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人:殖民地歷程
- (美)丹尼爾·布爾斯廷
- 3398字
- 2019-12-19 14:25:33
10 引退
到1756年春天,甚至賓夕法尼亞貴格會教徒中的極端頑固分子都開始懷疑,他們是否能長時間地照舊在堅持他們宗教原則的同時掌握政府權力。早在1702年,詹姆斯·洛根就向威廉·佩恩報告:執政“不符合他們的原則”,十八世紀前半葉的事態證實了他們的敵人一再重復的指責,即“執政與貴格會派宣稱的原則絕不相容”。
在危機時刻,沖突已不再僅僅在賓夕法尼亞的貴格會派統治集團和固執的倫敦帝國政府之間展開。賓夕法尼亞有三大派互相爭斗。一是本杰明·富蘭克林的大眾派,它的成員中包括了開明的貴格會教徒,既反對宗教上的絕對教條,也反對寡頭制統治。他們提出了一個建立民兵的法案,要求所有人都承擔軍事義務,否則須交納罰金,而軍官由士兵民主選舉產生。貴格會教徒不一定非得拿起武器,但需要以支付防務費用來助一臂之力。反對富蘭克林一派的是貴格會教徒中的極端分子,由拒絕為任何軍事目的納稅的伊斯雷爾·彭伯頓之類頑固的和平主義者領導。與上述兩派相對立的是領主及其總督,他們不愿由領主承擔理應由貴格會教徒繳納的費用。他們害怕用民主方法選舉民兵軍官,但也不同情和平主義。
盡管反對貴格會的情緒不斷高漲,該殖民地的非貴格會派人口也在逐漸增加,而且歷任總督也對貴格會很惱火,但貴格會教徒在1756年開始時仍然控制著政府。這一年,貴格會教徒在人口中所占比例大概不足四分之一,但賓夕法尼亞議會的三十六個席位中,他們卻占了二十八個。而且,頑固分子是其中最有影響和最積極的。
邊境地區大屠殺的消息傳到倫敦,反對貴格會派統治的鼓動大為加強。英國政府又一次威脅要采取某種果斷措施,如永久取消貴格會教徒在賓夕法尼亞擔任官職的資格。大西洋兩岸的輿論看來都支持這種措施。倫敦年會的重要成員約翰·福瑟吉爾博士這樣概述了領主們反對貴格會教徒的理由:
最根本的是你們不適于執政。你們接受了我們公眾的信托,同時卻承認不能履行職責。你們本該保護人民,現在卻不讓人民保護自己。難道所流的全部鮮血不會淌在你們門前?難道我們——他們問道——能坐視這個殖民地放棄給殘酷無情的敵人、見危險而不力加拯救?
若干實際問題的考慮變得重要起來:害怕制訂出禁止貴格會教徒擔任官職的法律,希望通過讓非貴格會派人士執政來轉嫁有關印第安人大屠殺的責任,期望保留以后重新掌握政權的機會。所有這些考慮都同維護和平主義原則的愿望結合在一起。
倫敦的貴格會教徒敦促賓夕法尼亞的教友們:趁著還來得及把對于屠殺的責任轉嫁給別人的時候,趕快引退。他們在倫敦政府中進行了緊張的幕后活動,最后同樞密院院長格蘭維爾勛爵達成了一筆交易:如果他使貴格會教徒不被取消擔任官職的資格,他們就將使賓夕法尼亞的教友們退出殖民地議會。約翰·福瑟吉爾博士寫信給伊斯雷爾·彭伯頓,說明引退的必要性,而費城年會答復說,他們保證盡力勸使教友派教徒在戰時不擔任官職。這個保證并未使倫敦的教友們滿意,他們馬上派遣兩名成員——約翰·亨特和克里斯托弗·威爾遜,督促這一諾言的履行,并試圖彌合賓夕法尼亞貴格會教徒內部的裂縫。
1756年春末,事情到了決定性關頭。當時總督及其參事會對特拉華族和肖尼族兩個部落的印第安人宣戰。1756年6月4日,議會中六名貴格會主要議員辭職。他們自鳴得意地否認“有意使議會陷于不必要的困難”,但宣稱“看來許多選民認為目前時局要求我們以軍事方式提供服務,而我們在仔細考慮后確信不能從命。我們認為批準我們像現在這樣提出的辭職決定,最有利于我們良心的安寧和我們宗教信仰的名譽,并要求把這些理由載入議會記錄”。在暴風驟雨的四分之三個世紀后,貴格會教徒在賓夕法尼亞的統治就這樣結束了,不過這不是由于被擊敗,而是由于他們自己的引退。
倫敦的貴格會教徒松了一口氣。在殖民地,各種信仰的人都為解脫了教條的重負感到高興。富蘭克林喜形于色地報道說:“除了那種怕被懷疑為出于宗教動機而反對盡職的人,冬烘先生們全都自愿退出了議會,國教教徒被建議來取代他們。”這些變化最終將“帶來我盼望已久的好天氣”。
富蘭克林很有理由感到高興,因為從引退一事中得益最多的正是他那一派。在取代刻板的貴格會教徒而舉行的特別選舉中,有六名他的忠實追隨者當選。10月間舉行了三十六個議席的正規議會選舉。倫敦年會的使者未及時趕來說服貴格會教徒不要選自己的教友,或最好干脆不投票。盡管富蘭克林派和領主派(它們彼此深為忌恨)結成暫時的聯盟,但最后計票時仍有十六名貴格會教徒當選為議員。當然,這說明貴格會教徒們多么不樂意默認伊斯雷爾·彭伯頓等頑固分子為他們作的決定。選舉完畢后不久,英國貴格會教徒的使者亨特和威爾遜到達,與彭伯頓一唱一和。每個當選的教徒被單獨召到“貴格會派苦難會議”面前,聽取要其辭職的勸說。于是四人辭職,尚余十二名信奉該教的貴格會派議員。正如貴格會教徒及其對手都欣然發覺的那樣,這十二人中只有八人在公誼會中有好名望。
雖然人們至少在1776年以前繼續談論所謂“貴格會派議會”,但這只是因為許多議員仍然喜歡不經宣誓而作出正式證詞,或者與早先的貴格會教徒有某種關系。事實上,1756年戲劇性的引退遠不止是個姿態,它是費城年會這一賓夕法尼亞貴格會派的最高權威放棄政權。某些偽教徒或半截子教徒繼續在議會中謀求和掌握政治權力,但正統派拒絕為此承擔責任。嚴謹的貴格會教徒明確表示,他們既不由這些背教者代表,也不對其決定負責。頑固分子甚至在所有的好教友中間“做工作”,使他們不謀求議員職位,也不投票選舉任何這樣做的貴格會教徒。已經有跡象表明,某些貴格會派領導人指望殖民地戰爭的結束會使他們重掌政權。
這樣的日子永遠不會到來,因為對政府的控制不是可以隨意取舍的。貴格會教徒的引退以及他們承認其原則同政府責任相矛盾,或許是證明他們尚有現實感的最大證據。但他們企圖伴隨著十八世紀六十年代到來的和平重掌政權那種隱秘希望表明,他們基本上不理解社會和社會問題。
美國革命粉碎了這種政治上東山再起的任何可能性,因為貴格會教徒的反戰原則也是個反革命的原則。他們的年會在近一個世紀前宣布:“扶立和推翻國王與政府是上帝的特權,上帝為他自己最清楚的原因或廢或立。”就像貴格會教徒十七世紀在動亂的英國各種陰謀和反陰謀中力圖保持中立那樣,他們在美國革命的歲月里也謀求中立。他們又一次關注起是否有任何法律違背了他們個人的貴格會派良心,而忽視復雜的施政問題。隨著革命的臨近,年會詢問下屬的每個月會:“教友們是否注意不去騙取應歸于國王的權益?”英國某些較有遠見的教友們認識到,英國的自由事業同美洲自由事業的成功休戚相關,強烈要求美洲的教友們不要加以阻撓。但是,后者出于良心,謹小慎微地遵從英國政府一切非軍事性的要求,而且總的說來是一視同仁地不和英軍與美軍合作。他們拒絕繳納美利堅政府征收的稅款和罰金,無怪乎被人稱為托利黨人。1756年時他們被指責為盲信,現在更被冠以通敵的臭名。
貴格會教徒自1756年退出政府后,遂致力于純凈他們自己的教派。到1777年,年會已要求進行“一次改革”。如果說他們不能治理這個殖民地,至少不可不再是“上帝的特選子民”。某些季會,如切斯特縣的季會,力圖“恢復古樸之風,即衣著樸素,家具簡陋,教育青少年簡樸純真,參加宗教聚會按時認真”。例如,他們企圖廢除墓碑,認為這只是塵世間又一虛榮之物。他們打算加強宗教在教育中的影響。他們更熱烈地著手“在教友釀酒飲酒和保持各類酒館這一有害做法的問題上進行改革努力”,并開始報道“一些教友在最近的收獲季節里飲酒極有節制,另一些教友則完全自愿地滴酒不沾”。他們加強努力,爭取使所有貴格會教徒蓄養的奴隸都獲得自由。總之,他們致力于在公誼會周圍建筑一條抵制一切外來影響的圍墻,甚至反對參加其他教派的宗教儀式。毫無疑問,放棄政治權力導致他們更專心地修身養性,更嚴格地堅持本教派的信條。
對公誼會和賓夕法尼亞來說,幸運的是貴格會教徒并未全然從社會事務中引退。他們中有些人成了興旺發達的商人和銳意進取的科學家。隨著賓夕法尼亞貴格會派內政治傾向的削弱,它的博愛主義傾向愈益加強。十八世紀中,他們越來越積極地致力于反對奴隸制和奴隸貿易的日益發展的運動,致力于建立醫院、改良監獄和瘋人院。許多遺留下來的機構,諸如費城婦產醫院,就是貴格會教徒在現實世界的一個小小的領域中成效卓著的紀念碑。不過,這種成功正是貴格會教徒不再致力于政治的一根標尺,它是一個適當的——雖然是具有諷刺性的——尺度,表明他們的教條多么不適合在新大陸建立新社會這一更巨大的任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