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雅各賓俱樂部
書名: 法國大革命物語2:圣者之戰(zhàn)作者名: (日)佐藤賢一本章字數(shù): 2829字更新時間: 2019-12-02 16:27:10
對羅伯斯庇爾而言,巴黎是度過學生時代的一座青春之城。
離開阿拉斯鄉(xiāng)下時間不短了,而在闊別已久的巴黎,也并未因它是大城市而心生怯意。非但如此,處處勾起回憶的懷念之情,倒頗有些令人開心,甚至會生出重返學生時代的錯覺。
——應該說,是當時的感覺蘇醒了吧。
在路易大帝中學就讀的五年時光真未必壞。不,回頭想來,有時甚至會想,迄今為止,這是人生中最為燦爛的一段時光。
羅伯斯庇爾學業(yè)優(yōu)異。學習成績出類拔萃不說,一旦加入討論,也從未輸給過任何人,真就是學校里的頭等秀才,甚至征服過幾個信徒。連教師都對他刮目相看,不出意外,將來一定會成為有用之才。
真是一段任由自尊一意飛揚的美好時光啊。
——那時候真年輕啊。
不,那時候……真是個孩子啊。羅伯斯庇爾想。也不是。實際上,直到最近,他都想借由這些回憶整理一下學生時代的榮耀,盡管有些勉強。
一旦工作,踏入了社會,就不能再像學生時代的討論一樣了。作為一名律師,處理好眼前的工作,為日用花銷奔波已然是筋疲力盡,就連知識分子的自負,也只能靠在入夜后僅有的一點時間里讀點書、寫點文章來打發(fā),滿足感雖小但也知足了。
這中間,除在當?shù)刂R分子的沙龍里興高采烈地談論一番,也無心特意跟誰一辯高下。不如說,他已經(jīng)幾乎不作任何思考了。取而代之的,只是自然具備的既方便又實用的辨別能力。羅伯斯庇爾已然接受了這樣的生活。他也曾一度認為,這說明自己已是個成年人了。
——可是,我這個成年人究竟又干成了什么呢?
為社會做出什么貢獻了?讓這個社會不斷向好了?不用問,回答是否定的。何止是全無貢獻,當雙腳踏入令人懷念的巴黎,勢將自己壓倒的拷問便撲面而來——
馬克西米連,你不過是一直在逃避,不是嗎?
既非踏入社會,也非已然成年,實際上,只是越舒服越好地隨波逐流而已,不是嗎?以如此用詞,將此前一直加以肯定的司法界生活視為迎合社會、令人生厭的日子全盤否定,一心重返學生時代的純真初衷,這恐怕,已不只是巴黎所勾起的懷念之情在作祟了。
——爭論過分投入的結果……
是兩頰火燒般地發(fā)燙。羅伯斯庇爾再次重溫了冷風拂面時的愜意。呼地大出一口氣,像突然意識到丟了什么東西一樣,一回身,眼前“端坐”的,就是那座懸山屋頂式修道院。
修道院在圣奧諾雷路邊,院內(nèi)設有庭園,園內(nèi)鋪滿草坪。那四面圍起的圍墻頗有巴黎之風。修道院小之又小,檐瓦相連的院宇間,只有植于門前的柏木樹梢和鐘樓頂?shù)氖旨苊銖娞匠鲱^來。
“那同樣小之又小的圖書館,就是我們‘憲法之友社’集會的地方了。”
羅伯斯庇爾自語道。
憲法之友社的前身,就是那個布列塔尼人俱樂部——在全國三級會議的戰(zhàn)斗中,由第三等級的有志之士成立的。
在凡爾賽取得的最大戰(zhàn)果,就是制定憲法的決議。之所以將布列塔尼人俱樂部更名,就是源于一種確信,即憲法才是此后國政之支柱。撇開這一由來不說,比起含義重大的命名,世人反而更喜歡近于單純記號、易于熟識的名字。
集會地點設于巴黎剛一個月,憲法之友社就早早有了別名:“雅各賓俱樂部”。
在這一帶,因借用的圖書館一直被稱為“雅各賓修道院”,這群人又是在這里集會,于是就有了這一名字。
——算了。就集會的實際情形而言,也只能叫俱樂部了。
對這一名稱,羅伯斯庇爾也有心讓步了。無他,只因經(jīng)歷了雙頰火燒般的爭論。同席者中,有非如此激烈就不肯作罷的論辯對手。
雅各賓俱樂部的成員,并沒有能以憲法或其他什么高屋建瓴的理念相維系的共同信念。既有迪波爾、拉梅特、巴納夫等愛國派,也能看到格雷戈瓦牧師等教士議員的面孔,登記名冊中甚至還有米拉波、拉斐德等具有保皇傾向的徒有形式的會員。
如此看來,雅各賓俱樂部就是一盤散沙。爭論、糾紛實在是正常。
——可在議會中,自己這樣的也能發(fā)言嗎?
羅伯斯庇爾想。
最近,他突然痛切地感受到,議員也并非人人平等。不,議員資格是平等的,都是在選舉中由國民推選的,且只要本人有意就可在議會中發(fā)言,但說到發(fā)言的分量,可就因人而異了。
當然,議員的能力有高下,年齡有高低,學識也有多寡。再說到個人的經(jīng)歷,就更是千差萬別了。既有生活殷實的資本家,也有高等法院的高級官僚,還有以神學學位自豪的教士……
相應的,各個議員的人脈也就互不相同。還有在進入議會前就已大名鼎鼎的。議員中,通過發(fā)行報紙或小冊子操縱社會輿論的也不在少數(shù)。
勿需多言,即便登上同一個演講臺,其發(fā)言的分量也會因是否擁有雄辯之才,是否具備領袖魅力而截然不同。
——像我這樣的,明顯缺乏影響力……
羅伯斯庇爾有自知之明。不承認也沒辦法。三十一歲,是議員中的年輕小輩。身為律師,雖有相應的學識,但即便以曾是路易大帝中學的佼佼者自詡,也沒人認為有什么了不起。沒有令世人瞠目的非凡業(yè)績,說白了,就不過是一個無名議員而已。既如此,那就鼓起勇氣登臺演講!可即便如此,聲音小,個兒又不高,聽眾也不會滿意。
——唉!還差得遠啊!
不得不承認這一點,是在與米拉波分道揚鑣之后。不,沒有分道揚鑣那么決絕,可隨著心里的疑問越來越多,逐漸與米拉波拉開了距離,卻也是事實。如此說來,在議會中所持的立場也已是全然不同了。
——真沒想到,竟會冷淡、不理不睬到這個程度……
羅伯斯庇爾明白了。原來,我一直沒想通啊。在凡爾賽,之所以像個裝模作樣的夠格議員,全因有米拉波的庇護啊。我那演講實與小狗的狂吠無異,大家之所以聽一耳朵,也只因身后有一頭眼看就要怒吼咆哮的獅子……
——與其說是狗,不如說是……
他還曾被稱為米拉波的猴子。不用說,羅伯斯庇爾是不甘心的。我要自立門戶!但說真心話,下此決心,也是因為他已無心繼續(xù)依靠米拉波了。
不不,做伯爵的手下?還是免了。即便繼續(xù)做下去,但若無法茍同之處太多,內(nèi)心還是會再次動搖。轉而又會垂頭喪氣地想,不不不,不管對自己的正義感多有信心,實現(xiàn)不了也毫無意義。
羅伯斯庇爾并未擺脫內(nèi)心的猶疑。但對米拉波慧眼獨具這一點,他還是完全相信的。每當如此確信時,密布于內(nèi)心的愁云也總是會一掃而空。
“你真正的敵人,是我米拉波嗎?”
他明白米拉波此番發(fā)問的意思。實際上,即便米拉波有癡迷于要做大臣的野心,但就這事本身而言,米拉波也不是敵人。原因也很簡單,對議會而言,野心毫無影響力。更別說布列塔尼人俱樂部,即現(xiàn)在雅各賓俱樂部的義憤了,不可能有什么影響力。尚皮翁·德·西塞等閣僚的意見也不例外,同樣無力。
——能讓議會動起來的唯一力量,就是數(shù)量。
既無值得一提的野心,又缺乏正義感,也不擅于權術,但只要占據(jù)議會的多數(shù)席位,成為多數(shù)派,就是議會中的強勢。
——這就是那群穩(wěn)健派資本家議員。
革命舞臺剛由凡爾賽搬到巴黎,這股勢力就突然露出了反動嘴臉。
不,若用“反動”之類惡意措辭,將他們混同于以阿圖瓦伯爵為首的流亡貴族,那就欠妥了。
實際上,那些資本家并不想重返舊制度。但也無志于繼續(xù)前行,進一步變革。他們交頭接耳,說什么革命已經(jīng)非常成功,我們已經(jīng)非常滿意,是時候畫個句號了。一句話,這幫家伙踏步不前了。
“選舉法才是要害所在!”
羅伯斯庇爾自語道,一念至此,他的腳步也不由加快了。時間緊迫,已容不得人悠哉游哉了!
越想這話,羅伯斯庇爾就越是如坐針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