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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執政的考驗:和平主義

過分看重教條,不讓思想和經驗之間的交流來指導自己的人難免失敗。貴格會教徒又至少以一種非常明確的教條修身立命,這種教條就是和平主義。1650年,喬治·??怂乖谟鴮幙上陋z,也不為共和政體同查理·斯圖亞特作戰。他在1664年的《記事錄》中表述了貴格會教徒的這個經典立場,它將是他們所有信念中最重要和最持久的信念:


正如我們的生活和安詳的儀態所表現的那樣,我們是平和的,追求所有人的和平、利益和幸福?!覀兪呛推礁R暨@一上帝權能的繼承者。……基督說:“他的王國不在此世,如在,他的仆人就會打仗。”因此他吩咐彼得:“將劍入鞘,因為持劍者必死于劍下?!笔ト巳淌芤磺心ルy的信念和耐心即在于此,他們懂得報復是上帝的事情,上帝自會報復傷害其子民、虐待無辜者的人。因此我們不可復仇,只可以上帝之名忍受。基督從未有過失,他的教義是“互愛”,凡信奉此教義者不傷害任何人。我們信奉此教義,我們信奉我們的靈魂我主基督。


但是,在英國復述這個教義不同于在美洲堅持這個教義。在英國,一個貴格會教徒可能不得不為此下獄;而在美洲,這可能葬送教外人的生命。十八世紀中葉以前一直統治賓夕法尼亞的貴格會教徒對于這個社會,特別是對于受到心懷敵意的法國人和渴望剝取人頭皮的印第安人威脅的邊遠地區移民擁有生殺大權。貴格會教徒的殖民地在地理上所處的中心位置,他們所不得不應付的一些印第安人集團(所謂六大部落和特拉華印第安人)的特殊重要性,以及美利堅控制西部邊境河流的絕對必要性,使貴格會教徒為賓夕法尼亞所作的戰爭或和平的決定具有影響整個英帝國和世界政治的重要意義。

貴格會教徒發覺,他們作為一個殖民地的統治者,并不像他們是個受迫害的少數派時那樣自由(例如,自由地做和平主義者)。1703年9月2日,詹姆斯·洛根從費城寫信懇求在英國的威廉·佩恩說:“我希望汝能為我們手無寸鐵毫無防衛找到更多口實。我總是盡我所能地辯解,說我們是平和的人,完全棄絕戰爭和戰爭精神,說我們只愿致力于捍衛上帝……我這么傾訴衷腸,但這不會在英國政府中引起反應,對這里的統治方法的態度也一樣。他們的回答將會是:如果我們只丟掉自己的性命,那對王室來說算不了什么,那是我們自作自受,但它還涉及其他人,如果敵人控制了這片土地,就將嚴重影響英國的其他殖民地?!?/p>

在許多年里,賓夕法尼亞的貴格會教徒回避這個問題。他們注意使“副總督”(在美洲代表領主掌握行政權的人)由一個非貴格會派人士,即一個其道德顧忌不會同政府的日常事務沖突的人擔任。從殖民地建立到1756年貴格會派放棄權力為止的十多名歷任副總督中,只有一名(托馬斯·勞埃德)是貴格會教徒。這樣在一段時期里,貴格會教徒能夠執政,同時仍保持自己良心的純潔。

但是,賓夕法尼亞的貴格會教徒遲早不得不在兩個涇渭分明的抉擇中挑選一種,而這兩者是同樣令人討厭的。從理論上,而且僅僅從理論上說,有第三種可能性:如果他們能把自己同英國和不斷增加的非貴格會派人口隔絕開來,他們或許能以其全部純潔性從事他們的“神圣的實驗”。但這是個虛假的可能性,到十八世紀中葉,唯一的抉擇是要么讓步,要么退出政府。

在整個美國史中很難找出一個比貴格會教徒最終于1756年作出選擇更為錯綜復雜的故事。它涉及到許多互相沖突的派別和勢力。和平主義問題不可避免地同征稅問題聯結在一起,而沒有什么比找理由不納稅更能激起道義上的熱情。賓夕法尼亞的政治沖突還涉及反對領主的斗爭、愛爾蘭人和德意志人對英國人的敵意、貨幣改革問題,以及長老會派和英國圣公會派反對貴格會派的斗爭。

不過從貴格會派的觀點看,人們幾乎找不出一個主題更加簡單的故事。根本問題是和平主義。如果貴格會教徒試圖創造出一個試驗其和平主義的環境,那么他們最好莫過于創造賓夕法尼亞殖民地這一環境。十七和十八世紀初,歐洲還沒有普遍征兵制,貴格會教徒反對戰爭的原則不可能得到嚴格的檢驗。在西歐所有國家,他們都是微弱的少數派,像喬治·??怂乖诠埠驼w時期遭受折磨這樣著名的事件只能是寥寥無幾。直到貴格會教徒在一個美洲殖民地掌權,他們的問題才影響到整個社會。在這里,他們直接和反復地面臨要和平抑要戰爭的問題:這里有英國為其帝國進行的戰爭——他們在其中既充當要塞,又充當一筆可觀的賭注——又有抵御土人殘酷攻擊的自衛問題。

不管去賓夕法尼亞的貴格會派移民設法規避了歐洲生活的其他什么弊端,他們可規避不了戰爭。在美洲,把各殖民地置于前線的帝國沖突舉不勝舉,一張載明這些沖突的單子會嚇倒遠不如教友們那般厭惡戰爭的人。三千英里外的大洋彼岸,一個政府持有的各種使人似懂非懂的意圖一次又一次地牽扯到貴格會教徒。1689年4月,這個殖民地誕生還不到十年,他們就得知英國對法宣戰,這是“威廉王之戰”的開端。英國要求貴格會教徒拿起武器防御,并組織一支民兵,總督參事會的一名成員卻回答說,“除了熊和狼”,他看不到有什么危險。接著,貴格會教徒認為這是個良心問題,拒絕采取行動。十余年后,英國同西班牙聯合起來,再次同法國作戰,此即“西班牙王位繼承戰”,在美洲被稱為“安妮女王之戰”。雖然在賓夕法尼亞及時“宣布”了這場戰爭,貴格會教徒控制的議會以類似的理由一再拒絕制定戰爭立法。它宣稱:“要不是籌款雇人互相殺戮關系到我們的良心并違背我們的教義,我們是不會不以微薄之力來為這些計劃效勞的。”安妮女王之戰于1713年結束,以后二十五年甚為幸運,其間帝國政策未把戰爭加在殖民地頭上。但這只是個間歇。最嚴重的考驗尚在后面,它將把戰爭帶到這個殖民地的前門和后門。

1739年,對貴格會派的這一決定性的考驗開始預演,其時爆發了對西班牙的戰爭,即所謂“詹金斯之耳戰爭”。這場戰爭后來成了“奧地利王位繼承戰”,在英國各殖民地則稱為“喬治王之戰”。盡管這一領地早先似乎僅僅在法律意義上“介入”母國的斗爭,但現在它作為英帝國成員所引起的后果卻更直接,也更嚴重。在美洲有著巨大利益的法國和西班牙同英國處于戰爭狀態,因而也同賓夕法尼亞處于戰爭狀態,不管貴格會教徒的愿望如何。殖民地戰爭正在成為歐洲政治的一個組成部分。事實上,在特拉華河中即將發現西班牙的私掠船??刂瀑e夕法尼亞議會的貴格會教徒對此將作何反應?

隨之,在非貴格會派的總督和十分頑固的貴格會教徒之間展開了人們所熟悉的斗爭。前者試圖使殖民地的政策同英帝國的政策一致起來,后者卻主要關心維持他們和平主義原則的純潔。在1741年的一段時間里,貴格會教徒成功地使政府癱瘓,扣住了總督的薪俸,阻止了任何立法。他們的行動得到許多德意志移民的支持,后者被他們散布的謠言嚇壞了。他們聲稱,總督建立一支民兵的計劃將把移民們置于一種隸屬于皇家總督的奴仆地位,其殘酷有如“他們先前隸屬于德意志各邦王侯……戰費會使他們一貧如洗……如果貴格會教徒以外的任何人被選進議會,他們就會被拖出自己的農莊,被迫修筑要塞,以此為他們被恩準移居這個殖民地納貢”。這個造謠運動在殖民地內部引起了對于騷亂和暴力行為的恐慌心理。

直到1745年,托馬斯總督才終于獲得了一筆用于戰爭目的的撥款,款額四千英鎊,用來為現在由英國人占據的路易斯堡的駐防軍購買“面包、牛肉、豬肉、面粉、小麥或其他籽?!?。英語中grain(谷物、谷粒)一詞亦有“籽?!?、“顆?!敝狻!g者這“其他籽?!憋@然意指火藥。貴格會教徒以前實際上已援助過殖民地的防務,但也是依靠借口或通過不被規定具體用途的撥款。他們在1693年出過錢,詭稱印第安人“饑腸轆轆,赤身裸體,需予以食物和衣服”。1701年,他們為一個要塞撥過款,但只是“在他們的教義允許的限度內”。1709年,他們為遠征新斯科舍出資,因為他們“雖不能拿起武器,但他們有責任用錢支持女王政府”。1740年,他們籌款“以為國王之用,用于他將指定的目的”——結果這筆錢就這么花了。有人把后來的困難歸咎于總督缺乏謀略,但不如把它們解釋為,貴格會教徒是“根據為良心受苦的程度來衡量自己的價值的緣故”。

1745年的斗爭所產生的最重要結果,或許是出現了一個由本杰明·富蘭克林領導的強有力的妥協派。富蘭克林一派擁有廣泛的民眾基礎,既反對領主們的私利,又反對貴格會極端分子的狂熱,它最終將取代貴格會派少數的僵硬統治。1747年,在關于防務問題的持續不息的爭論中,富蘭克林發表了他最精辟的政治小冊子之一——《平易的真理》。這本小冊子既不贊美,也不貶抑貴格會教徒,它充分、公正,甚至卓有遠見地描述了殖民地及其防御需要。賓夕法尼亞位于各殖民地中央,這一幸運的地理位置說明了他們何以泰然自若:“盡管我國正和兩個強大的王國進行血戰,但我們殖民地的人民在很大程度上一方面由于有北面諸殖民地而免遭法國人侵犯,另一方面由于有南面諸殖民地而免遭西班牙人侵犯,它們都作了不少犧牲,因而我們直到前不久還在自己家里高枕無憂?!辟e夕法尼亞這個唯一未作防御準備的英國殖民地,把漫長和難以逾越的海灣與河流作為天然屏障,以此保護自己不受任何敵人的侵犯。

富蘭克林爭辯說,即使過去有理由抱有這種安全感,而今在1747年卻不能這樣認為了,因為這個殖民地已富庶得足以報償劫掠者的征戰之勞。這里已度過二十年和平歲月,但“長路有盡,安久必危”,現在這個殖民地必須預見到法國人在煽動印第安人方面越來越精明,越來越得逞?!暗満嗫斓財U及我們邊境各縣?我們所能預料的結局只能是離鄉背井、毀滅、流血和混亂!”沿海地區將遭受比去年夏天經歷過的更大的災難,當時私掠船進入特拉華灣,擄掠了紐卡斯爾附近的種植園。唯一的對策是備戰:


敵人無疑已被告知,賓夕法尼亞人是出于良心而反對作一切防御的貴格會教徒。雖然居民中的一部分人——只有一小部分人——確實如此,但通常全體居民一概被說成是這樣。而且,事實上任何人都沒有為自己的防御做任何事情,這就可能使外人認為情況大概如此。在人世間,拒絕保護自己和自己的土地是如此反常的一件事,以致他們可能不會相信,直到他們根據親身經驗,發覺可以不受干擾地不斷向特拉華河上游駛去,奪取船只,擄掠農場和村莊,然后帶著贓物離去。這難道不就證實了他們的情報,從而極大地鼓舞他們大膽襲擊城市和全面劫掠特拉華河流域?


保護人民是政府的明確責任,任何個人的宗教忌諱都不能使一個立法者解脫這種責任。富蘭克林如此敦促貴格會派立法者:“如果他們因為宗教忌諱而不能為我們的防務做任何事情,他們可以引退,在目前的暴風雨時期暫時放棄自己的權力,讓比較自由的人來掌握?!睆娜w人民那里征集來的公共資金被貴格會教徒花費于他們享受自己的宗教生活、抵制反對者的請愿,以及使他們自己在英國朝廷上處于有利的地位。他們有什么理由拒絕把這些資金用在全體人民的福利和防務上面?

富蘭克林斷言,解決方法很簡單,那就是貴格會教徒引退,讓其他人治理和保衛這個殖民地。如果說貴格會教徒無權為他們個人的宗教原則犧牲整個社會,那么非貴格會派人士僅僅因為他們將在拯救自己的同時也拯救了貴格會教徒而不去保衛殖民地,就將是愚蠢的。富蘭克林擬訂了一個募捐防務款項的協作計劃,不久后一支一萬人的民兵便組織了起來。

不過,“喬治王之戰”只是一次彩排。直到印第安人的大規模屠殺使恐怖氣氛沿殖民地西部邊境蔓延開去,對于貴格會教徒和平精神的真正考驗才來到。這發生于1775年下半年,當時英國布雷多克將軍的戰敗使法國人能夠利用杜肯堡為基地外出擄掠。此外,法國人還挑動特拉華族印第安人用血腥的突襲阻撓領主向六大部落購買賓夕法尼亞西部土地。賓夕法尼亞東部的貴格會教徒對此的第一個反應是不相信:他們的老朋友特拉華族印第安人肯定不會大肆殺戮。貴格會教徒通常不愿相信自己的同伙會作惡,他們堅持認為印第安人所以不滿,一定是由于英國人自己近來對他們采取的不公正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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