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境里,他回到了童年。秋天,稻子熟了,一大早,媽媽要趕去田野里收割水稻。她取出籮筐,準備好鐮刀,兩個小孩跑出來坐進籮筐里,媽媽就擔起來,挑起一雙兒女上路,弟弟白楓姐姐白芷,一個在前一個在后,望著彼此嘻嘻地笑。他們最喜歡媽媽的籮筐轎子,一顛一顛,毫不費力地前行,還能全心全意觀察沿途有趣的風景,還能收獲村里小伙伴欽羨的眼神,坐一次籮筐,一整天心情都很好。
到了田野里,因他們還小,不能使用鐮刀,就樂得四處捉螞蚱玩。姐姐捉住一個后,放在弟弟手心,叮囑說:“抓好,別讓它跑了。”螞蚱在弟弟手心奮力掙扎,猛的一蹬腿,他手里一刺痛,心里一咯噔,讓螞蚱掙脫了,又去纏姐姐抓第二只。玩累就躺在田埂上,望著藍湛湛的天、黃澄澄的稻、綠瑩瑩的螞蚱翅膀……
可惜童年時光,留不住的好景象,夢太短,記憶太長。如今的白楓,只能說是孤身一人,擁有遠方的親人和回不去的家門。或許是凈云天某些熟悉的溫馨讓他陷入兒時的夢境,他這一睡許久沒有醒來。直到外面?zhèn)鱽黻囮囬镛A聲,才將他喚醒,小楓磨蹭到小窗前往外一看,原來是取水的人推著轱轆車從嶺上下來又遠去了,起伏的矮山丘后就是遠處依稀可見的村落。近處的田野中,風掀起了千層細浪,陣陣稻香,原來秀色可餐的村莊與稻田就在眼前,無需入夢。小楓飽覽如畫的秋光,感到前所未有的神清氣爽,伸了伸懶腰,一口氣奔到樓下,鼓起風帆一樣的白襯衫。見屋中無人,便跑到院子里。
院子在光芒萬丈的晨光中顯得光彩照人,昨夜在月光下散發(fā)藍色幽光的草已經(jīng)睡去,倒是許多菊花為討婆婆歡心似的爭相盛開,婆婆坐在蘋果樹下削蘋果,有時看一兩眼盛放的菊花,仍是眼里泛著光,嘴角上揚。白楓對這種清冷艷麗的植物沒有特別的感覺,他更喜歡黃澄澄的稻田,看得心里暖融融的,所以他沒有在花圃停留,徑直去找婆婆,婆婆坐在石凳的軟墊上削蘋果,陶盆里已經(jīng)盛了一小半盆削好了的。石桌上還放著一小堆未削的果子,美麗的果皮漲紅著臉。
小楓站在石桌旁,干咳了一下表示自己存在著,淘氣的婆婆并沒有理睬他,小楓有些窘,把手背在身后、又插進褲兜、最后終于決定主動說話。拿起一個蘋果坐下來問道:“婆婆,削這么多蘋果做什么?”
婆婆反問道:“昨夜的果茶,好喝嗎?”
小楓深以為然地點頭,以生平僅此一回的語氣贊道:“太好喝了,絕無僅有的那種。”
婆婆說:“對咯,所以秋天里多做些存起來,冬天里才有足夠的果茶。”
少年點點頭,婆婆繼續(xù)說:“小楓,看看你的手。”他伸出手一看,昨天夜里果然沒有看錯,手中的黑蛛痕已褪去許多,剩下的痕跡像鉛筆勾出來的素描蜘蛛。
少年不解的說:“變淡了,您給我吃過什么解藥么?”
婆婆遞給他一個削好的蘋果,說:“既不是毒,何須解藥。純真的果加上潔凈的水,清心清神而已。此外,之所以叫妄念痕,自然是意念越強,痕跡越重,你念想得少,痕跡也就隨之變淡了。”小楓深深地贊同婆婆的話,他這幾天處在各種突如其來驚嚇和莫名的溫馨中,根本沒有時間去想打游戲的事兒,還在夢境里見到久違的姐姐和父母親,很久沒有這樣的感受了。
婆婆能掐會算似的,壓低聲音神秘地問:“痕跡變淡了,你有想起什么重要的人和事嗎?”
少年可不想跟她分享什么夜來幽夢還鄉(xiāng)的故事,好在婆婆也沒有深究,她繼續(xù)說:“不過要想痕跡褪盡,剩下的要靠你自己了。”
少年忙問道:“要怎么做?”
婆婆一笑,很給力地說:“我亦不知,得你自己想,既然妄念隨心而動,就做些心中所想之事吧!”
少年對這模糊不清莫衷一是的指示無言以對,心中所想之事,他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啊,從前在縣城,他會毫不猶豫地去開團,而今身在這深山野谷,他想不出來做什么能消除那惱人的妄念痕。少年去稻田邊走了走,看看蜻蜓,看看白云,看看天空,又回到院里看看花,仍舊沒什么好主意,他甚至自暴自棄地想去睡一覺好了,反正夢還沒做夠。但是日頭高照,婆婆在院子里忙活,他最終沒有這么干。最后,他終于恍然大悟自己不需要特別地做什么,只要別去開團游戲也別對它心心念念就可以,如果說黯魂是妄念之源,不去碰也不去想就皆大歡喜了。
于是少年給自己下了個結論,在這田野山谷間,做什么都可以。他在院里轉(zhuǎn)悠了一圈,想起清晨有人上山取水的畫面,又看到擔水的桶,便決定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比如給婆婆去挑些煮茶的好水。
婆婆在清理削下來的蘋果皮做堆肥養(yǎng)花,小楓便上前自告奮勇地說:“婆婆,告訴我取水的路吧,我去挑些好水回來煮茶。”婆婆很滿意他的選擇,眼中有了更多的笑意,說:“我們小楓是好孩子。”又說:“芍藥谷的泉水最好,你出門進山谷,沿著小溪溯流而上,漸漸會看到許多芍藥花,花叢盡頭山崖下有泉眼,在那兒取水。對了,白芍雖好,但別采,那花只在山谷中能開,出來養(yǎng)不活的。”
少年擔起扁擔便往芍藥谷走去,一路沿著溪流而上,泉水泠泠,山間鳥雀嚶嚶,白楓走得十分愜意。走了一陣,看到流水落花,水中有白色花瓣逐流而去,看來快到了。終于白楓見到了芍藥谷的真容,那泉水邊的山林間真的生長著許多白芍藥,純真潔白的花瓣,有的花朵在散落林下的陽光中瑩瑩發(fā)亮,宛若降落人間的仙子,連一向不甚愛花的白楓也被打動了,忍不住蹲下去看,真想帶一株回去,剛伸手去掀開根部覆蓋的落葉,就想起婆婆的話,原來這花的根竟是虛浮于土壤之上的,只有幾絲根須深入泥土中,若非這里豐盈的水土,僅憑那幾根細細的根須,絕對供養(yǎng)不了那不愿沾染塵土的芍藥,外面的濁水污泥恐怕更是養(yǎng)不出這冰肌玉骨的花朵。白楓一縮手,心想已經(jīng)得見天顏,無憾了。
他去取水,捧出泉水喝了一口,甘洌清甜,而后立刻發(fā)現(xiàn),手中的痕跡快要褪盡了,只隱隱看到一些輪廓。是什么起作用了?是芍藥,是泉水,又或是山林么,都好吧。小楓感到自己整個身心都消融在這芍藥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