帶有求仙的宗教意味。早在先秦時,越王曾在轄境內建造百尺樓于浦上望海。公元前472年,越王勾踐筑瑯琊臺以望東海。越王“望東海”的目的,多半與古老的望祀大海和祈求長生不死有關。《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秦始皇“上會稽,祭大禹,望于南海,而立石刻頌秦”。又《封禪書》記載:“始皇南至湘山,遂登會稽,并海上,冀遇海中三神山之奇藥,不得,還至沙丘,崩。”秦始皇“望于南海”恐怕不是簡單地觀賞大海,“望”其實應解釋為古代的一種祭禮,目的則是企求仙藥。當時方士們創造的仙話中,蓬萊仙山之說已經廣為流傳,并影響到后來很多文人的心理。漢代東方朔《十洲記》記載的海外十洲的神話,常被后人引為美談。那一片片仙境激發起人們無限的遐想,產生著奇妙的效應。后世文人在望海時,自然免不了對仙境有種種遐想,游仙和仙游總會將文人的心靈世界裝扮得色彩斑斕。南宋鄞縣詩人樓鑰在登臨覽勝時常作仙想,想象自己掙脫形軀的束縛,與仙人自由往來于天地間,這體現了他清高超拔的意趣,表達了他張揚個性自由的愿望。樓鑰有《登育王山望海亭》詩:
瘦藤拄破山頭云,山溪盡處開危亭。
平田萬頃際大海,海無所際空冥冥。
乾端坤倪悉呈露,飛帆去鳥無遺形。
蓬萊去人似不遠,指點水上三山青。
褰裳濡足恐未免,倘有飆馭吾當乘。
是中始覺宇宙大,眼力雖窮了無礙。
云夢八九不足吞,回視塵寰一何隘。
曾聞芥子納須彌,漫說草庵舍法界。
看我振衣千仞岡,笑把毫端卷煙海。
這首詩起結均奇,浩蕩的情懷中籠罩著氤氳的仙氣,做到了心靈空間與自然空間的融合。樓鑰早年心儀蘇軾、黃庭堅兩人,其山水詩自然受到蘇黃詩中雄豪奇崛風格的影響。他又好作長篇歌行,這自然成為肆其雄豪的最佳表達形式。不過,詩人雖然表達了對于他界的向往,但主要驚嘆于他界的空間異趣,除此之外并沒有刻意地進行過多的他界想象。

寧波市北侖區烏石岙的阿育王古寺(張如安攝)
望海又是一種審美活動。海水、海濤、海島、海氣、海霞、海日、海月、海市,均是海洋風景的要素,變幻無窮,可以帶給人類無限的審美愉悅,更宜在陸上觀賞。古人對海洋的審美能力處在不斷提高的過程中,漢代以來的一些文人,有機會望海觀海,領略大海的浩瀚無垠、廣博壯觀、吞吐日月、包孕群星的浩大氣勢,情不能已,創作出了《海賦》《觀滄海》之類的優秀作品。自唐以來,觀海山、海日、海月、海霞之類的詩歌漸次涌現。
唐代海鹽人顧況曾知臨海新亭監(位于臨海城東南二十公里左右的靈江邊上,今名新亭頭村),李綽《尚書故實》記載說:“顧況,字逋翁,文詞之暇,兼攻小筆。嘗求知新亭監,人或詰之,謂曰:‘余要寫貌海中山耳。’仍辟善畫者王默為副知也。”顧況自稱自己任職臨海新亭監的目的是描寫海山風光。雖然顧況“寫貌海中山”的作品幾無流傳,但他將詩筆拓展到海山風景的創作理念,繼承者大有人在。如元代吳萊《望馬秦桃花諸山問安期生隱處》云:“此去何可極,中心忽傷悲。亂山插滄海,千疊壯且奇。信哉神仙宅,而養云霧姿。雕鎪鬼斧缺,刮濯龍湫移。坎窞森立劍,搓枒割靈旗。……挾山作書鎮,分海為硯池。殘花錦石爛,淡墨珠巖披。”(《淵穎集》卷四)馬秦即今舟山之朱家尖,桃花即今舟山之桃花島,傳說中這兩座海島為仙人安期生的隱居之處。吳萊在普陀山上眺望朱家尖和桃花島,不僅刻畫了這兩座海山的外在形貌,而且浮想聯翩,氣勢逼人。又如明人屠隆《金塘歌》云:
金塘之山海上來,日光倒射金銀臺。
洪濤舂天不可極,奔雷日夜相喧豗。
千峰萬峰結云霧,石橋舊日秦皇路。
海神鞭石定何年,海氣茫茫尚莽互。
徐巿樓船去不還,三千童女住仙山。
人間靈藥何曾有,洞里琪花只自閑。
中有高人坐超忽,手觸龍宮觀潏浡。
逸氣遙凌虎豹關,雄心直壓黿鼉窟。
尋真高覽赤城霞,曾見安期棗似瓜。
珍禽不斷千年樹,天漢常隨八月槎。
遠視黃河若衣帶,赤縣神州復何在?
松盤大壑拂蒼虬,雨洗高天出青黛。
青黛蒼虬自一區,東皇端拱白云居。
澤國荒唐那可問,綠字金書今有無?
這首詩描繪的是舟山定海縣的金塘島。在屠隆筆下,洪濤奔雷的實景與神話傳說的幻景,海氣茫茫的迷蒙與求仙問道的超忽,纏結在一起,使浩瀚磅礴的大海之中的島嶼蒙上了種種神秘的色彩,從而展示了海島形象的多個面向,同時作者也借此表達了希望了卻人間俗事,追求成仙的愿望。
觀賞海日之作也有很多。如元代延祐四年(1317)春,少數民族詩人貫云石、岳魯山與干文傳同游昌國州(今舟山),登上了普陀山極頂。他們在磐陀石前流連忘返,貫云石率先創作了《觀日行》。貫云石是第一次在普陀島上觀賞海日之升,欣喜若狂,不禁朗聲高歌:“六龍受鞭海水熱,夜半金烏變顏色。天河蘸電斷鰲膊,刀擊珊瑚碎流雪。”想象力十分豐富。岳魯山和了一首,但沒有流傳下來。僧人無學祖元有《題巾峰》云:“雨后閑登塔院秋,下看危磴白云浮。海門日出舒長嘯,十萬人家盡舉頭。”巾峰即浙江臨海市區東南隅的巾子山。登上巾峰,當海門日出之時,長嘯一聲,惹得十萬人家舉頭仰視,這是何等的氣魄,一代大宗師的氣象于此可見。也有觀賞海月之升的作品。元代錢塘人仇遠(1247—1326)游歷鎮海時留下一首《八犯玉交枝·招寶山觀月上》:
滄島云連,綠瀛秋入,暮景卻沉洲嶼。無浪無風天地白,聽得潮生人語。擎空孤柱,翠倚高閣憑虛,中流蒼碧迷煙霧。惟見廣寒門外,青無重數。
不知是水,不知是山是樹,漫漫知是何處?倩誰問、凌波輕步?謾凝睇、乘鸞秦女。想庭曲、霓裳正舞。莫須長笛吹愁去。怕喚起魚龍,三更噴作前山雨。

西灣日照(葉夢媛攝)
這首詞是仇遠在鎮海招寶山上觀月而作,通篇卻無一“月”字,而是借助想象,寫得空靈而奇妙。上闋寫仙山樓閣和暮景沉沉、煙霧漫漫的情景,營造出一種神秘的氛圍。“無浪無風天地白”以下,大筆揮灑:你看那天地一白,渾然一體;你聽那潮水拍岸,仿佛有人語傳至耳際。渾茫中的招寶山猶如支撐在水天之間的一根柱子。登上山中的高閣俯視,但見中流蒼碧,煙霧迷離;仰看廣寒門外,更是青空無極。這為下片的浮想聯翩埋下了伏脈。下闋,作者仍不直接寫月,而意在其中。過片是以山水莫辨、身心俱幻的感受表繪“表里俱澄澈”的境界。接下來三句,用秦女乘鸞、霓裳正舞兩個典故,遙想月宮仙子乘鸞跨鳳、翩翩起舞的活動情態,將想象中的月宮描摹得瑰奇譎妙,令觀者陶醉不已。結尾再騁幻思,為絕美的境界續添一層遠杳、凄清的韻味。作者用“怕喚起”三字寫盡了他對月夜美景的留戀,他竟要求仙女們不要吹起長笛來化解人間的憂愁,因為仙界的笛聲穿云裂石,只怕會有李賀筆下“老魚跳波瘦蛟舞”般的神妙效果,魚龍一旦為樂曲激動,就會興云布雨,海上月夜之美便會化為烏有,這從側面表達了詩人愿月色常駐人間的美好愿望。此詞寫得飄然欲仙,直逼東坡,而其構思尤具匠心,寫月出而不正面渲染,反用虛筆凌空著墨,想象瑰麗奇妙,是古代作于招寶山上最為精彩的一篇作品。
明清時期浙人創作的望海詩數量更多,觀望的對象是全方位的,詩的質量也相對較好。如清代杭州人袁枚(1716—1797)在《望海》詩中寫道:“一望水天空,方知海不同。分來中國好,洗出太陽紅。地少難尋岸,龍多易起風。人間宦途客,都泊此當中。”袁枚以前從未登山望海,六十七歲那年四月,他到浙東游歷,才登上雁蕩山南麓的芙蓉峰,從那里可以望見樂清灣白沙海。袁枚激動的心情見于字里行間。他說,只有在真正望海的這一刻,才充分領略到大海的氣派迥異于江湖山岳。但見“分來中國”的海水浩渺無際,令人驚嘆,從海底“涌”出的太陽經過洗浴之后分外紅艷。這樣的風光誠然迷人,但袁枚更為感慨的是,海上水多地少,一旦有事,難以尋覓到踏實的陸地;而海水中潛藏著無數的龍,又時時會興風作浪。袁枚寫出了大海形象的雙重性,既美得令人心醉,又暗藏著種種危險。因此他最后落筆人類身上,指出人間的仕途客,其實都像是置身于這樣的大海之中難以自拔。顯然,袁枚陸上觀海時的頭腦是清醒而又冷靜的,大海給他的啟示也是深刻的。
至于古人引以為幻的海市蜃樓,詩人若有幸見之,也只能描摹觀望之景象及感受。近代鄞縣人馬恩黼《海市詩用東坡登州海市詩韻》寫道:
樓臺縹緲凌虛空,倏隱倏見煙霧中。
往來人物兼車馬,蒼蒼水氣盤鮫宮。
昔聞登州有海市,欲寫真相無畫工。
可知乾坤毓秀氣,池中豈久藏蛟龍?
激昂擊楫中流渡,我欲翹首問碧翁。
波濤涉歷仗忠信,是何意態杰且雄?
世間無地無幻境,其中百變安能窮?
觀瀾蕩胸豁心目,浪花細蹙風和融。
層層翠阜結空際,沐日浴月靈寶鐘。
四時禱祭荷神佑,雞黍報賽品物豐。
海不揚波鱟帆落,扶桑初旭鉦掛銅。
會當穩踏六鰲背,前程萬里乘長風。
此詩真正描寫海市蜃樓景象的,不過開頭四句及“層層翠阜結空際,沐日浴月靈寶鐘”二句而已,而且過于寫實,缺乏想象力,其原因正如詩人自己所坦白的:“欲寫真相無畫工”,說到底乃是詩人無此筆力。此詩的重點是寫觀賞海市后的感受,總體感覺特色不夠鮮明。

清末吳友如手繪鎮海蟹浦所現蜃樓妙景圖,采自《點石齋畫報》酉集一期
海洋是詩人傾訴情感的寄托,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心境,不同的季節,望海時自會產生不同的感受,因此,海洋所觸發的詩人內心情感,是因人而異的。對有的詩人來說,望海能激發壯氣,誘導游仙。如南宋陸游屢屢借大海來抒發他的壯志,其《曉望海山》詩云:“豈無一布帆,寄我浩蕩意。會當駕長風,清嘯遺世事。”清代謝為衡《登山觀旭》也驚嘆:“天下何處無奇觀,奇觀若斯信觀止。磅礴能開萬古胸,海外文章合奇駛。”然而在壯美的大海面前,人類又顯得極其渺小,因此觀海而愁生的也大有人在。如南朝浙江詩人沈約有《秋晨羈怨望海思歸》:“分空臨澥霧,披遠望滄流。八桂暖如畫,三桑眇若浮。煙極希丹水,月遠望青丘。”此詩約作于南齊永元二年(500)南清河太守任上。這一年政治形勢動蕩不寧,先是平西將軍崔慧景在三月起事,進攻廣陵、建康,四月被齊廷平息。南朝梁開國皇帝蕭衍之兄、南朝齊尚書令蕭懿因大破崔慧景叛亂有功,入朝為官,卻被聽信讒言的皇帝賜死。十一月、十二月,蕭衍、蕭穎胄接連起兵,可以推知他們兩人在這之前已在暗中積蓄力量。這些暗流的涌動,有識之士不可能察覺不到。沈約雖已外任南清河太守,但仍保持著高度的政治敏感,必然關注著政壇上的各種勢力的較量及異動。從題目看,沈約此詩作于秋天的一個清晨,“羈怨”乃旅愁之意。他之所以有旅愁,是緣于對國事的憂慮。南清河郡屬南徐州,臨長江而望東海。此詩中八桂、三桑、丹水、青丘之名出自《山海經》。如《山海經·南山經》云:“丹穴之山,其上多金玉。丹水出焉,而南流注于渤海。”可見丹水與渤海相連。全詩運用對偶句,境界闊大,展現出了天水一色、煙波浩渺的海天景色,“八桂”兩句對遠景的捕捉,充滿了朦朧的色彩。晨霧迷漫之下,海天空曠遼遠,遠景朦朧隱現,一派空寥之景,正反襯出“羈怨”之情與“思歸”之念。作者在遙望到的海景中,注入了別樣的情思。又如唐代大詩人李白《越中秋懷》云:“觀濤壯天險,望海令人愁。路遐迫西照,歲晚悲東流。”作者寫出了山水奇險,海濤壯觀,但這并沒有激發出其豪壯的情懷,反而使其聯想到世事之坎坷,人生之艱辛,并點綴以急匆匆落下的夕照,不禁生發出生命迫促的悲傷。晚明詩人屠隆對現實政治大為失望,內心潛藏了深刻的人生痛苦,常借海洋來抒發悲愁的情懷。屠隆有《登招寶觀海三首》,其一寫道:
一望連空綠,高天乍有無。
濤來萬山動,潮落百川枯。
蜃合樓臺迥,鰲擎島嶼孤。
悲哉尼父志,去去欲乘桴。
此詩的開頭重在描繪大海的博大、浩瀚,與高天渾然成為一體。頷聯重點描寫浪濤,只寥寥十個字就讓人感受到大海的威力——潮起潮落,使得山動川枯,自然面貌發生很大的改觀。尾聯借景抒情,悲嘆尼父(孔子)之道不行,想著乘桴于海,過上逍遙自然的生活。這里,詩人為“尼父志”而悲,實際上也正是在為自己的理想不能實現而悲。清代鎮海人陳懋量《登望海樓作》詩寫道:“駭浪連天涌,輕舟一葉浮。此身何所寄,獨自倚危樓。”人生就像是驚濤駭浪中的一葉輕舟,不知寄于何所,詩人觀海,感慨甚深。
元人柳貫在《瀛海集序》中以甬上海洋環境為例,論及了海洋與文學創作的關系,他說:“鄞,古縣地,岸東大瀛海,其巖谷島嶼,蓄泄云霞,變現光采,往往不□,為仙者之所搜攬。而人或得之,發為文辭,皆凜有奇氣。”(《柳貫詩文集》卷十六)他提出變幻無窮的海洋景觀作用于文辭,會使文辭“凜有奇氣”。這在望海詩歌中不難證實。望海詩就其藝術表現而言,大多是由實境而至虛境,親歷性雖然不足,想象性卻足以補之。詩人在寫大海真實形象之時,還會進一步融入相關的神仙傳說等,或幻游于“為仙者之所搜攬”的另一個世界。如元人張翥在《送黃中玉之慶元市舶》中寫道:
褰裳寶山頂,曙色寒嵯峨。
日輪熔生金,涌出萬丈渦。
云氣忽破碎,朱光相蕩摩。
決眥蓬萊宮,攜手扶桑柯。
群仙迎我笑,佩羽紛傞傞。
颶風欻驚潮,騰擲鱷與鼉。
浮槎徑可攬,從此超天河。
精神動百靈,上下煩訶。
詩人大清早站在招寶山頂,先是觀賞一輪紅日從海上涌出的壯美景象,然后由實至虛,進入了他界想象。詩人想象自己受到群仙的笑迎,然后與群仙一起遨游。從空中俯視人間,海中那些驚濤駭浪、颶風鱷鼉竟是那樣的渺小。正因為與仙人相接,才有了精神上的超越感。毫無疑問,這里的虛境是由實境引發的,進一步拓展了審美想象空間。
歷代詩人創作的望海詩,為了達到凜有奇氣的藝術效果,充分發揮想象力,著力于營造超忽奇詭的幻象。海景千變萬化,真相難以描摹,于是詩人們常將夸張、擬人、神話、傳說、夢境、仙境等融為一體,同時伴隨著跌宕起伏的心理變化,創造出變幻莫測、瑰瑋奇特的藝術境界,具有濃郁的浪漫主義色彩。鎮海招寶山歷來被認為是觀賞旭日的好地方,這里試以清代三首招寶山觀旭長詩為例,說明他們的藝術表現手法。
鄞縣人朱泂《登山觀旭》詩寫道:
溟渤天開東海東,洪波浩渺涵蒼穹。
萬壑朝宗百川匯,探源疑與銀漢通。
兀峙茲山如虎踞,險設重關天塹雄。
時有蛟龍來斗此,夜深颯颯聞腥風。
登臨一望杳無際,壯懷長自生空濛。
曾聞海上多奇觀,蜃樓海市眩云端。
我來此地看旭日,變幻出沒翻波瀾。
嚴城鼓角聲初歇,深夜魚飆落殘月。
天雞喔喔鳴云中,斗杓橫斜眾星沒。
截斷中流宿霧收,熹微曙色東山闕。
晴雷隱隱動江城,高閣遙看海日生。
淅瀝西風吹碧浪,砰剛值早潮平。
驚濤噴薄光初燦,閃爍金鱗射波亂。
陡然涌出影曈昽,巨鰲怒嚼赤繩斷。
倏忽還驚升復沉,作勢奔濤上霄漢。
憑欄注目更移時,能令觀者色驚變。
盈盈一水如可呼,愛之還復立須臾。
如有清風生兩腋,恍如身涉扶桑隅。
青山一發蒼茫里,異域歷歷都堪指。
暢游清自今朝始,臨風嘆息曰觀止。
此詩的前四句描述招寶山獨特的地理環境,表明其是觀旭的最佳地點。“我來”以下二十句,具體敘述觀旭的經過,描摹生動,且落筆句句緊扣海與日的關系,殊為難得。詩人運用了“射”“涌”之類的詞,將太陽的上升動態化,而“怒”“作勢”之類的動詞,更帶有心理色彩,動態化進一步變成了擬人化。最后八句寫心理感受,說盈盈一水間的旭日“如可呼”,則見詩人孩童般的天真之氣。詩人用筆偏于寫實,但激情所至,也會掙脫寫實的束縛,出現了“時有蛟龍來斗此,夜深颯颯聞腥風”“陡然涌出影曈昽,巨鰲怒嚼赤繩斷”這樣的精彩想象。
鎮海人范用賢《候濤山觀旭》詩寫道:
海門矗立海之東,岌嶪蟠空氣象雄。
波濤噴薄千萬里,云霧叆叇生朦朧。
長夜溟溟深窅筱,雄雞一聲天欲曉。
海水蕩潏急沸騰,披衣起看心悄悄。
倏然羲御擁金盆,潮汐島嶼相吐吞。
紅光萬道海底出,野馬天吳海上奔。
儼若駿馬揚渴喙,欲飛未飛閃熠煜。
又若神龍戲明珠,欲攫未攫相馳逐。
非是寶鏡懸晶宮,龍女頭盆洗玲瓏。
寧是玉壺開冰室,鮫手捋須手冬烘。
火珠跳脫勢如墜,金輪輾轉扶桑轡。
紅霞童子新浴日,五彩散作人間瑞。
這首詩中旭日的形象充滿了強烈的動作性,極其富有生命活力。“儼若”“又若”“非是”“寧是”四句,浮想聯翩,按時間順序推出“駿馬揚喙”“神龍戲珠”“龍女盆洗”“鮫手捋須”等想象性動作,將旭日初離海面時的各種情景刻畫得栩栩如生。從視覺上觀察,冉冉上升的旭日終于與海面分離了,作者用“火珠跳脫勢如墜”一句,將旭日的運行置于“跳脫”與“勢如墜”的張力中,驚心動魄。作者雖然竭盡想象渲染之能事,但又不是憑空設幻,而是融合了各類傳說,并輔以比喻、擬人、夸張等手法,將旭日之形進行幻化處理,在真幻交織中,營造出超忽奇詭的藝術境界。不過,“儼若”“又若”“非是”“寧是”的寫法類似于賦的鋪陳,稍顯呆板。鎮海人周茂榕創作的《候濤山觀日出歌》,題材雖然也是觀海詩,但布局上竭盡變化,遠比范詩靈動。周詩寫道:
天雞喔喔啼晴空,佛樓僧起打曙鐘。
喚我披衣觀日出,絕頂孤立金鰲峰。
斯時昏曉猶未割,上下云逐寒濤沖。
疾呼云中君,入水鞭燭龍。
忽露一線破黮黯,四山激射朝霞紅。
無定寶相倏明滅,隱隱海鏡磨青銅。
俄驚流金鑠石光熊熊,玻璃作響海水沸,
火輪捧出天之東。
驂飛飆兮靷長虹,翠旂絳節紛扈從。
一躍幾千百萬丈,光晶照耀金銀宮。
我聞日行夜入飛谷中,出海周歷地兩重。
又云萊子城頭日照夜,二語反覆欺凡庸。
浮生寄居海之角,一水遠與西極通。
扶桑高臥浴圓影,何不萬里求其蹤?
逝將手挾夸父杖、魯陽戈、后羿弓,
迅追羲御爭豪雄,凌波踏碎紅芙蓉。
仰天自失笑,伏處如沙蟲。
駕橋鞭石無能爾,但見曜靈赫赫赩赩懸碧穹。
泰岱日觀未得到,快哉奇觀今始逢。
撐起珊瑚八百尺,拍手大叫驚天公。
寒風吹我衣,飛光蕩我胸。
六螭既升人事動,俯視萬灶曉煙青蒙蒙。
此詩從“天雞喔喔啼晴空”至“光晶照耀金銀宮”,按時間順序完整地描寫了海上日出的過程。詩人登上候濤山(今招寶山)的時刻還是昏與曉的臨界點,但見海云與寒濤上下相逐,心急的詩人大聲疾呼,請求云中君(云神)入水鞭醒燭龍,好讓天空早點破曉。據《山海經·大荒北經》記載,燭龍神人面蛇身,赤紅色,身長千里,睜開眼就為白晝,閉上眼則為夜晚。似乎是詩人的疾呼發生了作用,天空忽露一線,四山激射,霞光閃耀不定,詩人仿佛聽到了“玻璃作響”,看到了海水沸騰,然后是火輪捧出,躍上高空,將金銀宮照耀得無比輝煌。從“我聞日行夜入飛谷中”至“凌波踏碎紅芙蓉”,寫詩人幻想追逐太陽的行蹤,手挾夸父杖、魯陽戈、后羿弓,無畏無懼,凌波而行,要與御日而行的羲和一爭豪雄。“仰天自失笑”以下,寫詩人觀日的激情。詩人幻想做一個現代的夸父,但很快又啞然自笑:自己隱居海濱,有如沙蟲一般渺小,哪有什么本事啊?像秦始皇那樣為了觀賞海日而架橋鞭石都做不到,何況逐日呢?詩人端正了心態之后,因欣賞到海上奇觀而激動,以至于“拍手大叫”,驚動了天公。狂放之態,呼之欲出。這首詩,大有“語不驚人死不休”的意味。當然,這類觀賞海日的詩歌,作者所著意的是太陽,大海不過是陪襯,但所描繪的畢竟是海景,因此我們完全可以將其看作是廣義上的海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