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馬克銀幣法
- 法國大革命物語2:圣者之戰
- (日)佐藤賢一
- 3391字
- 2019-12-02 16:27:10
十月二十九日的審議,表決通過了新的選舉法。
一次會議選出選舉人,二次會議再由他們選舉議員。相較于全國三級會議,這一程序并無大的變化。不同的,只是廢除了等級身份限制。但卻相應新設了財產限制。
——人們稱之為馬克銀幣法。
這一俗名,源于該法對被選舉權的規定:只有年納稅1馬克,即相當于50里弗爾的人,才有權成為選舉人或議員候選人。也就是說,事實上只有地主、企業家能成為選舉人或議員,再不濟也得是法律界人士或商店主。
若進一步說到選舉權,那么,即便“二十五歲以上男性,且在選舉區內定居1年以上”這一限定條件沒問題,但真正能享有投票權的,也只有納稅額相當于三天勞動所得的人。農村地區的貧農就不用說了,即便是城市地區,那些承接下游加工業務的手工業者、掙工資的勞動者等,同樣無緣于國政。
——不知不覺間,這樣的法律就……
羅伯斯庇爾對此深感震驚,內心極不平靜,以至于大腦當場一片空白,等終于怒火中燒地回過神來,法案也已表決通過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只有有錢人能當議員?普通市民與貧困階層呢?不要說成為議員候選人了,連給中意的候選人投票都不可能。哈!明白了!今后,要讓社會以有錢人為中心運轉,這就是選舉新法的真正意圖。
——可如此一來,《人權宣言》不就是一紙謊言了?
《人權宣言》第一條就宣稱,“在權利方面,人們生來是而且始終是自由平等的。”可與新選舉法相伴而生的,卻是積極公民、消極公民這類奇詞怪語。
前者是指享有選舉權的有產市民,后者則是指沒有選舉權的無產市民。這一污辱性詞匯的創造者,正是曾以那句名言“第三等級是什么?是一切!”給大家帶來巨大勇氣的那位西哀士牧師,這可真叫人目瞪口呆了!
——啊!沒這么拿國民當傻子耍的道理!
革命所取得的成果,不是所有人與生俱來、平等享有的人權嗎?要劃出積極公民、消極公民,不是新的等級制度又是什么?
同樣是《人權宣言》第一條,還有如下的保留語句:“社會差別只能建立在事關公共利益的基礎上。”窮人參與國政就損害公共利益了?真是豈有此理!
拋開這一點不說,第六條還如此宣示:“在法律面前,所有公民一律平等。故人人都能平等地按其能力擔任一切官職、公共職位和職務,除德行和才能上的差別外,不得有其他差別。”即便德、才、能可以嚴加區分,但卻從未允許以錢財之外物來劃分人啊!
“不不不,沒你說得那么夸張。”
他們如此溫婉地將反駁推到一邊,當然,同時也從各個角度進行了估算。有人認為,如此限制,每七位國民中就只有一人能投票了;也有人認為,應該有八成以上的國民能參加選舉。他們宣稱,這實質上與普通選舉并無不同。但即便是最樂觀的估算,羅伯斯庇爾也無意支持。
說極端了,有錢人沒選舉權也并無大礙,他們有自力更生、奮發圖強的能力。真正需要選舉權的,反而是被財產限制擋在國政大門之外的窮人。
不用說,此等選舉法選出的議員,只會制定出有利于有錢人的法律。救濟窮人的法律,他們壓根兒想都不會想。說白了,這就是歸有錢人所有、由有錢人運轉、為有錢人運轉的政治。
——這“命”,到底是為誰“革”的?倘如此,這根本就不叫革命!羅伯斯庇爾憤慨了。革命一詞的本義是“天翻地覆”,不令乾坤調個兒就不是革命!
就像在全國三級會議中看到的,法國此前的舊制度,由教士、貴族、平民這三大等級序列構成。說到權力那就是特權,只屬于前兩個等級。認為如此社會不合理的,就是一系列啟蒙思想,特別是盧梭。若真被啟蒙,并最終發動了革命,那就必須讓延續至今的等級社會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既然將人權這一新的權利平等賦予了全民,就必須構建一個教士、貴族與平民平起平坐的社會。
——可這次的選舉法卻意味著……
不過是有錢人成了新的貴族。等級社會并未改變,不過是趕走高高在上的那幫人后,此前屈居下方的一部分人乘機上位,取而代之。如此而已。
——人人平等的美好社會云云,不過是誘餌!是煙霧彈!……
卑劣無恥!羅伯斯庇爾忿忿地想。但是,那群卑劣的資本家勢力強大。他們是議會多數派,要將自身意志橫加于社會輕而易舉。
回頭想米拉波,葬送其野心的中堅力量,也是這群毫無正義感的多數派。尚皮翁·德·西塞之流的閣僚再怎么陰謀策劃,以朗瑞奈為代表的熱血議員再怎么義憤高呼,只要這群多數派不點頭,根本就不可能形成決議。
穩健派資本家議員們個個阻止米拉波入閣,這一動向之所以出現,恐怕是基于如下判斷:一旦米拉波入閣,定會妨礙歸有錢人所有、由有錢人運轉、為有錢人運轉的政治。明白了。若讓米拉波這樣的干才把持政局,好不容易到手的天下,很可能會再次受到威脅。嗯。這到手的權力,我們可不想跟任何其他人分享。
——可是,如此為所欲為,可以被容許嗎?
或許,米拉波同樣是因激憤而言。想來想去,羅伯斯庇爾的頭腦徹底清醒了。
新選舉法的制定與那位雄辯家的意外受挫,實為一枚硬幣的兩面。我和他,不同的只是戰場,但應與之一戰的,卻是共同的敵人。
——既如此,米拉波的戰斗,我也要尊重。
不守護國王大權,國政就無法運轉。此前,米拉波的這一主張,羅伯斯庇爾并未完全理解。但今天想來,他是想以此掣肘那群有錢資本家的肆意妄為。如要打造所謂國家安全閥,就未必能否定這一見解。是的。不能否定米拉波。要尊重他的戰斗。
——但這不是我的戰斗。
羅伯斯庇爾的自我認識也越來越深入了。不應將國民劃分為有產的積極公民和無產的消極公民,而應確保所有人的人權。這一想法絕對是正確的。不只如此,這才是革命的真正目的。
——我有我的任務,為實現這一目標,我要勇往直前。
一念至此,羅伯斯庇爾感嘆中不由再次回身,望著背后的雅各賓修道院。
正義,只堅信是不行的。男人,必須為實現正義采取行動。這也是米拉波的教導之一。但我也無意完全沿襲米拉波的作風,即便有心沿襲,恐怕也只會流于拙劣的模仿。
——我有我自己的路,也一定會有自己的辦法。
羅伯斯庇爾再次審視自己。我沒有雄辯的口才,也沒有引人入勝的寫作能力,沒有打造一張人脈大網的社交才能,沒有開展背后工作的強勁行動力,沒有勝敗在此一舉、一決雌雄的膽魄,這些,我都沒有。啊!米拉波這樣的政治才能,我根本就不可能具備。
——但是,我有純真的熱情。
羅伯斯庇爾開始相信,這股熱情一定會感染人們。是啊,只要我堅持,一定會得到人們的理解。只要我有毅力,堅持不懈地闡明自己的主張,一定會得到眾多有志之士的支持。雅各賓俱樂部里的同志越來越多,這不就是最好的證明嗎?盡管緩慢,但同伴,忘掉時間,坦陳政見、信念與思想,互相切磋進步,最終如百年老友般彼此信任的同伴,的確是越來越多了不是嗎?
——是的。我要以雅各賓俱樂部為大本營,一步一個腳印,積蓄力量。
悲鳴般刺耳的吱嘎聲中,羅伯斯庇爾推開了眼前的鐵門。圣奧諾雷路上,諾瓦耶子爵的府邸投下了一片巨大的陰影。不走出圣洛克教堂的那個拐角,就走不出那片陰暗。
——得花點時間吧。
邁開腳步,羅伯斯庇爾禁不住苦笑。這種方式,連自己都認為太笨了。在雅各賓俱樂部討論、推敲的政見,收獲再大也是徒勞。一拿到議會上審議,還不是被輕而易舉地打翻?
——但即便如此,我也絕不放棄。
一有這種情況,就將反駁意見帶回俱樂部,重新討論后,再向議會審議提出質問。不,我的對象不只是議員。只要繳納會費,作家、記者、商人、手工業者,人人都可以加入雅各賓俱樂部。嗯!既如此,那就踏踏實實地營造輿論。只要切切實實地投入時間、精力,將人民悉數卷入其中就可以了。
——看來,以后我得在議會與雅各賓修道院之間往來奔波了。
一分鐘不到,羅伯斯庇爾就到了圣洛克教堂的拐角,并沿十字路口往右拐去。沿圣文森路一直走,就能看到前方有一道鐵柵門。推門進去,右手還有一道鐵柵門,推開這道門往前走,就會走到一片空無一物,只有細沙鋪墊的細長空地。
這就是杜伊勒里宮練馬場。沿沙場西進,盡頭處是一幢外形同樣細長的建筑,看上去像管子上了栓一樣。
里面的大廳也附屬于練馬場。這就是新的議會會場了。議會由凡爾賽移至巴黎后,先是臨時借用總主教宮,直到十一月九日才終于安頓下來。
這里,距圣奧諾雷路的雅各賓修道院僅一步之遙,步行五分鐘都用不了。可路途雖短,委實難行啊。
在已做好精神準備的自語中,羅伯斯庇爾腳步輕快,一步不停。此刻的他,內心清晰而又明朗。啊!巴黎真是個好地方。到底是我的青春之城啊。
——不,青春并未結束。
不遂胸中大志,永無結束之時。又一次抓住金屬門環,羅伯斯庇爾吱呀呀推開了那道鐵柵門。剎那間,冬季的凜冽寒風穿場而過,練馬場內亂沙飛舞。風沙襲來,一時頭昏眼花,那也是在所難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