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迷霧之子外傳(卷一):執(zhí)法镕金
- (美)布蘭登·桑德森
- 8841字
- 2019-12-04 11:50:32
第一章
五個月后,瓦克斯在一場盛大而熱烈的派對里穿過一間間裝飾華美的房間,男賓們身穿深色燕尾服,女賓們則穿著五顏六色的窄身連衣裙或是曳地的百褶長裙。他們在說話時,會稱呼他為“瓦克斯利姆大人”或“拉德利安大人”。
他朝每個人點頭致意,但卻避免加入他們的談話。他謹慎地走到位于派對后方的一個房間,耀眼的電燈——近來成了城中的熱門話題——正放射出穩(wěn)定而過于均勻的光芒,驅散夜晚的黑暗。窗外,他能看見迷霧正在撓撥著玻璃窗。
瓦克斯無視禮節(jié)地推開房間里兩扇巨大的玻璃門,走到這座華廈宏偉的陽臺上。在這里,他終于感覺到又能呼吸了。
他閉上眼睛,讓空氣在身體里自由進出,感覺迷霧淡淡的濕氣沾在臉上。這座城市中的建筑物真是讓人窒息啊……他暗想。我是忘記了,還是那時候年紀尚小,所以沒有留意到?
他睜開眼睛,雙手搭在陽臺的欄桿上,眺望依藍戴。這里是全世界最雄偉的城市,是和諧之主親自設計的大都會。瓦克斯曾在這里度過了自己的青少年時期,但他有二十年沒把這地方當成是家了。
距離蕾西的死已經過去了五個月,他至今仍能聽得見那聲槍響,看得見濺在磚墻上的鮮血。他離開了那片苦寒之地,搬回城市居住,接過了他的家族在叔叔過世后對他拋出的繼承家業(yè)的橄欖枝。
遙想五個月前,恍如隔世,而槍聲仍回響在他耳畔。那聲音清脆、利落,仿若天崩地裂。
在他身后,從溫暖的房間里不斷傳出音樂般的笑聲。塞特宅邸宏大莊嚴,里面擺滿了昂貴的木制家具,有柔軟的地毯和光華璀璨的枝形吊燈。但此刻陽臺上只有他一個人。
從這個位置,他能將德穆大道上的街燈盡收眼底。兩排明亮的電燈,散發(fā)著穩(wěn)定而耀眼的白光,像氣泡似的掛在寬廣林蔭大道的兩旁。大道兩側是更加寬廣的運河,水面平靜無波,反射著岸上的燈火。一列夜行的火車笛聲轟鳴地從遠處的市中心穿過,噴出濃煙,猶如給迷霧鍍上了深色的邊緣。
沿著德穆大道繼續(xù)往前看,矗立在運河兩側的鐵脊大樓和太齊爾塔映入瓦克斯的眼簾。兩座建筑都尚未建造完成,但各自的鋼制骨架都已高聳入云。高得讓人目眩。
建筑師們持續(xù)發(fā)布最新報告,闡述著各自將建筑物建高的藍圖,彼此較著勁。根據他在這場派對上聽見的難以置信的傳聞,雙方的建筑師最終都會把他們的杰作建到五十層以上。沒人知道哪一方會搭建得更高,但還是有不少人象征性地下了賭注。
瓦克斯吸入迷霧。在蠻苦之地里,塞特宅邸——那座三層高的建筑物,幾乎可以算得上是極致。但在這里,卻變成了小矮子。世界在他離城的這些年里發(fā)生了變化,不斷往上伸展,還發(fā)明出了不需火焰即可發(fā)光的電燈,建筑物甚至威脅著要長得比迷霧還高。俯視第五八分區(qū)邊緣的寬廣街道,瓦克斯突然感到自己已經老了。
“瓦克斯利姆大人?”一個聲音從后方響起。他轉過身,看見一位年長的女子,原來是亞凡·塞特夫人,正從門后探出頭來。她灰白色的頭發(fā)盤成圓髻,頸間戴著紅寶石項墜。“和諧之主在上,我尊貴的大人。您在外面會著涼的!快進來,有些人您一定會樂意見見。”
“我很快就來,夫人。”瓦克斯回答,“我只是出來透透氣。”
塞特夫人皺起眉,但還是退了出去。她不知道該怎么評價他才好,其他人也不知道。有些人將他視作拉德利安家族中的異類,與山脈另一側陌生國度的奇怪傳說有關;剩下的認為他是個缺乏教養(yǎng)的鄉(xiāng)野匹夫。他覺得自己或許兩者都是。
他整個晚上都在作秀。按照事先的安排,他要在這場派對上物色一位妻子,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拉德利安家族因他叔叔管理不善而債臺高筑,清償債務最便捷的辦法就是通過聯(lián)姻。不幸的是,他的叔叔還偏巧冒犯了城中四分之三的上流人士。
瓦克斯倚靠在陽臺上,雙臂下的史特里昂手槍插在腰際。這種槍的槍管很長,本不該被放在腋下的槍套里攜帶。這讓他整晚都感到不自在。
他應該回到派對上去和人寒暄,設法挽回拉德利安家族的名聲。但他一想起那擁擠不堪的房間,那么悶熱而充滿壓迫感,簡直讓人無法呼吸……他不給自己時間考慮,縱身從陽臺側面跳下,朝地面落了足有三層樓的距離。他燃燒鋼,朝身后不遠處扔出一枚用過的彈殼,再鋼推它。他的體重使彈殼下落的速度比他自身要快。一如既往地,拜藏金術所賜,他的體重輕了不少。他幾乎快忘記用全部體重落地是什么感覺。
當彈殼落地的同時,他再次鋼推,讓自己水平地落在花園的圍墻上。他單手攀住墻頭,翻身一躍,接著將體重大幅減輕,在墻的另一側輕輕落地。
啊,很好,他暗想,蹲下身子透過迷霧往外看。這是馬車夫的庭院。賓客們搭乘的馬車一輛輛整齊地停放在這里,車夫們則在幾間舒適的房間里閑話家常,橘紅色的燈光照進迷霧。這里沒有電燈,只有散發(fā)著光和熱的壁爐。他在馬車間穿行,直到找到自己那輛,將綁在車后的箱子打開。
他脫下精致的紳士晚宴禮服,換上迷霧外套,這是件能將他從上到下包裹起來的長袍,有著厚重的衣領和緊束的衣袖。他將一把霰彈槍塞進內側口袋,然后扣上槍套皮帶,把史特里昂放進緊貼臀部的槍套中。
啊,這下感覺好多了。他真不應該再攜帶史特里昂,該換些便于隱藏的武器。可惜,沒有人能比得上拉奈特的制槍技術。她還沒有搬進城來嗎?也許他能去找她談一談,看看能否請她幫忙再制作一把。前提是她不會一見面就給他一粒槍子兒。
少頃過后,他在城中奔跑起來,迷霧外套輕盈地披在身上,前襟敞開,露出黑色襯衫和紳士長褲。長及腳踝的外套自腰際線上方開始被裁剪成一塊塊長條,垂在他身后飄揚,沙沙作響。
他扔出一枚彈殼,將自己推射到空中,落在豪宅區(qū)對面的那座建筑物頂上。他朝宅邸掃視了一眼,窗戶在漆黑的夜晚熠熠生輝。他就這么從陽臺上猝然消失,會引起什么樣的風波呢?
好吧,他們早知道他是雙生師——那已經是公開的秘密。他的消失不會有助于恢復家族的名望。但眼下,他也根本不在乎這些。自從回城之后,他幾乎每晚都出現(xiàn)在這樣或那樣的社交場合,而且有迷霧的夜晚已經好幾個星期沒有出現(xiàn)過了。
他需要迷霧,這才是真正的他。
瓦克斯在屋頂上疾奔,縱身跳下,朝著德穆大道前進。就在落地的前一刻,他擲出一枚用過的彈殼,鋼推它,減緩了自身的下落速度。他落在一片裝飾用的灌木叢上,外套的布穗被灌木鉤住,窸窣作響。
真是該死。在蠻苦之地里絕對不會有人種植這種華而不實的灌木。他連忙掙脫,弄出的噪聲連自己都汗顏。才回城幾個星期而已,技藝就這么生疏了?
他搖搖頭,再次用鋼推飛上空中,越過寬廣的林蔭道和與之毗鄰的運河。他調整著飛行的方向,落在其中一盞新電燈上。像這樣的現(xiàn)代化城市總算有一樣好處——遍地都是金屬。
他微笑,然后驟燃鋼,利用鋼推從街燈上飛離,讓自己在空中劃出寬大的弧線。迷霧從他身旁掠過,隨著疾風的吹拂拍打在臉上。這感覺真讓人興奮。只有當一個人擺脫掉重力的桎梏,一飛沖天時,才能感覺到真正的自由。
當他來到弧線頂端時,再次對另一盞街燈使用鋼推,讓自己往前飛得更遠。這一長排金屬燈柱宛如他私人專屬的軌道線。他就這么彈跳前進,這古怪的動作引得途經車輛上的乘客頻頻側目。
他微笑。像他這樣的射幣相對罕見,但依藍戴是座人口眾多的大城市。這些人絕不是頭一次見到這樣利用金屬的力量彈跳著穿越城市的家伙。射幣在依藍戴通常會從事快遞員的職業(yè)。
城市的大小仍讓他感到吃驚。這里住著數(shù)百萬民眾,說不定足足有五百萬之多。沒人能精確統(tǒng)計所有分區(qū)的人口數(shù)量,它們被稱作八分區(qū),顧名思義,分區(qū)的數(shù)量總共有八個。
好幾百萬人,盡管他在這里長大,卻還是無法想象這幅畫面。在他離開抗風鎮(zhèn)之前,就已經想過這里是否已變得太大,但當時鎮(zhèn)里的住民還不到一萬人。
瓦克斯徑直落在位于鐵脊大樓正前方的一盞街燈頂上。他伸長脖子,透過迷霧仰視著這座巍峨的建筑。尚未竣工的樓頂在黑暗中影影綽綽。自己能爬那么高嗎?他對金屬不能拉,只能推——他不是古老傳說中記述的那種神話般的迷霧之子,比如說幸存者或升華戰(zhàn)士。一個人只能擁有一種镕金術和藏金術力量。事實上,只擁有其中一項力量就已是罕有的優(yōu)勢——像瓦克斯這樣的雙生師更是難能可貴。
韋恩自稱記住了雙生師所有不同組合的名稱。當然,韋恩還自稱偷過一匹能打嗝打出完美旋律的馬駒,所以在聽他說話時要瀝干其中的水分。坦白說,瓦克斯并沒留意過雙生師的那些定義和名稱,他被稱為迅擊者,是他作為射幣和飛掠者兩種身份的融合。他很少會這么看待自己。他開始填充金屬意識庫——用戴在上臂的那對鐵護臂——提取更多的體重,讓自己更加輕盈。那些體重可以先存留起來,以備將來使用。接著,他無視腦海中或許應該謹慎些的念頭,驟燃鋼,使用鋼推。
他向上飛射,風聲轉為咆哮,街燈是個理想的支撐點——通體金屬,穩(wěn)穩(wěn)地扎在地上——能把他推到相當高的位置。他略微調整角度,建筑物的樓層在他眼前變成一片模糊。他在差不多二十層高的位置落下,鋼推街燈獲得的助力恰好快到極限。
建筑的這一部分早已建造完成,外觀由某種經過塑形的材料制成,仿佛一塊拋光精美的石頭。他聽說那叫制陶術。所有高聳的建筑物都會采用這種常見的技術,較低的樓層會用真正的石料,高層則采用更輕便的建材。
瓦克斯抓住一塊凸起物,他的體重還沒輕到被風一刮就走的地步——至少他前臂上還戴著金屬意識庫,身上還有武器。輕盈的身體確實讓他更容易掌握平衡。
迷霧在他身下盤旋,甚至顯得有些頑皮。他抬眼往上看,思考下一步該怎么做。他的鋼把附近的金屬源用藍線連了起來,許多都是這座建筑物的框架。隨便對任何一處使用鋼推,都會讓他飛出去。
在那,他注意到上方五英尺距離之外有個尺寸合宜的平臺。他爬上建筑物的側面,手套包裹的十指牢牢摳住雕飾復雜的墻體表面。一位射幣很快就能克服恐高癥。他把自己托上平臺,然后擲出一枚彈殼,用靴子讓它停下。
瓦克斯抬起頭,檢視著自己的軌跡。他從腰帶里拿出一個小瓶子,拔掉木塞,將瓶中的液體和混雜其中的鋼屑飲下。威士忌灼燒著他的喉嚨,牙齒間發(fā)出嘶嘶聲。好東西啊,還是史塔金釀造的呢。該死,等我的存貨喝光之后,一定會懷念它的。瓦克斯一邊想著,一邊把瓶子放好。
大多數(shù)镕金術師不會往裝金屬的小瓶里放威士忌。大多數(shù)镕金術師都會錯過享受這完美口福的機會。他微笑著,體內的鋼儲量被填滿,他驟燃它,將自己射出。
他飛上夜空。不幸的是,鐵脊大樓的建筑結構呈逐層縮小的塔形,越往高處飛升,樓層就變得越發(fā)逼仄。即便他是將自己垂直向上鋼推的,也很快就飛進了空闊的黑暗里,四周迷霧環(huán)繞,他距離建筑物的側墻足有十英尺遠。
瓦克斯把手伸進外套,將那把槍管短小的手槍從袖口長短的口袋里掏出。接著反轉手槍,槍口朝外,槍托抵在身側,開火。
他身體輕盈,沖勢讓他朝建筑物飛去。槍擊聲在下方回蕩,霰彈的彈片既小且輕,從這么高的距離落地時已經不會有殺傷力。
他撞上比原先所在位置高出五層的墻面,抓住一塊尖刺狀的凸起。這上面的裝飾真是令人嘆為觀止。他們做這些是給誰看的呢?他搖搖頭。建筑師真是一群怪人。
這些人一點都不像出色的槍械師那樣實在。瓦克斯爬上另一個平臺,再次向上飛躍。
下一次跳躍足夠讓他抵達上層尚未完工的開闊鋼筋框架。他越過一條橫梁,順著一根縱梁往上爬——輕盈的體重讓他沒費多大力氣就爬到建筑物頂端直指云霄的最高一根縱梁上。
這高度讓他頭暈目眩。即便迷霧模糊了下方的風光,還是能看得見照亮街道的那兩排路燈。城鎮(zhèn)四處亮起的其他燈光更加柔和,就像航海家海洋葬禮上漂浮的蠟燭。只有通過尋找哪里無光才能分辨出城中各處公園和城西角落里的海灣。
曾經,這座城市讓他有家的感覺。后來,他選擇離家,在塵土飛揚的地方生活了二十年。在那里,律法有時是遙遠的記憶,人們將乘車出行視作輕浮的表現(xiàn)。要是蕾西看見這些不用馬來驅動的車輛會作何感想?憑借幾個單薄的車輪行駛在城市鋪砌精美的街面上?這些靠燃油驅動的車輛,讓喂馬的草料和馬蹄鐵全都沒了用武之地。他再轉過身來。在迷霧重重的黑暗中很難判斷出位置,但他畢竟年少時曾居住在這片城區(qū)。雖說這里變化不小,但也沒到離譜的地步。他辨明方向,檢查著體內的鋼儲量,然后將自己往黑暗中推射而出。
他在城市上方劃出一道大大的弧線,借助鋼推那些巨梁的力量飛了足有半分鐘。摩天大樓變成他身后一圈模糊的輪廓,繼而消失不見。他讓自己靜靜地墜落。當燈火變近時——他能看見下方沒有人——他用霰彈槍對準地面扣動了扳機。
這一記猛震讓他往上飛了一瞬,減緩了下落的速度。他鋼推地上的彈殼,讓速度變得更慢,屈膝穩(wěn)穩(wěn)落地。瓦克斯注意到剛才的射擊毀壞了幾塊精美的街磚,這讓他有些自責。
和諧之主啊!他想。真得好好適應下這地方才行。我就像一匹闖進擁擠市集的野馬。他一邊想一邊把霰彈槍插回外套底下。我得學會更加巧妙的行動。在蠻苦之地里,人們把他看作是優(yōu)雅的紳士。可在這里,要是他不多加注意的話,很快就會被人當成缺乏教養(yǎng)的莽夫,雖然大多數(shù)貴族已經對他有這種印象了。這——槍聲。
瓦克斯立即反應,鋼推側面的鐵門,一骨碌滾地閃避。他站起身,右手掏出史特里昂,左手牢牢扣住藏在外套袖子底下的霰彈槍。
他往黑夜里瞧。莫非是他魯莽地開火,引來了當?shù)鼐斓淖⒁猓繕屄曉俅雾懫穑櫰鹈碱^。不對。聲音太遠了。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這居然讓他感到興奮。他躍入空中,沿著街道飛奔,鋼推那道鐵門來讓自己躥得更高。他落在一座建筑物頂上,這片街區(qū)到處都是三四層樓高的獨棟房,兩兩之間有狹窄的巷弄相隔。人們怎么會愿意住在這么擁擠的地方?換作是他,早就瘋了。
他經過幾幢建筑物——平坦的房頂讓他感到便利——然后停下來聆聽。心臟激動地跳動著,他意識到自己竟然盼望發(fā)生這種事。他之所以中途退出派對,到摩天大樓上一探究竟,在迷霧中奔跑,為的就是這一刻。在抗風鎮(zhèn),隨著城鎮(zhèn)規(guī)模日益擴大,他經常在夜間巡邏,留意那些惹麻煩的人。
槍聲再起,這次更近,他將手指按在史特里昂上,估算距離后,擲出一枚彈殼,將自己朝空中推射。他將體重恢復到原本的四分之三并保持著。你得需要些體重才能打贏對手。
迷霧在他身邊盤旋打轉,戲弄著他。沒人能說清楚什么樣的夜晚會出現(xiàn)迷霧,迷霧的出現(xiàn)從不遵循天氣規(guī)律。有時夜晚潮濕冷冽,卻不會出現(xiàn)一丁點的迷霧;相反有些夜晚干燥得如同一觸即碎的枯葉,迷霧卻鋪天蓋地。
今夜只有薄薄的一層迷霧,能見度還算良好。又有一聲槍響打破寂靜。在那邊,瓦克斯想。在體內燃燒的鋼帶來舒適的溫暖感,他跳過另一條街道,迷霧外套的布穗在旋轉的迷霧和呼嘯的疾風中飄揚。
他輕輕落地,然后在身前舉起槍,半蹲著跑過屋頂。他抵達邊緣,向下張望。就在他下方,有人躲在小巷入口處的一堆箱子后面尋求掩護。在霧色迷茫的黑夜之中,瓦克斯看不清更多細節(jié),可還是能認出那人把一挺來福槍架在箱子上。槍管直指著街面上的一群人,他們頭戴特征分明的半圓形蓋帽,一看就是警察。
瓦克斯朝四面八方輕輕使用鋼推,設好鋼圈。腳下地道的門閂被镕金術碰到,發(fā)出聲響。他低頭看向那個對準警察開火的男人。能做些對城市有實際意義的事總是好的,總比無所事事地站在那跟打扮花枝招展、高高在上的貴族們聊天要好得多。
他擲出一枚彈殼,镕金術將它定在下方的屋頂上。他暗暗加力,讓自己向上飛出,進入環(huán)繞的迷霧里。接著他大幅減輕體重,在降落時鋼推窗鎖,調整位置,落在小巷的正中間。
鋼線指向前方四個不同的身影。在瓦克斯落地的一瞬間,那些人開始低聲咒罵,轉過來面對他——他則舉起史特里昂,瞄準大頭的那個街區(qū)暴徒。那人胡須蓬亂,雙目漆黑得如同夜晚。瓦克斯聽見一個女子的嗚咽聲。
他僵住了,手很穩(wěn),卻無力動彈。被小心翼翼地深埋在腦海深處的記憶有如潮水般涌現(xiàn)。蕾西的脖子上套著絞索。一聲槍響。鮮血將紅磚墻染得更紅。
暴徒朝瓦克斯端起來福槍,開火射擊。鋼罩勉強使彈道偏斜,但它還是透過瓦克斯外套的纖維鉆了進來,險些擊中肋骨。
他試圖開槍回擊,但那聲嗚咽……
噢,和諧之主啊,他哀嘆,被自己弄得無計可施。他將槍口指向地面,射擊,接著對子彈使用鋼推,讓身體從小巷里倒飛出去。
子彈射穿他身旁的迷霧。不論有沒有鋼保護罩,他都很可能會被其中一發(fā)擊中。最后他落在另一幢建筑的房頂上,翻滾著俯身停下,依靠一道矮墻阻擋子彈,卻仍毫發(fā)未傷,這可以說純粹是幸運之神的仁慈。
瓦克斯大口喘氣,手握在轉輪手槍上。真是個白癡,他罵自己。蠢貨!他以前從來沒有在戰(zhàn)斗中不知所措過,哪怕是在少時。從來沒有。然而,這是在教堂廢墟的那場災難發(fā)生后,他第一次試圖用槍朝別人射擊。
他羞愧地想要躲起來,但仍咬了牙,朝房頂邊緣匍匐前進。那些人還在下面。現(xiàn)在,他看得更清楚了,他們正準備集合突圍。他們應該不想跟镕金術師發(fā)生什么糾葛。
他瞄準看起來像是領袖的那個人。可還沒等瓦克斯開火,那人就已經被警察擊倒。很快,小巷里便擠滿了身穿制服的人。瓦克斯將史特里昂舉在腦袋邊上,深深呼吸。
我當時本可以開槍的,他對自己說。只不過在那一瞬間僵住了而已。這種事情絕不會再次發(fā)生。他看著警察將那些歹徒一個接一個地拖出小巷,同時不斷地重復這句話。
沒有女人。他聽見的嗚咽聲其實是一名在瓦克斯到來前就中彈負傷的歹徒發(fā)出來的。那人在被拖走時還在痛苦地呻吟。警察們沒看見瓦克斯。他轉過身,消失在夜色中。
不久后,瓦克斯回到了拉德利安宅邸。這是他在城中的住所,是他祖輩的宅院。他在這里找不到歸屬感,但還是住了下來。
豪宅雖然面積不大,但卻有著優(yōu)雅的四層樓,每層都有陽臺,還有個漂亮的后花園。瓦克斯扔出一枚硬幣,彈跳越過前庭的柵欄,落在警衛(wèi)室的房頂上。我的馬車回來了。這并不奇怪。他們習慣了他的行事風格,他對此不知是該感到愉悅還是羞恥。
他鋼推大門——沉重的門板嘎吱作響——落在四樓的陽臺上。同樣是镕金術師,駕馭鋼推的射幣與駕馭鐵拉的扯手不同,精準對射幣來說至關重要。對于扯手而言,只要選中目標,將自己朝目標拉過去就行,但他們通常要與建筑物的側面發(fā)生摩擦,制造出噪聲。而射幣的動作必須小心、精妙而準確。
窗戶沒上鎖,還是他離開時的樣子。他此刻沒心思與別人應酬,剛剛遭遇罪犯而沒能出手將其正法,這讓他惱火不堪。他溜進黑漆漆的房間,踮著腳走到門邊,側耳聆聽。走廊里寂靜無聲。他靜靜打開門,走了出去。
那里一片漆黑,而他也不能像錫眼那樣強化感知力。瓦克斯一步步摸索著往前走,小心不要被地毯邊緣絆倒,或是撞上什么東西的底座。
他的房間在走廊盡頭。他用戴著手套的手指握住黃銅旋鈕,小心翼翼地把門推開,踏進自己的臥室里。現(xiàn)在只要——另一側房間的門開了,明亮的黃光從里面傾瀉而出。瓦克斯愣在原地,手卻飛快地伸進外套,握住其中一把史特里昂手槍。
一名年長的男子出現(xiàn)在門口,手里拿著一架大大的燭臺。他身穿整潔的黑色制服,戴著白手套。他對瓦克斯挑起一邊的眉毛:“上主拉德利安,您可算回來了。”
“呃……”瓦克斯應承著,羞怯地把手從外套里拿出來。
“洗澡水已為您放好了,大人。”“我沒說要洗澡。”“是的,但考慮到您今夜的……娛樂活動,我想還是應該為您準備沐浴。”管家嗅了嗅,“火藥味?”“呃,對。”“我相信大人一定沒朝什么太過重要的人物開槍。”
沒有,瓦克斯想。因為我辦不到。
提洛米僵硬地站在那,一臉的不以為然。他在想什么一目了然,可終究沒說出口——瓦克斯從派對上突然消失的行為引發(fā)了小小的丑聞,現(xiàn)在想找到一位合適的新娘就更困難了。他沒說自己很失望,沒有把這些話說出來,因為他畢竟是一位貴族合格的仆從。
再說,他只要眼神一瞥,這些話就都不言而喻了。“您需要我給塞特夫人寫一封致歉信嗎,大人?考慮到您給斯坦頓大人寄了一封,我相信她也在等著這封信呢。”“嗯,那樣很好。”瓦克斯說。他把手指放在腰帶上,感覺到那里的金屬瓶,緊貼雙臀的轉輪手槍,以及固定在外套內側的霰彈槍的重量。
我在做什么?簡直像個蠢貨。
他突然感到自己極其幼稚。離開派對,到城里去巡查,想看看哪里有麻煩?他這是怎么了?他覺得自己這樣做似乎是在試圖找回什么。找回蕾西死前的那個自己。他心知肚明,他現(xiàn)在也許存在射擊障礙,但又想證明這不是真的。
結果卻沒能通過考驗。“大人,”提洛米靠近說,“可否容我斗膽……說幾句?”“說吧。”“這座城里的警察多的是,”提洛米說,“而且他們都忠于職守。可是我們的家族里卻只有一位上主。好幾千人仰仗著您,大人。”提洛米滿懷尊敬地對他頷首,然后開始點亮臥室里的一部分蠟燭。管家說得沒錯。拉德利安家族是城中勢力最大的家族之一,至少在歷史上如此。在政府內,瓦克斯代表的是他家族所雇傭的全體成員的利益。誠然,他們同時還有個根據工會投票結果選出的代表,但最依靠的仍然是瓦克斯。
他的家族幾乎瀕臨破產——雖然潛力無窮,股份龐大,勞工眾多,但由于他叔叔的愚蠢,如今現(xiàn)金與人脈捉襟見肘。要是瓦克斯不采取措施來改變現(xiàn)狀,其他家族很快就會對其股份下手,并趁他們無力償還債務之機將那些財產占為己有,失業(yè)、貧窮與倒閉便會接踵而來。
瓦克斯用拇指摩挲著史特里昂。他承認,警察們將那些街區(qū)暴徒制服得很好。他們不需要我。這座城市不像抗風鎮(zhèn),這里不需要我。他只是想要抓住從前的自己。但他卻再也不是那個人了。回不去了。但在其他事情上,還有人需要他。“提洛米。”瓦克斯喚道。管家從蠟燭上收回視線。豪宅里還沒有電燈,雖然勞工們很快就會把它們裝上。他叔叔在離世前已經付過款,那筆錢現(xiàn)在追不回來了。“有何吩咐,大人?”提洛米問。
瓦克斯略作遲疑,然后慢慢將霰彈槍從外套里拽出來,放進床邊的箱子,跟先前放在那里的另一把并排擺好。他脫下迷霧外套,將手臂退出衣袖。他虔誠地將外套托在手里,片刻之后,放進箱子。接著將兩把史特里昂轉輪手槍也放了進去。它們并不是他唯一的槍支,但卻代表著他在蠻苦之地的人生。
他把這個裝滿過往的箱子蓋好:“拿去吧,提洛米。把它放到別處去。”“遵命,大人。”提洛米回答,“若您今后有需要,我會隨時為您備好。”
“用不著了。”瓦克斯說。他給了自己最后一個夜晚與迷霧共處。驚心動魄的摩天樓攀爬之旅,整晚在黑暗中度過。他選擇記住這些——而不是未能制服惡棍的挫敗——來作為今夜的成就。最后一支舞。“拿走吧,提洛米。”瓦克斯轉過身背對箱子,“把它放到安全的地方,再也不用拿出來。永遠。”
“遵命,大人。”管家輕聲說。聲音聽起來很滿意。就這樣吧,瓦克斯想。然后走進浴室。執(zhí)法者瓦克斯已死。是時候成為瓦克斯利姆·拉德利安大人了,拉德利安家族第十六任上主,住在依藍戴市的第四八分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