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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蠢驢西蒙》:蚱蜢與國王

這天,一陣不同尋常的騷動攪亂了海霍特城日復一日的幽深與沉悶。從老舊安寧、錯綜復雜的走廊,到雜草叢生、爬滿藤蔓的庭院,直至千瘡百孔、陰暗潮濕的修士小屋……不管是朝臣還是傭人,到處都有人在擠眉弄眼、交頭接耳。就連蒸氣繚繞的廚房里,小廝們也不忘逮個空子,隔著洗碗池暗暗交換意味深長的目光。竊竊私語聲充斥著高堡內所有的廳堂與廊道。

看這忙亂的氣氛,眾人似乎正在迎接新春。然而莫吉納醫師亂糟糟的房間里那本厚日歷上面,則清清楚楚地寫著:挪文德月。秋天流連未去,冬日尚未降臨。

沒錯,今日的騷動并非由季節更迭引起——問題出在海霍特的王座大殿。三年前,國王下令封鎖大殿。從此,殿門緊閉,厚重的窗簾嚴嚴實實遮住了色彩斑斕的窗戶,就連打掃房間的仆人也不得出入,城堡女管家為此牢騷滿腹。整整三個冬夏,大殿一直與世隔絕,然而肅靜卻在今天被打破。舉城上下一片嘩然。

亂作一團的海霍特城里,唯有一人對大殿發生的變故興趣缺缺——仿佛嗡嗡作響的蜂巢里,有只小蜜蜂卻不在大家統一的步調上。這人正坐在籬笆花園的涼亭里,旁邊有一座暗紅色石墻的教堂和一只光禿禿的籬笆獅子。他覺得沒人會注意到自己不見了,他這一整天的心情也壞透了——女仆們忙得根本沒時間同他講話;早餐不僅上得晚,還又冷又硬;而且同往常一樣,他被使喚著干了一堆莫名其妙的差事,卻從來沒有人愿意花時間關心一下他……

當然了,西蒙煩躁地心想,反正他們一直都是這樣對待自己的。還好他抓到了一只又大又漂亮的甲蟲——當時它正慢吞吞地爬過花園,模樣活像一個趾高氣昂的鄉紳——否則今天下午又要白白浪費了。

他拿著一根小樹枝,在墻邊又冷又黑的地上將專門為甲蟲開的小路拓寬了些,可他的俘虜就是不肯往前走。他輕輕地推了推甲蟲光滑油亮的背殼,但頑固的蟲子還是不愿妥協。他咬著上唇,皺起了眉頭。

“西蒙!你死到哪去了?”

叫喊聲像支箭,正中西蒙的心臟,嚇得他手腳發軟,樹枝也從指間落到地上。他慢慢轉過頭去,只見一個身影陰森地逼近。

“沒去哪里……”話還沒說完,兩根骨節嶙峋的手指就牢牢揪住了他的耳朵,把他扯了過去。西蒙痛得叫出聲來。

“還敢說‘沒去哪里’,小懶鬼!”城堡的女管家“怒龍”瑞秋臉對臉沖他大吼——其實女管家比西蒙矮了將近一英尺[1],之所以能這樣面對面,是因為瑞秋踮起了腳尖,而西蒙又習慣佝僂著身子。

“對不起,夫人,我錯了。”西蒙嘟噥道,傷心地看著那只甲蟲順著教堂墻面上的一條裂縫逃走。

“一句‘對不起’就完了?”瑞秋咆哮著,“其他人都忙瘋了,你卻在干什么?還害得我浪費時間來找你!你這孩子怎么能這樣,西蒙,你什么時候才能像個男人?你要怎樣才能長大?”

十四歲的男孩一臉窘迫,一言不發。瑞秋怒視著他。

亂糟糟的紅發,還有雀斑,她想,這模樣還真挺叫人同情。可瞧他瞇眼皺眉的德性——哎呀呀,簡直像個弱智!

西蒙偷瞄瑞秋幾眼,只見她呼吸急促,將挪文德月的空氣轉換成白霧再噴出來,身子還不住地顫抖,也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憤怒。但不管如何,對西蒙而言,瑞秋這樣子只能讓他的心情更加糟糕。

她在等我解釋兩句——不過她看起來還真是累壞了!西蒙想著,背弓得更彎了,雙眼愣愣地盯著自己的腳。

“好啦,跟我過來。上帝保佑,我手上有一大堆事情,正好讓懶鬼活動活動。你知不知道國王從病床上下來了?知不知道他今天還跑到王座大殿去了?你是聾了還是瞎了?”她拽著他的胳膊肘,拖著他走出花園。

“國王?約翰國王?”西蒙驚訝地問。

“不是,你個傻孩子,是救主來了!廢話,當然是約翰國王了!”瑞秋停下來,把一縷掉出來的鐵灰色頭發塞回軟帽里。她的手在顫抖。“你是玩爽了,”她說,“卻把我害得這么狼狽又心煩意亂,居然說了對老約翰國王不敬的話,他都病得那么重了。”她響亮地抽了抽鼻子,湊過去重重地拍了拍西蒙的手臂,“你給我過來。”

瑞秋拖著腳步往前走,身后牽著淘氣的男孩。

除了這座亙古流傳的城堡外,西蒙無家可歸。“海霍特”意為高堡,城堡里有座名字很貼切的塔樓——綠天使塔。這座塔的頂端遠在那些最古老最高大的樹木之上,塔尖安放著一座天使雕像。要是這位天使用長滿銅綠的手垂直往下扔一塊石頭,石頭會落下將近二百肘尺[2],直至墜入腥咸的護城河中,驚擾到在河底淤泥間盤桓的梭子魚的美夢。

愛克蘭農民們世世代代在高堡周圍繁衍生息,但即便回溯到最古老的祖先,他們的歷史也遠不及海霍特。愛克蘭人不過是最近一撥聲稱擁有城堡所有權的人——從前也有許多人這么說過,但卻從未有人真正意義上擁有過這座城堡。高地上各種不規則建筑,是不同種族在各個時期留下的痕跡:粗糙的木料和石料出自瑞摩加人,赫尼斯第人在上面進行了雜亂無章的修補,還留下了奇怪的雕刻,精巧絕倫的石雕則是納班工匠的杰作。在所有這些建筑之上,屹立著綠天使塔。它是由不死的希瑟建造的,年代比人類來到這片大陸的歷史還要久遠。那時,整個奧斯坦·亞德都是他們的領土。同樣,希瑟也是此地最早的主人,正是他們,在山頂蓋起了可以俯瞰津瀨湖和通往大海的河道的要塞,并將它命名為阿蘇瓦。若城堡只能選一個名字,那么,在這么多任主人所起的稱呼中,“阿蘇瓦”無疑是最合適的。

如今,無論是廣闊的草原,還是連綿的丘陵,精靈早已絕跡。他們躲進了森林、險山,甚至人跡罕至的幽暗之地,唯獨城堡的殘骸遺留下來,被侵略者們當做了家園。

阿蘇瓦是個充滿著矛盾的地方,既驕傲又破敗,既歡樂又冷峻,似乎連城堡本身都忘記了曾被數度易手的歲月。阿蘇瓦——即海霍特——高高地聳立在市鎮及外圍的領地上方,仿佛一頭正回味著蜂蜜的香甜酣睡的母熊,但若崽子們有半點動靜,它也能敏銳地察覺到。

巨大的城堡里居民眾多,但西蒙或許是唯一一個無法找到自己位置的人。泥瓦匠抹平宅邸的石灰門面,修復破碎的城堡墻壁——他感覺破損的速度似乎總比修復的速度來得快——但他從未認真考慮過這個世界是如何運轉的,以及為什么這樣運轉。廚房總管和仆役長快樂地吹著口哨,將裝在大木桶里的葡萄酒和腌牛肉運到各處。每天早晨,他們在城堡總管的監督之下,同農民們為了洋蔥和裹著濕泥的胡蘿卜討價還價,又忙著把大包大包的糧食搬回海霍特城的廚房。瑞秋和她手底下那些女仆們也總是忙得焦頭爛額,她們揮舞著稻草竿扎成的掃帚,像放羊似的清掃飛揚的塵土,嘴里還罵罵咧咧抱怨個不停,說城堡里的住客離開以后,房間總是骯臟雜亂得令人無法忍受。

在這些勤勉的人當中,蠢蛋西蒙也算是個名人,就像螞蟻窩里的蚱蜢。不少人都告誡過他,說他永遠也不可能成為大人物,所以別好高騖遠。這一點他也認同,因為說這些話的人大都比他年長——因此也應該更明智。當同齡的男孩都在努力工作,以證明他們是負責任的男子漢的時候,西蒙卻還在東游西逛玩泥巴。而且不管誰把什么任務交給西蒙,用不了多久,他就神游天外去了。他會夢到戰場、巨人,或是乘坐大船揚帆出海……然后莫名的,差事就被搞砸了,東西被他弄壞了,或者干脆弄丟了。

除了那些狀況外,他還喜歡玩消失。他像一條細長的影子,能藏在城堡的任何角落,還跟裝修工似的,可以爬上任何一道墻。他深諳城堡的每一條走廊、每一個藏身之處,因此大家都叫他“鬼精靈”。而瑞秋除了沒少賞他耳光以外,還另外送給他一個外號——“蠢驢”。

瑞秋終于放開了西蒙的手臂。他悶悶不樂地拖著腳步跟在女管家身后,像被裙擺纏住了一樣。偷懶被逮個正著,甲蟲也逃走了,整個下午就這樣完蛋了。

“現在要我干嗎?”他沒精打采地小聲問道,“去廚房幫手?”

瑞秋不屑地吸了吸鼻子,繼續搖搖晃晃地往前走,活像一只穿著圍裙的獾。西蒙心有不甘地回過頭,最后望了一眼枝繁葉茂的樹木和花園的籬笆,跟了過去。二人的腳步聲混在一起,在長長的石頭走廊里激起沉重的回音。

他是被城堡女仆們撫養長大,但永遠也不可能成為她們中的一員——西蒙說到底是個男孩子,理所當然干不了精細的日常雜務,因此大家一直嘗試幫他找一份適合的工作。大莊園里向來容不下游手好閑之人,更何況海霍特城無疑又是其中最大的一座。后來他在廚房里尋了個差事,但就算是這種沒什么技術含量的活兒,他也干得不如人意。其他小廝總是用胳膊肘捅捅對方,然后一起偷偷笑話西蒙——瞧他手臂泡在熱水里、瞇著眼出神的樣子,一看就是在做翱翔藍天的白日夢;而當他心不在焉地擦洗漂在大桶里的棍子時,大概是在幻想從怪物手中拯救夢中女孩吧。

傳說中倒是有位弗羅倫爵士,據說他來自納班,還是聲名顯赫的凱馬瑞爵士的親戚。這個弗羅倫年少時曾來到海霍特城受訓成為騎士,卻由于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謙卑,把自己偽裝成小廝,就像西蒙那樣干了整整一年雜活兒。按照故事里的說法,辛苦的工作完全沒有影響到他那雙白皙漂亮的手,于是有人開玩笑,戲稱他為“玉手”。

但西蒙只需低下頭,看看自己開裂的指甲和通紅的手掌,就能認識到自己絕非某個顯貴領主的遺孤。他不過是個小廝,是打掃墻角的清潔工,僅此而已。眾所周知,約翰國王在年紀不大時就手刃了紅龍,而西蒙卻只能跟掃帚和罐子糾纏不休。他們的人生差距并不在地位或出身,而是在于時代的不同。然而這一切還得多謝老國王,正是因為他,海霍特城無盡的黑暗大廳里再也沒有龍了——至少沒有活著的龍。不過就像西蒙經常說的那樣,瑞秋刻薄的臉,還有她那鉗子般可怕的手指,也跟真龍差不了多少。

他們終于到達了王座大殿的前廳,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風的風眼。女仆們幾乎是在小跑,就像瓶子里的蒼蠅,從一堵墻沖向另一堵墻。瑞秋雙手握拳背在身后,巡視著她的領地——從兩片薄嘴唇微微上揚的表情看來,她似乎很滿意。

西蒙縮在一面掛滿壁毯的墻邊,一時竟被人遺忘了。他無精打采地用眼角瞄著新來的女仆海普茲帕。她身材豐滿,頂著一頭卷發,走起路來大搖大擺、張狂不羈。當海普茲帕提著個水桶晃晃蕩蕩地經過西蒙身邊時,注意到了他的視線,被逗樂似的咧開嘴笑了。西蒙的臉頓時紅到了脖子根,滾燙滾燙,趕緊轉過頭去,假裝擺弄破墻面上的簾子。

瑞秋可沒讓這一切逃出她的視線。

“愿上帝狠狠抽打你這頭懶驢,臭小子,我不是叫你趕緊干活嗎?過來,拿著這個!”

“去哪里?干什么?”西蒙叫了起來。海普茲帕銀鈴般的嘲笑聲從門廊里傳來,讓他很是丟臉。他沮喪地捏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好疼。

“拿上掃帚,到醫師那兒打掃一下。那家伙的房間亂得像狗窩,國王能下床了,誰知道他會去哪兒看看?”瑞秋的語氣透出明顯的不屑。在她看來,一個男人,即使貴為國王,也改不了任意妄為的天性。

“莫吉納醫師的房間?”西蒙問道,自在花園里被逮住,他總算能高興起來了,“我馬上就去!”他抓起掃帚,立馬跑得沒影了。

瑞秋抽了抽鼻子,轉過身去檢查已經一塵不染的前廳。在王座大殿那緊閉的大門后面,到底發生了什么呢?她稍稍琢磨了一會兒,然后果斷打消了這個念頭,就像撲殺掉一只徘徊不去的蚊蟲。她拍了拍手,用牧人放羊般堅定的目光牢牢掌控住手下的部隊,帶著他們魚貫走出前廳,奔赴下一個艱難的戰場,收拾那名為“雜亂”的敵人去了。

大門背后,那座引起人們好奇的大殿墻上掛著一排排積滿灰塵的旗幟,旗幟上傳說中神獸的形象已然褪色——麥爾登部族的金馬紋章、納班亮閃閃的翠鳥紋章,還有貓頭鷹、公牛、水獺、獨角獸、雞冠蛇……靜靜沉睡著的動物們按照等級,整齊有序地排列著。大殿里沒有一絲風,這些陳腐的掛飾全都紋絲不動,就連早已失去主人的蜘蛛網也完整無缺。

但還是和以往有些不同——一個尖細的嗓音正輕唱著歌,給陰暗的房間帶來了一絲生機。這聲音聽起來,既像年幼的孩子,又好像極其年長的老人。

在大殿最深處,海霍特諸位國王雕像的石墻上懸著一張掛毯,毯子上繪著皇家紋章——火龍圣樹。六座冷冰冰的孔雀石雕像組成了一支儀仗隊,守護著一張巨大而沉重的王座。王座仿佛是用整塊黃色象牙雕刻而成,扶手凹凸不平,椅背上端頂著一顆長滿利齒的龐大蛇狀頭骨,眼窩中是無盡的黑暗。

椅前坐著兩個人影,歌聲正是從他們那邊傳來。其中一人穿著老舊斑駁的小丑服,細細的嗓音在王座腳下飄蕩,仿佛只需一點回聲就能將之打散。另一人坐在小丑上方的椅子上,身影佝僂憔悴,看上去像極了一只上年紀的猛禽,雄心雖然不減,怎奈何只剩一把老骨頭,顫顫巍巍、精疲力盡。

經歷了三年疾病的折磨,虛弱不堪的國王終于回到了他那滿是塵土的王座大殿。他聆聽著腳下瘦小男人唱的歌,遍布斑紋的瘦長雙手緊抓雄偉的黃色王座扶手。

他曾是一個高大挺拔的男人——然而現在卻彎腰駝背,像個祈禱的僧侶。他穿著松垮的天藍色長袍,滿臉亂糟糟的胡子,仿如荒野里的烏瑟斯先知。一把劍橫放在他腿上,劍身光亮如昔。他頭頂端放著一頂鐵王冠,上面鑲滿了海綠色的翡翠和名貴的貓眼石。

坐在國王腳下的人沉默了一段時間,繼續唱起另外一首歌:

“烈日懸空

可數雨滴?

河床干涸

可游對岸?

皆屬凡人

可捉彩云?

不,不能,我不能……

風吟耳際:等一等

風吟耳際:等一等……”

一曲唱畢,穿藍袍的高大老人伸出手,弄臣有樣學樣。兩人手握著手,一語不發。

圣王約翰,愛克蘭之主,全奧斯坦·亞德的至高王,希瑟之劫難,信仰守護者,光錐的主人,紅龍剎拉卡殺手……顯赫的圣王約翰再次坐上了龍骨打造的王座。可如今,他已經老了,非常老。淚水順著他的臉龐滑落。

“啊,淘兒。”終于,他吐出幾個字,聲音低沉,帶著歲月的滄桑,“上帝真是太無情了,竟然讓我走向這樣讓人遺憾的結局。”

“也許吧,陛下。”裹著花格子上衣的小個子老人擠出一個堆滿皺紋的微笑,“也許……不過,若是換了其他人有這樣的一生,他們肯定不會抱怨命運的不公。”

“這才是重點,老朋友!”國王懊惱地搖了搖頭,“到了年老力衰的時候,所有人別無二致。跟現在的我相比,連笨裁縫的學徒都充滿了活力。”

“啊,我的陛下,陛下……”淘兒白發蒼蒼的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帽子上的鈴鐺卻沒有響——鈴舌在很久以前就不見了。“陛下,您的憂慮很合情,但不夠合理。天下之人,或偉大或渺小,都要走上這條路。不管怎么說,您的人生已經足夠波瀾壯闊了。”

圣王約翰扶起光錐的劍柄,像手持圣樹一樣把它高高舉起。他那瘦長的手背正好懸在眼前。

“你知道這把劍的故事嗎?”他問道。

淘兒猛地抬起眼。這個故事,他已經不知聽過多少遍了。

“請您講給我聽吧,陛下。”他輕輕地說。

圣王約翰笑了起來,他的雙眼緊緊盯著面前包裹著皮革的劍柄。“我的朋友,劍是男人右手的延續……而劍的末端就是他的心臟。”他將劍舉得更高些,好讓劍身觸到高處小窗投射進來的一束光,“同樣,人是神的右手——也是神之意愿的忠實執行者。你明白嗎?”

突然,他俯身向前,濃眉下的目光變得如猛禽般銳利。“你知道這是什么嗎?”他用顫抖的手指著劍柄。在那兒,金線纏繞著一小塊生銹起皺的金屬片。

“請告訴我,陛下。”淘兒當然知道那是什么。

“這是從審判之樹上找到留存于世的唯一一片指甲。”圣王約翰將劍柄貼緊雙唇,又拿開,片刻后又將這片透著涼意的金屬抵住他的面頰。“從烏瑟斯·安東的手上剝落下來的,我們的救主……來自他的手……”國王的眼神停留在高處半明半暗的光芒上,那是一小片鏡子的反光。

“當然,還有一件遺物。”沉默了片刻,他再度開口,“殉道者與屠龍者圣鄂斯坦,他的指骨也在這劍柄里面……”

沉默再次降臨。過了一會兒,淘兒再次抬起頭,發現他的主人又淚如雨下。

“呸,羞恥啊!”約翰嘆息道,“我該怎樣做才不會辜負這把神賜之劍?世上依然布滿罪惡,沉重不堪,它們正在玷污我的靈魂——我曾親手殺死紅龍,而現在,這雙手臂卻連牛奶杯都拿不動。哦,我快要死了,親愛的淘兒,我快死了!”

淘兒湊了過去,將國王一只骨節嶙峋的手從劍柄上掰開,親吻著。眼前的老人還在不停地哭泣。

“哦,主人啊,”弄臣懇求道,“求您別哭了!世人都會死——您、我,所有人都一樣。如果我們沒有早夭或暴斃,那么我們的命運就會跟樹木一樣:愈漸衰敗,最終歸于塵埃。這是一切事物的軌跡。您怎么能跟神的旨意抗爭呢?”

“是我,一手建立了這個王國!”圣王約翰渾身顫抖,怒不可遏地將手抽出,重重拍打著王座的扶手,“他們必須權衡輕重!無論我的靈魂中包含了多少罪孽,上帝一定要把我的功績都記錄在案!是我把這些人從泥淖中拯救出來,是我把可恥可惡的希瑟趕除凈盡,是我賜予了這些農民法律及正義……我所做的這些事情必定意義非凡!”約翰的聲音漸漸輕了下去,不知思緒飄去了何方。

“我的老朋友,”最后,他苦澀地說,“現在我連主城區的市場都去不了了!我只能躺在床上,想在冰冷的城堡里走動走動,還要依靠年輕人的攙扶……傭人們在我門口竊竊私語,在我寢宮外躡手躡腳地走動。我的王國正在從內部開始腐化,一切都將落入罪惡之中!”

國王的話語在大廳的石墻中間回蕩,隨后慢慢地消散在飛舞盤旋的灰塵中。淘兒又一次緊緊地握住約翰的手,直到國王再次平靜下來,才放松一些。

“好吧,”又過了一會兒,圣王約翰說,“至少,出現了這些腐敗的景象,我的埃利加將會比現在的我更能干,他會讓這個王國長治久安。”他抬手揮過王座大廳,“今天,我要把他從麥爾芒德召回來。他必須盡早做準備接過我的王冠。”國王嘆了口氣,“我不能再像女人一樣哭哭啼啼,而應該慶幸我擁有許多其他國王沒有的東西——在我歸天之后,還有個堅強勇敢的兒子可以統治我的國家。”

“兩個堅強勇敢的兒子,陛下。”

“唉。”國王愁眉苦臉地說,“約書亞有許多優點,但我認為這其中并不包括‘堅強’。”

“您對他太嚴厲了,主人。”

“荒唐!什么時候輪到你來教訓我了,小丑?你比我這個當父親的更了解我的兒子?”約翰的手顫抖起來。一瞬間,他看上去似乎想掙扎起身,但最后還是慢慢地放松下來。

“約書亞太憤世嫉俗了。”國王的聲音更輕了,“悲觀、憂郁,毫不關心身邊的人——而對于王子而言,身邊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是潛在的殺手。不,淘兒,我的小兒子太古怪了,尤其是……在他失去了他的手之后。啊,慈悲的安東啊,也許這都是我的錯。”

“陛下,您這是什么意思?”

“愛蓓卡去世后,我本應續弦。沒有王后,這個城堡實在太冷清……或許正是因為這樣,才讓那孩子性情大變。好在埃利加沒受到什么影響。”

“沒錯,埃利加王子生來心硬如鐵。”淘兒嘟囔了一句。即使國王聽到了,也沒作任何反應。

“埃利加是我的長子,為此我要感謝仁慈的上帝。他勇猛健壯,是天生的將才,若他是小兒子的話,那約書亞的王位可就坐不穩嘍。”約翰國王搖了搖頭,看來十分自信。接著他伸手抓住小丑的耳朵,用力地擰了擰,好像對方不是個老人,而是五六歲的孩童似的。

“答應我一件事,淘兒……”

“什么事,陛下?”

“等我死了以后——肯定不會太久,我想我熬不過這個冬天了——你一定要把埃利加帶到這兒來……你覺得他們會不會就在這里加冕?算了,不管這個了。如果加冕典禮在這里舉行,那就等到儀式結束再把他帶來,把光錐交給他。對,從現在起,我把它交給你。恐怕我活不到他從麥爾芒德,或是其他什么地方趕回來了。我要你保管這把劍,連同我的祝福,直接交到他手里。聽明白了嗎,淘兒?”

圣王約翰用顫抖的雙手將劍插回鞘中,又艱難地想要將它們從身上解下。淘兒跪下來,幫他解開纏在一起的佩飾。小丑的手指依然有力。

“陛下,您要祝福他什么呢?”他一邊試著解開繩結,一邊從牙縫里擠出問話。

“把我對你說過的話轉告給他。告訴他,劍就是他的心和手,就如同我們是天父的心和手所使的工具一樣……告訴他,這是個光榮的使命,卻并非美差,這使命具有某種……價值……”約翰猶豫著,用顫抖的手指遮住眼睛,“算了,不提這個,只要告訴他關于劍的那些話就行了。”

“謹遵您的旨意,吾王。”淘兒回答道。雖然他解開了繩結,但眉頭依然緊鎖,“我將帶著無上的榮光完成您的心愿。”

“很好。”圣王約翰再一次仰靠著龍骨王座,閉上了灰色的雙眼,“再為我唱首歌吧,淘兒。”

淘兒開口唱了起來。頭頂上,積滿灰塵的旗幟不知怎的竟微微擺動起來,好像那些沉默的觀察者正在低聲交談——古老的蒼鷺、瞎眼的熊、各種奇怪的生物……它們的話語像漣漪般蕩漾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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