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知識分子藝術家的理想與社會責任

清華大學吳冠中藝術研究中心為了推動吳冠中藝術與思想的研究，在研究中心主任劉巨德先生倡導下，于2012年開始招收吳冠中研究的博士后，討論和分布研究課題，現將吳冠中研究博士后科研報告出版叢書，深化與推進吳冠中藝術與思想的深度研究，取得了一批成果。現在出版的《知識分子與民族情懷——吳冠中的藝術理想及境遇抉擇》就是首批吳冠中研究的博士后科研成果之一。

此書的作者是王洪偉博士，他于2011在中國人民大學獲得哲學博士學位，專業方向是藝術史與藝術美學。畢業后進入清華大學藝術學理論博士后流動站，是第一批從事吳冠中專題研究的博士后之一，我是他的合作導師。洪偉對20世紀中國美術史學理論與思潮研究頗深，其43萬字專著《民國時期山水畫南北宗問題學術史》（收入《清華藝術學叢書》第2輯），于2014年出版。洪偉進站后，集中精力，潛心學術研究，取得突出學術成果，他在兩年在站博士后研究期間，在《文藝研究》《清華大學學報》《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等核心期刊發表論文14篇，他在出站科研成果評審會上以全票獲得優秀的成績，其科研成果得到專家高度評價。

吳冠中是當代中國杰出的藝術大家，他在油畫、水墨畫、水彩畫、美術理論、學術研究和散文寫作等方面，均取得突出成就。特別是在油畫與中國畫創作方面，形成獨特的藝術形式與風格特征，取得重大的創作成果，形成吳冠中繪畫的獨特的語言形式，在國際上產生很大影響。吳冠中還是一位思想家，他是改革開放初期美術界解放思想，走向新時代的理論旗手之一，他寫作三百余萬字的藝術理論、藝術評論、畫論研究、創作規律與經驗總結等方面的理論文稿，如他發表的關于形式美、抽象美、內容和形式關系、中國畫的筆墨問題、油畫民族化、國畫現代化等問題的論文，以及關于石濤畫語錄的闡釋與研究專著，都閃爍著創造性的思想火花，是新時期美術思想與美術理論的重要建構者。新中國成立后，王朝聞在50年代至80年代發表的有關新藝術創作論、現實主義創作方法，以及欣賞再創造，形式規律，創作與欣賞中的心理與思維特征等論文，曾影響了廣大藝術創作者。改革開放以來，吳冠中在積極創作的同時，亦對美術問題進行深入思考，他所提出的相關理論，對近三十年的美術思想與藝術創作，也產生廣泛的影響。王朝聞和吳冠中都是杭州藝專畢業的藝術學生，前者學雕塑，后者學繪畫，他們二人均在理論上具有重要建樹。這告訴我們，創造性藝術理論和藝術思想，常常是藝術家提出來的，這正承接了我國藝術理論傳統，例如山水畫理論，差不多都是山水畫家創造的，如宗炳、王微、王維、荊浩、郭熙、韓拙、直到石濤，他們建構起中國山水畫的理論體系。由畫家提出和創建藝術理論是中國獨特的一個學術傳統。

在和洪偉商量他進站后的研究計劃時，考慮到洪偉在博士期間曾對民國時期中國美術史學思想作過較為深入地研究，對20世紀美術思想史有一定了解，將吳冠中放在20世紀中西文化碰撞、中西藝術交融的大背景中進行研究，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初步擬定其科研主題為吳冠中藝術思想研究，并得到劉巨德教授、杜大愷教授的支持和指點，最后確定的題目為《知識分子與民族情懷——吳冠中的藝術理想及境遇抉擇》。該科研成果從文化與思想的角度系統而深入地探討了吳冠中的藝術思想和繪畫創作特點，揭示了吳冠中對民族藝術的堅持與發展的歷史責任感，及其身體力行的創作實踐活動。蔡元培在民國初年提出以美育代宗教的觀點，林風眠曾在北京舉行大規模的藝術大會，貫徹蔡元培藝術社會化的思想。毛澤東在1942年發表《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以下簡稱《延座講話》），提出文藝為社會、為人民大眾服務的思想。吳冠中不僅對其老師和老校長林風眠有關藝術社會化思想貫徹執行，而且認真學習毛澤東的《延座講話》精神，堅守作為知識分子藝術家應該承傳的民國時期形成的藝術社會化新的理想與觀念。這正是吳冠中的油畫與中國畫始終為人民大眾所喜聞樂見，雅俗共賞，獲得“專家點頭，群眾鼓掌”的深層根源。吳冠中創造獨特的繪畫審美形式，將藝術美奉獻給社會，奉獻給人民。民國時期藝術社會化觀念和毛澤東文藝為大眾的思想，經過吳冠中等藝術家創作實踐證明，是促進藝術與社會、藝術與大眾結合的正確的藝術理想，是藝術家們應該堅持的正確的創造方向。洪偉在此書中，還探討了林風眠的藝術本質觀和中西融合論對吳冠中的影響，以及吳冠中的油畫、水墨畫創作歷程和杰出的藝術成就，論述了吳冠中對油畫民族化、國畫現代化的倡導和在中西繪畫融合方面所做出的重要貢獻，并對吳冠中繪畫的形式特點與創作思想展開討論。吳冠中的繪畫形式植根于民族藝術與文化，他雖留學法國，受到西方古典和現代藝術的熏陶，但認為民族性是他的藝術之根，“風箏不斷線”正是他作為知識分子藝術家的民族情懷的形象比喻和真誠自白。他1950年從法國毅然決定回到祖國，其創作語境發生變化，他的同學趙無極、熊秉明留在法國，后朱德群亦來到法國。趙無極、朱德群在抽象畫創作方面取得突出成就，趙無極將中國山水畫的云霧之氣韻和莊子天地有大美的哲學思想帶入到他的抽象油畫之中，使其抽象油畫具有東方藝術哲學精神的宏壯境界。朱德群的抽象油畫則融入中國水墨畫特別是米氏云山渲染淡薄的方法，使其油畫具有中國畫的“書寫”或寫意的特征，創造出水墨大寫意式的抽象油畫。固然，趙無極、朱德群的抽象畫是不同于康定斯基、蒙德里安、波洛克、德庫寧而含有中國藝術元素的抽象畫，但由于其創作語境在法國，他們必須考慮其繪畫作品是呈現給西方畫壇，是要給西方觀眾觀看，需要求得西方藝術界認同，所以他們畫的是具有中國異域民族文化元素的西方抽象油畫，中國元素是讓西方人觀賞中的“他者”因素，目的是使西方人看到不同于西方畫家畫出的又能被他們接受的具有東方情調的但又屬于西方現代抽象繪畫體系的油畫形式，當然趙無極和朱德群在國際畫壇獲得了成功。趙無極和朱德群都很清楚，他們創作的主體觀念和形式必須是西方的，他們是在有限的范圍內借鑒中國畫和中國藝術精神創造西方抽象油畫，他們如果獲得成功，其作品就是西方現代或當代繪畫中的一部分。

但是吳冠中不一樣，吳冠中創造的油畫和水墨畫，其創作語境是要首先奉獻給中國觀眾，首先應該在中國獲得成功。所以他一方面借鑒西方現代抽象藝術、表現主義及抽象表現主義、構成主義等因素，但最根本的必須立足于民族藝術及其文化精神，他是以中化西，西方現代藝術形式只是用來為創造中國當代繪畫服務，他創造的江南水鄉、江南民居中的大塊面白墻黑瓦，北京的四合院，雖然有西方現代藝術抽象塊面的特點，但整體呈現的是基于中國民族文化的具象與抽象統一的當代獨特的中國油畫與水墨畫形式，而且成為標志性的吳冠中的形式語言特征。吳冠中將中國書法中的線條自由運用，也參考波洛克滿篇幅式的抽象表現方法，他創作的樹木藤蔓、花卉草地等作品，也極富有現代感，又具有中國書法、裝飾畫等因素的嶄新的中國繪畫形式。他堅持具象與抽象的統一，沒有走向純抽象，這也正是他堅持藝術要魂系社會與大眾、根連大自然的理想信念的表現，也即是另一種“風箏不斷線”！吳冠中強調藝術大眾性，及晚年不斷呼吁普及美育，亦是他藝術民族性和藝術社會化思想的表現。我們可以說，吳冠中在新中國成立后的六十年創作中，摸索出一條具有中華民族文化特征的油畫與中國畫的創作新路，和朱德群、趙無極意欲創造出具有東方元素的西方繪畫樣式的目標不同，吳冠中是要創造具有現代藝術因素的中華民族新的當代藝術！吳冠中實現了這一目標，正由于他創造出民族文化特征和現代形式的當代中國油畫和水墨畫的新形式，即他作品中的民族性與中國式的現代性，使其在國際上被廣泛贊譽，他成功地在大英博物館舉辦個展就是例證。這使西方人看到了不同于他們的另一種現代繪畫形式！所以吳冠中的繪畫既是民族的，也是國際的。他不是在追隨西方藝術形式，而是在與西方藝術平行的軌道上創造中國當代藝術形式，是獨立于西方形式之外的中國當代藝術形式！這種形式是不同于中國這些年出現的“行為藝術”“裝置藝術”和所謂“當代藝術”作品，后者從觀念到形式都可以納入西方當代藝術體系。但是吳冠中的繪畫屬于獨自的中國當代藝術體系！這正是吳冠中對中國當代藝術和國際當代藝術的重大貢獻之所在！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需要更多的吳冠中，創造出更多的具有中國民族文化特征的中國式的當代藝術與形式！

洪偉的書稿還注重對有關新的材料進行研究，如對吳冠中給老師吳大羽的十四封信，吳冠中參加教育部赴法留學考試試卷等材料，進行新的挖掘與探討，對產生廣泛影響的吳冠中提出的抽象美、形式美、“筆墨等于零”若干觀點，置于特定的思想與藝術境況中進行新的研究，提出自己的見解。洪偉的這本書稿，以獨特的視角，從東西文化的交遇，甚至西方文化壓倒中國文化之勢的特殊境遇中，剖析吳冠中作為一位具有獨立思想與個性的知識分子藝術家，他選擇了自己的藝術理想，他創造了實現他的藝術理想并植根于中國民族文化土壤的當代繪畫形式，吳冠中的藝術理想，也正是中國大多數藝術家秉持的一種理想！

值得一提的是，吳冠中認真閱讀魯迅著作，從魯迅思想中吸取擔當社會，直言批判弊端及硬骨頭精神，他也是當下不多的敢于講真話具有良知的知識分子代表，他對文化官僚體制的批評，對清掃“美盲”的呼吁，對教育改革的關切，都體現了一位具有良心的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感。他晚年甚至說，如有來世，他要研究政治！無獨有偶，2012年在武漢大學哲學學院為劉綱紀舉辦的八十華誕暨中國當代美學發展研究討論會上，大美學家劉綱紀也說，他如有更多時日，也想研究政治！為什么呢？原因就是吳冠中、劉綱紀對于社會發展，對于中國社會前途的關切！雖然“研究政治”對于吳冠中、劉綱紀只是一種理想，但實實在在透露出二位大藝術家、大美學家的社會歷史責任感！這種責任感融入吳冠中的藝術與劉綱紀的美學中。這啟示我們，當代藝術家、學者和知識分子特別應加強這種社會歷史責任感！

2016年3月15日于清華園

清華美院中國藝術學理論研究所所長、教授 陳池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