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滄海寄情:話說浙江海洋文學
- 海上絲綢之路研究中心
- 3061字
- 2020-06-05 17:13:27
自序
無論是在東方文學史上,還是西方文學史上,總能找到先人留下的大量涉海的篇章,這些繪成了海洋文學的歷史長卷。那么什么是海洋文學呢?國內外學者對此并無統一的定義。很多學者認為只要是涉及海洋的詩歌、散文和小說等文學作品均可歸為海洋文學,也有很多學者認為這種觀點難以表達海洋文學的內涵。筆者認為應該從歷史發展的維度上來看待海洋文學。定義古代的海洋文學可以寬泛一些,只要是以大海為主要描寫對象,敘述在大海上發生的自然現象、景觀,以及人類的海上活動、海島生活,甚或表現人與海洋關系、人類的海洋幻想等的作品,均可歸為海洋文學。至于早期的那些涉海文學,可以算作海洋文學的先導。寫海洋文學的作者,多數并未親歷大海,且在陸地上望海者為數不少。這類望海遐想之作,有人提出可以歸入“在地‘海洋文學’”之列。(黃宗潔在《想象海洋:試論建構“在地”海洋文學的幾種可能》中首先提出了“‘在地’海洋文學”概念,見《現代中文學刊》2013年第3期。)
海洋文學在中國自古就存在,而且以詩歌為大宗。但是海洋其實并不容易引發詩人的詩興。究其原因,中國近海多為島鏈所分割的邊緣海,沉淀了入海河流帶來的大量泥沙,而沉積在緩緩下延的大陸架中的海底泥沙,也容易被海浪掀起,這就導致中國近海海水的透明度較低,難以呈現蔚藍色,也難以喚起詩人對大海的美感。清代鎮海人鄭兆龍在《海市記》中就談到了這一點,他說:“沿鎮之疆為大海,幅員縱百六十里,橫或減縱之半,或三五分之,或得十之一,而除其十,驚風怪浪,日夜撼侵。諸山皆頑惡蠢鈍,兼之地斥鹵,最貧瘠,人家無園林樓臺之勝,故未有足以供游士之登眺,資騷人之吟詠者。”(鄭兆龍《秋槎政本》)他的意思很明白,即鎮海近海風土缺乏對游士騷人的審美吸引力。但并非所有的古代文人都因此而漠視大海,對大海無動于衷,只要我們耐心地翻閱古籍,就能發現古代涉及海洋、描繪海洋的作品從總量上說并不算少,越到明清時期越多。這是因為大海令人神往、可以被文人描寫的,不只是蔚藍色彩那么簡單,而是包含了海霞、海市、海火、海潮、海錯、仙島、海交、海戰、海盜等元素。海洋的多元素性,可以充分引發文人的無窮聯想。海洋潮汐的洶涌壯觀,海洋生物的千奇百怪,海洋活動的驚險冒險,海上颶風的巨大威力等,無不給人以強烈的震撼,這些都可能引發詩人們的創作激情。
但我們也不得不承認,中國古代描寫海洋的作品雖然大量存在,但并沒有因此發展出獨立的海洋文學創作類別。中國古代的文學分類中,有田園文學,有山水文學,有邊塞文學,卻始終沒有海洋文學一說。海洋文學從來都處在寄人籬下的境地,一直無法自立門戶,大概只能充任文學史上的“佐料”,以碎片化、孤立式的形態分布于古籍中,自然也不可能有人予以專門的介紹和討論。直到1943年,建文書店出版了柳無忌的《明日的文學》,收錄了包含《海洋文學論》等的論文,才有研究者歸納出海洋文學,體現了學界的觀念更新。1975年,我國臺灣學者朱學恕在《大海洋》詩刊的創刊號上發表《開拓海洋文學的新境界》一文,海洋文學自此正式成為文學的一大題材類型,從而彰顯出獨特的創作和研究的價值。因此,我們今天所說的中國古代海洋文學,實際上是因現代學術需要而被重新界定的一類古代文學類型。以今天的眼光審視之,中國古代海洋文學確實包含豐富的內容,擁有自身的特色,因此需要我們重新對其予以關注、整理和研究。本書僅著眼于浙江,凡是歷史上浙籍文人所寫及外地文人游歷浙江所寫的各類關涉海洋的作品,我們都將其納入浙江海洋文學的框架中加以評述。
我國在先秦時期就有了海洋文學的發軔。早期航海業的發展規模有限,人們對海洋的認知還很蒙昧,因此難以獲得對于海洋的真實印象,海洋因而籠罩著種種神秘的面紗。因此,萌芽時期的海洋文學,以《山海經》為代表,其所描繪的海象,想象多于真實,展現了妖魔化和神化的兩極張力,充滿著浪漫的幻想。秦朝以來,人們接觸、探索海洋的機會大為增多,獲得了更多海洋知識的積累,一些文人開始將這些海洋經驗訴諸筆端,遂呈現出真實的海洋狀貌。浙江的海洋文學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興起的。浙江的先民雖然很早就涉足海洋,但唐代以前,古代詩歌中涉海的作品并不多。這是因為,對海洋的洞察和把握,并非一般審美經驗所能達到和勝任,而是需要建立在豐富的審美經驗的基礎上,完成審美境界的飛躍和升華。人對自然的認識需要進化,只有在人類逐漸淡化實用的眼光而用審美的眼光看待海洋時,自然物才能成為人自由心靈的物化形態。審美意識是一種較高級的精神活動,因此認識和欣賞海洋必須有較高的文化水準。六朝之前,浙江文人稀少,也罕見涉海之作。到了六朝時期,浙江文人對于海洋的觀念逐漸發生了變化。東晉蘇彥,南北朝時期謝靈運、沈約等人的詩歌都對海洋有所描寫。重抒情而輕敘事,可謂中國古典詩歌的重要特征。因此,唐以前的浙江涉海文學,帶有濃烈的抒情色彩。這一時期,可以算作浙江海洋詩歌的興起時代。
唐代繁榮昌盛,全方位對外開放,海上交通發達,人們對海洋的認識日趨精確化;同時唐代文學空前繁榮,大大促進了海洋文學的發展。其中浙江的海洋文學數量大為增加,內涵豐富,形式多樣,多角度展現了海洋的真實風貌。特別是錢塘觀潮已蔚然成風,獲得了無數唐代詩人的熱烈追捧,因而留下了很多的觀潮詩,有著鮮明的地域特色。至于反映中外海上交往的題材,更是前所未有,有較強的開拓意義。這一時期可以看作浙江海洋文學的發展期。
宋元兩代是中外文化交流史上的繁榮期。我國的造船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發展,指南針的普遍應用,大大促進了航海技術的成熟;市舶司的設立,開辟了中外經濟、文化交流的廣闊通道。美國學者斯塔夫里阿諾斯在《全球通史——1500年以前的世界》中寫道:“宋朝時的中國正朝成為一個海上強國的方向發展。”這些情形在浙江海洋文學中都有所表現,且視野更為廣闊。特別是宋元時期產生的煮鹽題材的詩歌,以現實主義的筆觸,直面鹽民生活的艱辛,取得了古代同類題材的最高成就。元代海上漕運的開辟,也為浙江海洋文學注入了新鮮血液。
明朝我國的海洋意識發生了巨變,雖有鄭和下西洋的壯舉,但從總體上說長期執行的是海禁政策。明朝的海禁有時嚴厲,有時松弛,至隆慶開放,明末廢弛。這些海洋政策對明朝歷史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也深刻地影響了浙江的海洋文學。明代浙江海洋文學的產生,與社會現實的關系更為密切。比如:倭寇橫行,于是抗倭題材的作品大量涌現;海洋捕撈技術獲得發展,于是出現了更多涉及海洋漁業經濟的作品;明亡后浙東成為抗清斗爭的主戰場,于是就有了一批海洋軍旅題材詩歌問世。這類內容在前朝表現得并不充分,卻在明代得到了較為充分的表現。明代小品文發達,繁榮發展的小說打破了正統詩文的壟斷地位,這兩類文體更是包含了不少海洋元素。總之,明代可以說是浙江海洋文學的深化期。
清代繼承了明朝閉關鎖國的政策,國人的海洋意識呈現為保守的一面;但隨著海禁的開放,在時代浪潮的沖擊下,海洋意識也有變革的端倪。清代浙江文人涉海更深,創作了大量的海洋文藝作品,如畫家兼生物愛好者杭州人聶璜深入濱海現場,繪制了精美的《海錯圖》。至于文學作品,內容更是五花八門,舉凡海洋風景、經濟、軍事、歷險、習俗、宗教、海交、災難等,皆有全方位的書寫,不乏優秀之作,尤其是出現了大量充滿海洋元素的竹枝詞,引人入勝。清代可以算作浙江古代海洋文學的收獲期。
遼闊無垠的海洋既是大自然對浙江人民的厚賜,也是浙江文人進行創作的永無窮盡的寶庫。浙江文人在大海中激蕩情懷,他們滄海寄情,筆走龍蛇,以東海為中心的慷慨悲歌,以及廣泛的寫作角度,為我國古代的海洋文學增光添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