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左宗棠:家書抵萬金(下冊)
- 徐志頻
- 2821字
- 2019-12-13 18:49:13
壹零叁
| 1870年(同治八年)十二月十七日
與孝威等
票鹽事,此間多以為請。鹽務為腥穢之場,最易惑人視聽。請頒部票,將來必又成根窩,曾侯與馬穀山所以不決者此耳。天下有盡利無弊之事,尚待人獻策者乎?吾湘自鹽法更章,人多以此為利藪,士君子亦樂為之。恐變士為商,人心習尚日就凌夷,所益小而所損者實大,吾不以籌餉故為吾湘階之厲也。極知蕓階、樸堂諸君,為隴謀甚工,為我之心獨切,然我為大局計,為吾湘久遠計,不樂為此也。
淀生已入都引見。曾嵐生肯任事,少閱歷,視事太易,信人太輕,時在身邊尚可寡悔耳。時局方艱,人才日絀,吾之憂也。
黃子恒如肯來隴,當疏調之,恐其不耐苦耳,試詢之。
正封信間,適奉頒到年賞。叩領之馀,以銀錢兩枚賞豐孫,兩枚分賞毅孫、恩孫,榮君賜,志家慶也。豐孫學字甚知用心,吾深賞之,可傳諭嘉獎。
臘月十七日辰刻又書
立定家規,不支持后代從商
一、家教漸變,從“遵古制”到“尚自由”
1869年農歷十一月一日,左宗棠從涇州進駐平涼,從陜甘代理總督穆圖善手中接過陜甘總督印,正式行使總督陜甘之職。這時左家又添喜,孝威與孝寬之妻各生下一個白胖小子,加上已會讀書識字的左念謙(豐孫),左宗棠已是三個孫兒的爺爺。左宗棠教導兒子怎么培養孩子,他定下三條規矩:
一、每日工課斷不可多,能念兩百字,只念一百字,能寫百字,只令寫五十字;
二、起坐聽其自由,不可太加拘束;
三、飲食宜淡泊,衣冠宜樸潔。
左宗棠在其子孝威六歲那年立下六條家教:
一、早眠早起;
二、讀書要眼到,一筆一畫莫看錯;口到,一字莫含糊;心到,一字莫放過;
三、寫字要端身正坐,要懸大腕,大指節要凸起,五指爪均要用勁,要愛惜筆墨紙;
四、溫書要多,遍數想解;
五、讀生書要細心聽解;
六、走路、吃飯、穿衣、說話,均要學好樣。
比照讀之,兩者的根本不同是:左宗棠教育兒子以“古制”嚴規,教育孫兒以“自由”為尚。左宗棠家教為何前后有這樣的變化?
主要有兩個原因:一則左宗棠發現兒童教育嚴不如寬。孝威從小被限制自由嚴加管束,結果成年后對外界誘惑抵制力差。孝威進京會試,我行我素,使左宗棠深惑絕望。與其這樣,不如讓他從小自由不受拘束,提高抵制誘惑的免疫力;二則是爺孫“隔代親”,父親總希望兒子像自己,弄得父子間多仇怨,但對孫兒則不會有這個要求。
二、寬容已過鍛煉期的親人
當一個人年紀大了,則會對天倫之樂會生出一種本能的渴望,左宗棠也不例外。軍國大事堆積如山,他每天忙到很晚,躺到床上仍想家人。不想還沒事,一想,反倒又放心不下。
這并非多慮,現實生活中有許多“反面教材”。
左宗棠的岳父周衡生前曾做過戶部侍郎,算是富貴人家,但周衡生死后,家境每況愈下。左宗棠的大舅子周汝充年輕時本是個積極上進的青年,與左宗棠常常書信交流生活與學問,誰知科場不順,隨后破罐子破摔。周汝充為躲避世俗議論,干脆花錢在廣東買了個地方官頭銜,閑居無事,坐吃山空,每年專等妹妹周詒端拿錢救濟。一想起這件事,左宗棠心里便有說不出的酸楚。
左宗棠的三女婿黎爾民,情況也不妙。楚軍創辦時,黎爾民入了軍營,因吊兒郎當、不學無術,常挨左宗棠的批評。后來,黎爾民跑到江西去求官,在給家人寫的信中,打腫臉充胖子,冒充自己很風光。黎爾民實在混不下去了,只好賣家當,左孝琳無奈,只好向娘家求助,哭訴丈夫“典盡押絕”,希望父親救濟。左氏雖然生氣,但仍給黎爾民寄去四百兩銀子。這真是一個令左氏尷尬的局面:周汝充“啃”妹夫,黎爾民“啃”岳父。這還不算,更多親戚朋友排隊等著自己去救濟。
想到這里,左宗棠氣得不行。親戚們怎么都混成這樣?原因就是從小家教不嚴造成的。
左宗棠很清醒自己怎么才有今天的:嚴守家規,勤奮自強。左家先祖從南宋起遷到湘陰,家教甚嚴,積善累德五百多年,打好了底子,自己碰上時代機遇,并適時抓住。機遇不常有,但一個人不可沒有本事。有一技之長,不至于挨餓;一旦機遇降臨,可望出人頭地。
依靠祖宗五百余年的積德,左家從貧寒之家變成富貴人家,但問題也由此而來:驟然發跡,子孫成長環境發生變化。富貴環境對子孫成長也有不利之處。
怎么辦?將積累清零,讓子孫后代從頭開始。因此左氏在信中說:“吾家積世寒素,吾驟致大名,美已盡矣。須常時蘊釀元氣,再重之積累,庶可多延時日也。”怎么將歷年積累清零?最簡單直接的辦法是大筆捐款做慈善。
時年湖南又遭遇特大水災,左宗棠拿出一萬兩養廉銀捐上。這事他也不上報朝廷,避免有“以善邀功”的嫌疑。
對于早年喪父、孤苦伶仃的長侄左世延,以及總不爭氣且自身壞毛病一堆的外甥和哥,左宗棠也寬容待之,送他們一千兩白銀。畢竟,兩人已經成家立業,都有老婆孩子需要養活。
自己的四個兒子呢?則依然守著每年二百兩的銀子,清水寡淡過日子。
兒子們靠著父親給的一點基本生活費養家,常年在拮據中度日,愁眉苦臉。無計可施之際,一個不期而降的發財的好機會撲面而來。
三、商人可以多讀書,士人不要做商人

在左宗棠去世一百周年紀念會上,左宗棠后人緬懷先祖
伴隨著當時政策的適度調整,湖南興起一門發財的新門路:販賣食鹽。
鹽、鐵是特殊商品,清朝早中期食鹽市場實行“綱鹽”制度,嚴禁私人買賣。“綱鹽”制度弊端巨大,導致食鹽價格畸高,貪腐滋生,地下私販私賣猖獗,老百姓怨聲載道。1826年,兩江總督陶澍發起鹽政改革,首次改“綱鹽”為“票鹽”,將食鹽推向市場,即實行“國有民營”:只要手持政府發放的鹽票,都可以參與食鹽自由買賣。市場化消解掉了壟斷的痼疾,食鹽市場變得陽光健康,欣欣向榮。這一政策后來又幾經反復。左宗棠寫這封信時,朝廷已經恢復“票鹽”制度,只要有本錢、有關系,誰都可以販鹽。
食鹽暴利,揚州鹽商暴發者多。湖南食鹽市場剛剛放開,左宗棠的家人及親戚都躍躍欲試。他們想利用左宗棠的聲望、關系、資源,去湖南省政府打通關系,弄幾張鹽票。
對大權在握的左宗棠來說,為家人多弄一些鹽票只是舉手之勞,但他嚴詞拒絕了。理由是,左家后代的主業是學習文化、弘揚道義,商人的主業是流通經濟,賺錢富己;這兩個職業橋歸橋,路歸路。士人變商人,弊多利少。因為士人專注的是“義”,關心的是社會公共事務與社會公共利益;變身為商人,則“義”與“利”攪和,一不留心,會失去士人的風骨與氣節。
左宗棠的這個觀點有問題嗎?我們今天會問:商學院、工學院培養出來的人才,不做商人干什么?
古代私塾沒有商學院,當代工商學校培養的人才,本來就是預備商人。而傳統意義上的讀書人,指士人。左宗棠只是不贊成士人經商,但并不反對商人讀書。所以他說:“然我為大局計,為吾湘久遠計,不樂為此也。”
為什么左宗棠專門跟兒子寫信說起這事?他擔心兒子們艷羨有錢人家,也紛紛改行做商人。左宗棠告誡兒子,要穩得住心,不要從商。
在左宗棠看來,每個人術業有專攻,兒子能做個稱職的士人已經十分不容易,哪里還有多余的精力去做個“冒牌商人”?何況“變士為商,人心習尚”。如果讀書人的心思不在天下大義、社會和國家正義,卻透過錢眼去看待天下萬事萬物,最后因得了一點利益而損失了不能用金錢去衡量的道德與正義,那才叫因小失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