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里的氣氛莊嚴而沉重，四周的巨石猶如一具具冰冷的枷鎖，壓得楊秀透不過氣來。千百只燭火仿佛千百只憂郁的眼睛，向圍坐一圈的年輕靈體們投去諸神的關切。燭淚時而滴落，時而凝固，發出的細微聲響，就像涓涓流淌的時間長河。
他摸了摸光禿禿的腦瓜頂，這是昨天晚飯后那個壞脾氣的侍僧給剃的。我在害怕？四神的怒吼在他耳邊揮之不去，翻滾咆哮，就像海邊的驚濤駭浪，又像劇烈顫抖的心跳聲。他擠出一個勉強的笑容，以此來做一番無聲地對抗。可到底要對抗什么？他卻說不上來。
是她！盯著那位少女的臉龐，使他的心情暫時放松下來。少女眉頭緊鎖，憂郁之情比燭火更甚。她的秀發沒了蹤影，就像所有的同伴一樣，頭巾下是一顆光禿禿的腦袋瓜子。她為何如此憂傷？他一遍一遍地問自己，沒有答案。
她叫什么名字？比起上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似乎更為急迫，也更為緊要。在座的每個人都有可能是憂傷情緒的承受者，如果不知道她的名字，又怎能分辨得出是誰在憂傷呢？
我真笨！明明有機會問的！他想起了昨天在大門處相遇時的場景。當時太過突然，什么也沒顧得上問，現在仔細想來，的確有很多值得琢磨的地方。
門，代表著阻礙，有一種神秘的象征意義。教會的標志是門，這里的石門是門，就連少女憂傷的秘密也是門，所有這些門都向他陳述著一個冷冰冰的事實，那就是門外的世界不容窺視。
可是，對他而言，門卻有著別樣的意味：凡是有門的地方，就會有想要穿越過去，一探究竟的沖動，不是嗎？他轉念一想，忽然意識到，她想要逃離。
“四十七個人，很好！看來今年會是個豐收的年景！”年輕的法師用銅鈴般悅耳的聲音說道。他坐在一個棉布墊上，暗紅色的鷹首法杖放在一邊，身上的長袍有如一輪皎潔的新月，發出令人安心的銀色光芒。“今天是你們進入靈修會的第一課，好的開始意味著好的結局，愿四神的光輝永遠照亮你們前行的道路！我是初星法師，這位是銀雀法師。”他做了個自我介紹。
“又是兩個沒名沒姓的家伙！”楊秀小聲嘀咕道。
“作為你們的指導老師，我很榮幸地歡迎你們！”初星法師有著貴族般良好的教養，與粗野而刻薄的銀雀法師完全不同。他們兩人的裝束相同，唯一的區別在于胸前的白銀吊墜，初星法師佩戴著兩顆五芒星，而銀雀法師只有一顆孤星。
“還記得咱們靈修會的信條嗎？”初星法師問道。
“為他者生！”
“為己者死！”
“為他者生！”
“為己者死！”
大家踴躍念誦，現場的氣氛一下子活躍了起來。
“我希望你們不僅能夠把它念出來，還要融會貫通，運用到修行和生活中去。現在我要考考你們！”他點起了一名坐在前排的少年。“說說你的理解！”
“嗯。。。。。。要為同伴著想。。。。。。不能自私自利。”少年怯生生地說。
“不錯！還有嗎？誰再來說說看！”
“這兩句話警告我們，凡是不為他人著想的人都得死！”另一名少年站起來說道。
“呵呵！這些話是信條，而不是教條，就算真的做不到，也不會有人來懲罰你，懂了嗎？誰還有不同的理解？”
“只有大家團結一心，我們才能變得強大，打敗敵人。如果人人為己，我們就會分崩離析，被敵人打敗。”一名少女言之鑿鑿地說。
“大家的理解都非常有道理！下面我就來說說自己的看法！”
“等一下！”
大家驚訝地循聲望去，原來是楊秀冒昧地打斷了老師的話。
“你還有什么想要補充的嗎？”
“我不懂什么大道理，可是，為己者難道就錯了嗎？人一定要為別人而活著嗎？”
“怎么又是你？你是來搗亂的嗎？”銀雀法師憤怒地將法杖打向楊秀。楊秀輕輕閃身，躲過了這記突然襲擊。“呵！真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小子！我告訴你，這里還輪不到你來撒野！”他再次揮動法杖，杖首的白色魔玉忽然閃亮起來，一股強大的力道將楊秀掃翻在地。“給我老實點！你要是再敢放肆的話，我絕不輕饒！”
“銀雀，快回位坐好，別嚇著大家了！”他一副不容置疑的姿態，立刻將銀雀法師降伏了。“我們靈修會是個言路開明的地方，大家盡可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不要有什么顧慮，明白了嗎？”面對大家的沉默，他又問了一遍：“你們聽明白了嗎？”
“是！”
楊秀一臉不服氣，捂著摔疼的胳膊，回到原位坐了下來。
“想法沒有對錯之分，可行動卻能給出答案。”初星法師對楊秀說道：“我也不想講什么大道理，就說說我們法師部隊的作戰方式吧！”他站了起來，環顧身邊的年輕弟子，雙手伸展，仿佛要擁抱大家似的。
“三十年前，來自東方的鋼鐵惡魔洶涌而來，它們咆哮著碾過一個個城堡，一座座要塞和一片片莊園，國王和他的騎士們束手無策，只能任人宰割。在那個生死攸關的時刻，扶風大法師挺身而出，用秘法召喚出遠古的雷神，一舉將敵人擊潰了。”
召喚雷神的不是昭元大法師嗎？楊秀想起了門口那尊消失的石像，不免心生疑惑。難道是阿海弄錯了？
“其實，召喚法術并非扶風大法師以一己之力施放的，而是由幾十名法師共同施法，合力完成的。那個召喚法術被保留了下來，日后成了靈修會法師部隊最為強大的武器。”
哦！原來是這樣！阿海說的也沒錯。
“任何法術都蘊含著難以預料的風險，特別是像召喚術這樣復雜的群體法術，所能成功施放的難度可想而知。經過這二十多年來的探索，人們終于找到了其中的關鍵，那就是所有施法者必須同心同德，心往一處想，力往一處使，方能成功。如果哪個人中途開了小差，或是三心二意，不僅無法召喚出四神之力，反而會遭到魔力的反噬，輕則全身筋骨斷裂，重則當場斃命。
“這就是我對信條的理解。你問為己者有錯嗎？以平常人而論，或許沒錯，甚至是天經地義的。可是，在戰場上，在施放法術時，你如果只想著自己，那么所有的同伴都會被你連累。面對這樣的情況，你會如何選擇呢？”
“我。。。。。。我絕不會連累別人。”楊秀肯定地說。
“很好！”初星法師拍拍他的肩，以示鼓勵。“為了對抗黑色帝國，我們靈修會必須要有源源不斷的新鮮血液補充進來，這就是每年選靈的意義。你們都是幸運的，也都是不幸的，這點我自己深有體會。剛來時，我也曾有過埋怨，有過苦惱，甚至迷茫得不知如何是好，每天每夜都想要逃離。可當我第一次踏上戰場，緊張地念誦咒語，眼看著神龍由虛空而來，幻化成實體，一股成就感與自豪感油然而生，生命的意義便無比清晰地呈現出來。我意識道，諸神賜予我們非同一般的能力，就是為了拯救洛文的千萬生靈。貴族之為貴族，貴在保境安民，而對于靈體來說，我們不僅高貴，更是無與倫比的存在，因為我們分有了至高無上的神性。”
他一番慷慨陳詞下來，每個靈體臉上的表情都變了，那是自豪，是慶幸，是堅定，是興奮。。。。。。所有的情緒匯聚在一起，便成了一股躍躍欲試的決心。
楊秀本來就對初星法師抱有好感，又被他真切而深刻的演講所打動，竟不自覺地鼓起了掌，引起周圍一片雷鳴般的掌聲。
“諸神將我們大家的命運捆綁在一起，”初星法師繼續道，“從今以后，我們就是親如骨肉的兄弟姐妹。未來，我們將一同生活，一同修行，一同戰斗，我們將同舟共濟，榮辱與共。”他激昂地喊道：“為他者生！”
“為他者生！”
“為己者死！”
“為己者死！”
“為他者生！”
“為他者生！”
“為己者死！”
“為己者死！”
在一片近乎狂熱的宣泄中，兩名黑袍侍僧走了過來。他們每人抱著一個木頭盒子，盒子的中央開有小孔，不知是做什么用的。初星法師很快給出了解釋。
“進入這座大殿，大家都已今非昔比。下面，我們將要進行一項神圣的儀式。”他接過其中一個木盒子，輕輕地搖了搖，然后對大家說：“你們必須放棄過去，面向未來。所謂放棄過去，就從放棄你們的名字開始。”
四周響起了一陣小聲的議論。楊秀本能地舉起手來。
“你有什么疑問嗎？”初星法師問道。
“把手放下！”銀雀法師大聲呵斥道。“別再跟我胡扯什么父母之恩啦！在靈修會里，四神的意志高于一切，沒有什么忠孝節義，聽懂了嗎？”
其實他自己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好乖乖把手放下。
“關于這點，我還要補充一下。”初星法師說：“要大家放棄過去，并不是讓大家變成一塊白板，這是不可能做到的。這里的意思是說，我們不應該執著于過去的小情小義，而是把眼光投向更大的天地，追求更高的情義。所謂更高的情義，正如剛才銀雀法師所說，指的是諸神至高無上的意志。”
他把木盒子交給了侍僧。“好了，讓我們言歸正傳吧！初星這個名字，是我的老師給我取的，如今十年過去了，我自己竟也成了老師。這是一種良好的傳承，所以我就仿效前人，為你們取名字。我相信，你們中的某幾位也會像我一樣，將來也能為你們的后輩命名。”他的臉上寫滿了殷切的希望。“大家作為白鷺城的領民，就以‘白’為首字好了，第二個字則放在這兩個木盒子里，左邊是女士的，右邊是男士的，你們待會排成兩隊，依次上前來抽取吧！”
大家爭先恐后地排起了隊，都想往前站一些，生怕去晚了，沒有名字可選。其實抽簽全憑運氣，諸神讓你把“南”字撿走，就不會把“北”字留給你。
楊秀排在隊伍的中游，對他而言，沒有落到隊尾，已是不小的進步。他觀望著儀式的進程，心里竟有些緊張。其實他的緊張毫無緣由，只是對儀式感的正常反應罷了。抽完的同伴大多沒什么反應，既無過多愉悅，也少有不滿之情。這種狀況并不難理解，這就好比初次聽到陌生人的名字，如果不反復念上幾遍，根本就讀不出什么感覺來。
糟了！楊秀忽然想起了一件極為尷尬的事。除了“楊秀”二字，其他的字他一概不認識。媽的，抽個什么勁呀！他有些郁悶，沒有意識到自己即將收獲什么。事實上，經過這次命名儀式后，他掌握的文字數量將會翻上一倍。抽完之后，他趕緊跑到阿海的身邊，向這位有些書呆子氣的同伴尋求幫助。
“你抽的是什么字？”阿海一臉失望地說。
“一般般吧！”楊秀先是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轉而小聲說道：“你懂的，字認得我，我不認得字！”
“給我看看！”
楊秀把紙條遞了過去。
“哪個字好看？”阿海突兀地問道。
“都不好看！”
“那你把我的拿走吧！”
“拿去！”
“不許反悔喲！”
“切！可你得告訴我這是什么字呀！”
“時，時間的時，這個字提醒你要珍惜時光！”
“哦！那還不錯。你的呢？”
“旭，旭日東升的旭！”
“白旭，白旭，叫起來挺順口的！”
“你的也不賴呀！”
“白時，白時。。。。。。白時，白時。。。。。。媽的，說我是吃白食的呀！快把我的名字還給我！”他剛想把名字搶過來，阿海便一溜煙地跑沒了影。“白時。。。。。。唉，白時就白時吧！總比沒得吃好！”
“哈哈！快來看呀，這有個吃白食的家伙！”調皮的阿長笑得合不攏嘴。
“笑吧，笑個夠好啦！”楊秀無奈地說：“你抽到了什么？”
“昊，浩瀚的浩。”
“真是個白癡，浩瀚的浩是三點水的，你這個是昊天的昊，懂嗎！”阿染一本正經地說。
“給我看看你的！”
“昆！白昆！給我記好了！”
阿蘭拿著易字，看上去十分滿意。阿新拿著昶字，尋便了周圍的人，竟無一人認識。
“大家都拿到屬于自己的名字了吧！新名字就像新鞋一樣，剛開始有些磨腳，用舊了自然會習慣的！”初星法師說。
“老師，您給所有人都安了個日字邊，這起名字的方法也太投機取巧了吧！”阿海調侃道。
“此中自有深意，你們自己去琢磨吧！再說了，女孩子的名字并不是日字邊，而是三點水。”他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靜下來。“現在請你們拿著自己的名字，到侍僧這里來登記一下。登記完后，你們就可以解散了！”
聽老師這么一說，楊秀忽然來了主意。他第一個跑上前去，把紙條交給了侍僧。“我不識字，請你幫我寫一下！”
侍僧沒說什么，在登記簿上找到了楊秀的名字，然后在后面的空格里寫下“白時”二字。
楊秀裝出無所事事的樣子，悄悄接近另一位侍僧，那人正在登記女孩子的名字。他故意離開一陣，等輪到那位憂傷的少女時，他又靠了過去。“一，二，三。。。。。。十四，十五，十五行，記住了！”他在心中竊喜。
“我說，喜歡別人姑娘就主動一點嘛！干嘛像個尿床的小屁孩一樣扭扭捏捏的？”阿長用力推了他一把。
楊秀毫無防備，一下子摔到了少女的身上。
“對。。。。。。對不起！”他一邊道歉，一邊扶少女起身，臉頰紅得就像滾燙的鐵水。
“放開我！”少女怒目而視，一把甩開楊秀，朝著遠方的圍廊走去。
楊秀癡癡地望著少女遠去的背影，一個大膽而冒險的計劃漸漸在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