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知識分子與民族情懷:吳冠中的藝術理想及境遇抉擇 (吳冠中藝術研究叢書)
- 王洪偉
- 4973字
- 2021-03-19 18:20:14
總序
人民藝術家——“形式美”生命的詩人吳冠中
藝術大師是個謎,很少有人能明白,他們一半活在天上,一半活在人間。他們有忘我的超越世塵的秉性,他們有美好的情感和創造美好情感的才能,他們還有人性與天理冥合的神性。他們不同凡人,世上罕見。
他們是社會人,更是自然人,與天地同悲、同樂,他們的藝術永生。他們是人類的奇跡,也為人類創造了奇跡。
他們是社會奇缺的陽光和空氣,是改變人們認識世界的人,他們是各民族文化,乃至世界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人類誕生又失去了一個又一個這樣的人,后人深深地懷念他們……
2010年6月25日,我們的祖國失去了一位人民藝術家——藝術大師吳冠中先生,祖國和人民上下哀痛。清華大學特別成立了“吳冠中藝術研究中心”,廣招博士后,展開了對吳冠中藝術的整理與研究,同行專家、收藏家、老師、學生紛紛給予支持,“清華大學吳冠中藝術研究中心”在此表示深深的謝意。
吳冠中先生的一生,是信仰“美”的一生,為煉悟美、創造美而苦行,美神召喚著他,走向了無人涉足的境地。他以詩人的情懷,“形式美”的眼光,觀察、思考、想象著一切。他常常為“美”不安分,他像美神留給人間的一團火,閃電般明亮,照亮了故鄉,燃燒了自己。
祖國的藝術事業所以能豪邁地屹立于世界,就是因為祖國養育了一位又一位像吳冠中先生這樣的藝術家。從吳冠中先生的藝術人生我們可以看到,他是中國近現代美術史上,以“美育”為己任關懷祖國和民族文化命運的人。他說:“一個美盲的民族,也許能成為制造大國,但絕對成不了世界創造的大國。”他為中國美盲多余文盲而痛惜。他為“美”以苦難為糧食,為“美”火坑也要往下跳……他是一位真正的為“美”而殉道的藝術家,美術界稱他為藝術的“苦行僧”。
他一生歷經坎坷,受過中國新文化運動以來種種社會變革和運動的刷洗,感受過祖國的苦難和新生,飽嘗過中國藝術家游歷西洋取經的苦衷,經受過種種“運動”及“文化大革命”歲月的恐懼,也趕上了改革開放后中國走向世界的崛起。
他內心傷痕累累,悲欣交集。但他的靈魂始終安放在美的世界中,“美”給他樂觀、無畏、智慧、境界,他是幸運的,他也是幸福的。他是中國當代少有的能為廣大人民熱愛和理解的藝術家,也是備受中國文化界乃至世界尊敬、推崇的藝術家。
他以中國文化的深邃、博大和包容,擷東采西,大膽探索,艱苦實踐,邊畫邊寫,創作了大量豐富感人的作品,從中注釋和形成了他繪畫“形式美”的理論和體系。
從他大量優秀的散文、畫論中,以及70年代油畫寫生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形式美”早已成為他內直覺本能的、深層的敏感“心鏡”。尤其七十歲后,他“形式美”的心靈活動更加自由狂放。中國的改革開放解放了他,他超常地創造了《松魂》《獅子林》《小鳥天堂》等一大批非凡的水墨畫作品,植根于傳統文化精神和跨文化的中西藝術高峰,為中國繪畫開辟了現代藝術的新航道,對中國當代美術影響深遠。
2003年,他的繪畫作品載入了《世界藝術史》美國大學教科書,他的藝術成為了世界文化的一頁,法國文化部授予他法國文藝最高勛位。1992年,大英博物館打破了只展出古代文物的慣例,首次為在世畫家吳冠中舉辦了“吳冠中——二十世紀的中國畫家”展,其中作品《小鳥天堂》被大英博物館收藏,他成為中國傳統文化面向世界、面向當代、新生的藝術先鋒,為推進中國現代繪畫的進程,做出了不同尋常的貢獻。
目前,清華美院十幾位博士后懷著對藝術的敬畏,對吳冠中先生的敬仰,對祖國藝術事業的擔當,克服種種困難,為藝術理想從四面八方趕來,相聚清華大學,分別與六位教授合作,默默埋頭從事吳冠中藝術與藝術思想的研究。現在經過各自多方面的努力,成果已逐漸顯現成書,令學界欣慰。
但是,讓研究還原歷史,還原吳冠中先生的一生是困難的,超越地研究他更是困難的。對吳冠中先生藝術的研究,實際是對藝術大師和藝術生命及他所處的時代認識體驗的過程,也是相互映照的過程,其間必有研究者的投影和時代的投影。
縱觀博士后們的研究報告,各自有不同的方向和思路,不同的美學背景和研究方法,相異的學術范疇與文化比較……他們共同考察了吳冠中藝術與藝術思想的根脈和成長背景,透視了吳先生的藝術情懷與中國文化及民族命運的關系,闡釋了他跨文化原創藝術的內在本質和緣由,解析了他的畫論、畫作與自然、生活、文化、故鄉的諸多關系……從中可以看到大師的足跡,其非凡的藝術成就絕非偶然。
回想,20個世紀60年代前后,藝術表現工農兵的紅色時代,題材內容決定一切的創作年月,吳冠中先生提出:“形式是內容,內容也是形式。”引起當時美術界熱烈的爭議和批評。改革開放時期,他又說“筆墨等于零”,又引起美術界陣陣波瀾,波瀾至今未平。
他直言快語、思維敏捷,話語常常在美術界如霹靂般震人心魂。人們以為他是一位藝術的猛士,其實他是一位虔誠的藝術仆人,美神的產兒,“形式美”生命的詩人。他說“筆墨等于零”,乍聽好像他反叛古人和傳統,其實他的生命全然是中國傳統文化之骨血。他說:“感覺自己離古人更近,離現在世人很遠。”他讀《石濤畫語錄》,激動得徹夜難眠,稱石濤為“中國現代繪畫之父”。這種心境和感受,證明他與古代偉大的藝術家貌異心同。
他視“美”至高無上,在他心里,“美”不等于漂亮,“美”無處不在,“美”涵蓋一切,“美”貫通一切,美”超越一切,“形式美”“抽象美”近乎他藝道的代名詞。但“美”很難言說,“美”不可能直接接近,這成為研究吳冠中藝術恢弘而深邃的命題。他常講“象大于形”,“繪畫不講形式不務正業”,“美術實為美之術,不是畫術。”他的創作不以繪畫題材大小論高下,不以藝術種類立門戶,不以中西文化異同劃界線,一切無分別。內容與形式也無分別,這讓美術界不少同仁至今疑問重重。
其實吳冠中先生一生坐在“形式美”的魔鏡里看世界,“看山不是山,看山又是山”,萬物齊同,千差萬別一氣變通。“形式”為“無”,“內容”為“有”,有無相生,一切從有限走向無限。
“形式美”在他看來絕不是繪畫膚淺的外表,它是吳冠中先生一生對藝術最深情的奉獻,包含著他把遙遙相距的事物詩化為一體的美好情感和才能。他說“形式美”對各類造型藝術無論寫實的,或浪漫手法的,無論采用工筆或寫意,都會起重大作用。“美”誕生于生命,誕生于生長,誕生于運動,誕生于發展。“形式美”常常使吳冠中先生的情感和內直覺更活躍、更興奮、更準確的絲絲入扣的節節生發,一切如焰就上,如水就下,自然而然走進新奇,走進陌生,走進光明,走進無人涉足的無垠世界。
他的作品告訴我們,“形式美”不是理性的預設或謀劃,他是由心靈體驗到的某種情感的引力、道法的魔力所駕馭的、自發的、有節律的空間運動。“形式美”不只是我們能看見的形色線、點線面的抽象關系,同時指向我們看不見的內在可以感應到的畫家情感、藝道修為、心靈節律及手感的節奏、韻律和動力。他與藝術家的心、手、眼、身體、靈魂的綜合反應相關,來自人性和天理自然合一的想象最深處,需要我們用生命去體驗。沒有體驗的研究,自然難以進入他的內心去解讀,何況藝術的內心體驗有時難以言表,這是研究中具體的看不見的難題,增加了博士后們的研究難度。
吳冠中先生說:“情感很重要,有什么樣的情感就有什么樣的審美。”由于每個人的天性不同,性情不同,感受不同,自然心靈的節律也不同,認識也不同,即使面對同一景象,反應也各異。我們看吳冠中先生的作品《松魂》《漢柏》《獅子林》《小鳥天堂》等,都是他赤膊捧著裝滿墨汁的噴灌筆(自己發明的筆),站在鋪于地上的丈二匹中,舞蹈般地一層層揮灑流滴彩墨形成,是非目視而神遇的杰作。他覺得用毛筆去畫跟不上他的心跳,他作畫習慣詩性的“形式美”生命節律的綿延和舞蹈。他說中國傳統繪畫最寶貴的是“韻”,“氣韻”成為了他“形式美”內在力的自律自動。從中萬物都變形了,膨脹了,幻化了,吳先生內心也充滿抽象之道的喜樂和快感。
“形式美”本質上是抽象的,似什么,不似什么,又似與不似什么,總是渾然一體,蘊含著藝術家對空間抽象的直覺領悟,它是人類認識自然、生命的另一條路,它是人性走進自然深處,想象和創造的與自然平行的另一個自然。
2015年6月27日,在北京798藝術區有一場關于《生命的風景——紀念吳冠中逝世五周年》的學術研討會,會上有一位博士提出:“吳冠中講藝術的形式美,對社會有什么意義?”他的問題代表了很多人的疑問。
應該說藝術的意義是多元的,翻開世界藝術史,你會發現藝術史既是一部圖像的社會史,也是一部認識世界的視覺方式史,更是一部人性通向天理的美學史,還是一部人類生活與創造的文化史,文化交融的信息史,人類藝術天才個性靈魂的生命史,藝術想象的創造史……無論從哪個角度看,對社會都有意義。
吳冠中先生視“美”為人類最神圣的殿堂,常常為社會上“美盲多于文盲”而悲哀,這是他關心民族命運的情懷。“美”通于“真”,達于“善”,沒有“美”的人類必將是沒有精神家園的人類。所以講究“形式美”從某種角度而言,有著看不見的悠遠而深邃的超功利的社會意義。
回看2014年2月俄羅斯索契冬奧會的開幕式,我們看到了藝術家馬列維奇、康定斯基、夏加爾的藝術作品,被放大成為大型的活動性裝置藝術,作為他們國家面向世界的文化形象,展示于世界文化舞臺上。我們熟悉的藝術大師列賓、蘇里科夫等人的作品全然沒出現,為什么?應該說馬列維奇、康定斯基、夏加爾更讓他們俄羅斯人在世界上驕傲,因為馬列維奇、康定斯基、夏加爾為世界藝術史開創了認識世界的新方式、新視野、新審美;他們為蘇聯乃至世界如何觀察認識世界打開了另一扇門,應該說他們創造藝術的社會意義全然不同于列賓、蘇里科夫。
藝術的社會意義是多元的,藝術與政治,藝術與宗教,藝術與科學,藝術與生活,藝術與生命,藝術與自然,藝術與本體……都會產生不同的社會意義。吳冠中先生的藝術有大量藝術與生命、藝術與自然、藝術與本體的思考。美國《世界藝術史》教科書中說:“吳冠中作為中國繪畫的先鋒出現在80年代。結合了他的中國背景和在法國的藝術學習,吳冠中發展出一種半抽象的藝術風格去描繪中國的山水。”“作品在悠久的中國山水畫傳統中占有一席之地,如石濤大師一般。”“中國藝術家仍在追求精神上與自然融合,通過他們的藝術作為一種手段去領悟人生和世界。”吳冠中先生在世界藝術史中,是一位與石濤并肩的有創造性的藝術家,他的藝術“形式美”是人性走進自然與自己照面的路,眼前的萬物,都能引領他回歸自然,讓一切進入更高的生命形式,人性與天理冥合。
人們今天貶低地使用“形式美”這個詞,可能是因為中國確實缺乏了現代藝術教育之緣故。實際“形式美”是老一輩藝術家的現代藝術理想與祖國藝術命運相關的現代認知方式,也是傳統藝術與西方現代藝術,在藝術家心中融會貫通后的結果。并不是可見的圖式或構成等點線面外表,更非主觀所為或死變硬變的捏造。我們應該認真研究中國美術界所出現的非主流的“形式美”藝術,恢復老一輩藝術家有關“形式美”內在本性和活力的認知。
“形式美”內在蘊藏著偉大的取之不盡的活力,本質上是人性深處抽象直覺智慧的活力。客觀世界中的一切視覺現象,在“形式美”的抽象世界里,人性的靈覺里充滿空間的錯覺和幻覺,揚棄了現實物質化的反映意識和司空見慣的表象,客觀物象界限模糊或消失,詩性的情致,抽象的喜悅,引發著心靈飛入似花非花、似鳥非鳥、似人非人的太虛幻境中。
應該說“形式美”是人性與自然冥合的美神的召喚,誕生于抽象直覺本能的幻想世界里,誕生于詩意的隱喻世界里,誕生于藝術家的法度、風骨、境界里,隨每位藝術家內在精神的不同而不同。吳冠中先生是一位偉大的“形式美”生命的詩人、舞者,他的藝術實踐證明了,抽象的直覺是藝術智慧的源泉,“形式美”的生命植根于藝術無國界的視眼和中國傳統繪畫“寫意”的精髓中。
我們應該認真地研究吳冠中先生等老一輩藝術家給我們留下的有關繪畫“形式美”的思想體系,這是中國美術史上相對于現實主義的一座浪漫主義的大山,背后有著無數老一輩藝術家的靈魂和夙愿,他們前仆后繼,共同為繼承傳統、邊傳邊統、拓展傳統、走向現代,增加了新的答案。這是中國文化乃至世界文化的一頁,雖不是最終答案,但莊嚴的與現實主義呈兩極生長著,如同浪漫主義詩人李白與現實主義詩人杜甫一樣各美其美,他們代表著東方文化兩個璀璨的星座,引導我們走向未知,走向深邃無垠的宇宙,走向人性與自然和諧的最深處。
劉巨德
2016年3月30日于清華大學吳冠中藝術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