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龐 嚴
書名: 洛文傳奇作者名: 恭寧本章字數: 5335字更新時間: 2020-08-12 00:01:18
那是一段夢境般的日子。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我竟得以從如此血雨腥風的秘境中生存下來,沒有受到任何邪惡意志的戕害,甚至茫然無知,享受著虛妄的平靜生活,那本身就是一個奇跡。
什么?你問我那是什么?不,我的朋友!真相是摘下面具的魔鬼,從想象的凹凸鏡中望去,尚有可以接受的角度。可一旦直面以對,它的殘酷和糾結便如同長滿尖刺的鐵索,使接受的人遍體鱗傷,讓逃避的人死無葬身之地。
抱歉!請你明白,我必須在可悲的自我寬慰與可怕的負罪感之間做出抉擇,任何細小的差錯都可能使我的內心土崩瓦解。雖然我不應該承擔任何罪責,可我也不能說自己是清白的。這種感覺你是否能夠體會呢?這就好比一個善良的獵人,為了生存,他必須去獵殺那些無辜的野獸。
現在我可以把真相說出來了。別用那種傾佩的眼神看我!這不是什么大徹大悟,只是我的羞恥之心一時被善意的謊言遮蔽罷了。你要我給出一個結論性的意見?怎么說好呢?那是一種病。不過,我更愿意稱之為詛咒——一種殷紅的詛咒。
我八歲時來到王都,寄宿于遠親的表姐家里。她比我大上整整二十歲,做我的母親都綽綽有余。事實上,我們的關系也正是如此,除去第一年,在往后的日子里,她再也沒向我遠在西海郡的父親收過一枚銅幣。
這樣的慷慨實屬難能可貴,因為表姐經營著一家旅店,住店收錢不僅天經地義,更是她血液里與生俱來的一種執拗。凡是拖欠房租的客人,她總會想方設法讓他們掏出錢來。如果對方身無分文,她便毫不留情地將其趕走。她是一位可敬的女士,勤儉持家自不必說,經營旅店也是一把好手,骨子里還有一股不輸于男人的堅強。
努曼邦是個黑皮膚的中年人,也是店里唯一的伙計。他來自遙遠的珍珠群島,據說從那里來的人,皮膚都像石頭一樣堅硬。他從不開口說話,大家都把他當成啞巴,然而他卻能順暢地與人交流,從沒在理解上出過任何岔子。每到夜晚,他總喜歡從意想不到的角落里出現,把房客嚇得屁滾尿流。
沒人見過表姐的丈夫。有房客說,他是一位闖蕩江湖的風俗畫師,憑著手里那只透視一切的毛筆,輕易將她的貞潔剝得一絲不剩。有人說他是馬戲團的馴獸師,擅長使用皮鞭和火把,在他馴服過的猛獸里,就有她桀驁不馴的身影。還有傳聞說,他是一只沒有腳的怪物,卻生得一張詩人的臉蛋和一副歌者的嗓音。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他都會偷偷來到她的窗前,為她獻上一首悅耳動聽的《靈光曲》。總之,他像旋風一樣席卷而來,俘獲她的芳心,又悄然而去,除了一個體弱多病的兒子,什么也沒有留下。
關于這位表侄兒,我沒有太多可以描述的地方,只知道他小我一歲,足不出戶,常年待在角落的房間里。出于天真的好奇心,我屢次三番地向表姐詢問他的情況,可得到的回答總是含糊其辭,自相矛盾,這更激起了我一探究竟的決心。
有一次,我趁表姐外出之際(她極少外出,凡是外面的事務都交由努曼邦打理),偷偷摸進了侄兒的房間。那時大約是中午時分,可屋子里卻暗如黑夜。屋內彌漫著一股血腥的腐敗氣味,就像臭氣熏天的屠宰場。我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反手想要抓住門把手,似乎只有這樣做才能找尋到與外部世界的聯系。可是,房門如同長了腳的怪獸,自行向幽暗處退去,將我無情地拋向虛無。
“舅舅!您來看我啦!”
正當我徘徊猶豫之際,侄兒的聲音將我喚醒過來。只是,那種感覺如此怪異,就像一個身處天國夢境的人忽然跌入了地獄的現實之中。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內,我卻看見床鋪上冉冉亮起的猩紅之光。光亮來自他的雙眼,那是一雙令我膽戰心驚、永生難忘的惡魔之眼。
“我好渴,您能幫幫我嗎?”
他的聲音同他的面色一樣蒼白,那是一種極致的白,與世上尋常的白色截然不同,沒有靈魂,沒有溫度,仿佛被禁錮在深淵底層的絕望之光。他的耳朵又細又長,牙齒尖利,模樣有如穴居地底的白色精靈。我頭也不回地朝門外奔去。走廊里的陽光驅散了我內心的恐懼,也為我帶來了恰到好處的安全感。此后,我再也沒有踏足過那間可怕的屋子。
我的父親是一位小有名氣的舞臺劇編劇,個子不高,脾氣卻大得嚇人。每當他才思枯竭,創作陷入困境,就會徹底失去理智,發一通神經。他發泄的方式可謂標新立異,喜歡把名家的作品撕成碎片,再配上墨綠色的烏梅酒一起吞下肚子。如果不是我將家里的書翻來覆去地抄上幾遍,光是買書的花銷就足以令我們傾家蕩產。他不常在家,總是待在劇院的化妝間里悶頭寫作。這對于我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可母親卻因此染上了忌妒的惡病。
她是位個子高挑的美人,年輕時曾是當紅的女演員,可惜后來過了氣。她忌恨的對象并非那些活躍在舞臺上的年輕女演員——面對后輩,她有一種自行其是的優越感——讓她妒火中燒的不過是家里養的一對金剛鸚鵡。只要父親不在家,她都會在午飯后穿上最隆重的禮服,來到鸚鵡面前耀武揚威。可鸚鵡也不是吃素的,面對挑釁,它們只需罵上一句“老東西!老東西!”,便能把她嚇得落荒而逃。
在父親的嚴厲督促下,我從四歲就開始學習寫作,七歲那年完成的處女作便登上過一次舞臺。可是,我并不喜歡那些虛情假意的風花雪月,不喜歡無痛呻吟的纏綿悱惻,讓我念念不忘、心馳神往的,唯有大漠孤煙、金戈鐵馬的英雄故事,以及豪情萬丈、英勇無畏的騎士精神。
為了追求心中的理想,我向父親提出了要去王都深造的想法(當然,那不過是諸多為達目的而不得已撒下的謊言中的一個)。父親的態度十分明確,堅決不許,母親卻意外地表示了贊同,雙方的意見僵持不下。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對鸚鵡兄弟的一句“廢物!廢物!”竟最終軟化了固執的父親,我終于得償所愿,前往王都,開始了一段全新的奇妙旅程。
“男子漢就應該頂天立地,敢想敢干!表姐支持你!”
雖然我并非什么男子漢,只不過是一個乳臭未干的小毛孩,可表姐的支持卻給了我莫大的鼓勵,堅定了我追逐夢想的決心。她不僅嘴上說說,還為我找來了一位經驗豐富的劍客。為了請他教我練劍,表姐不惜顛覆自己一貫堅持的原則,破例讓他在旅店里白吃白住,甚至連酒錢都免了。
這位老師是個須發花白的瘦高個,早年曾在禁衛軍當過差,后來因為得罪了上司,被人趕出了軍營。他一身破衣爛衫,不修邊幅,腰間系著一把長劍,劍鞘早已銹跡斑斑。我曾數度懷疑,這個寒酸落魄之人是否能夠當我的老師。好在他還是有些真才實學的,教教我這樣的初學者完全不在話下。每到夕陽西下,他總會拎著一個酒瓶子,獨自坐在門邊喝酒。酒酣耳熱之際,他常常胡言亂語,要么反復念叨某位女士的名字,要么瘋狂吹噓自己當年的武勇。
如果只是喝喝悶酒,發發牢騷,倒也無可厚非,可聽表姐說,落魄劍客有一個令人難以啟齒的怪癖——喜歡生吃死掉的老鼠,就是這個極不衛生的惡習讓我們的旅店陷入了一場巨大的風波。
時間大約是他住進來的五個月后。那天我照常來到院子練劍,可是練了一上午,卻沒有看見他的蹤影。吃午飯時,我們對他的缺席并未在意,直到一股惡臭從樓上的房間里飄出來,才知道大事不妙。他的死相十分恐怖:脖子周圈潰爛出血,皮開肉綻,像是被野獸啃咬過似的;膚色蒼白如紙,像極了表侄兒那張毫無血色的臉。不知誰喊了句“黑死神”(即臭名昭著的鼠疫),大家立刻嚇得魂飛魄散,紛紛捂著口鼻向屋外逃去。
我不知道他的尸體究竟是如何處理的,在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被要求待在房間里,不得外出。可是,這場瘟疫并沒有就此完結,在短短五個月的時間里,“黑死神”就奪去了二十幾位房客的性命,直到轉過年來的春天,情況才終于有所好轉。
這場風波雖然過去了,可旅店的聲譽卻遭受了致命的打擊,生意從此一落千丈。為了重新振作起來,表姐決定對旅店進行大刀闊斧的改造。在沒能請到建筑工匠的情況下,她親自設計草圖,找來流浪的泥瓦匠、玻璃作坊的工人、油漆鋪的學徒等一批二流人士,又請了一些身強力壯的熟客幫忙,這才得以開工。我也興致勃勃地參與其中,幫著刷個墻,鋪個地板,或是幫著努曼邦跑跑腿,采買些建筑材料。
經過三個月的艱苦施工,旅店的改造工程總算大功告成。玫紅色的山形屋頂取代了原本呆板的平面屋頂,外墻刷上嶄新的白色油漆,木格窗戶也被閃亮的玻璃窗替代,整棟樓房呈現出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表姐委托我為新生的旅店提寫招牌,我想都沒想,便用歷史上那間著名的俠客旅店為名,在白紙上寫下“昌泰旅店”四個大字,又找人制作成鎏金匾額,懸掛在大門之上。
重新開張那天,侄兒難得地從房間里出來了。他坐在輪椅上,面龐消瘦,膚色紅潤,眼睛、耳朵和牙齒皆是尋常人的模樣,與我記憶里的那張可怕嘴臉完全不同。我當年一定是弄錯了!眼前的小男孩眉清目秀,美得就像天使一樣,又怎會是令人恐懼的白色精靈呢?他坐在屋外的走廊里,蓋著毯子的雙腿被陽光照亮,廊檐的陰影卻遮蔽了上半身,一明一暗,反差極其強烈。
“他生來就得了一種怪病!”表姐說。她的語氣平靜如常,眼神里卻閃過一絲前所未見的軟弱。當時,她大概是透露了一些實情,可我只顧著和侄兒說話,竟連一個字也沒有聽進去。現在想來,不能不說是我的疏忽大意。
旅店的生意終于紅火起來,我們的生活也漸漸步入正軌。為了挽救荒廢多時的武藝,表姐再次為我請來了一位劍術老師。
他是一位風流倜儻的劍客,不僅相貌英俊,劍術高超,在歌唱方面的造詣也相當深厚。他有一把黑鋼寶劍,劍柄上的寶石光彩奪目,黑色的劍刃鋒利十足,能夠吹毛斷發。我曾多次向他借劍,卻都遭到了拒絕。“寶劍離手之日,就是生命消亡之時!”他的話沒錯,只是當時的我并沒有那樣的遠見。
他總是穿一條煙灰色的長裙,走起路來完全看不到腿,就像午夜里飄蕩的幽靈。我常常取笑他,可他不以為意,也沒有給出過任何解釋。久而久之,大家見怪不怪,也就不說什么了。
在他的教導下,我的劍術突飛猛進。他的教育方式并不嚴格,也沒有按部就班的時間表,所有的訓練都如同游戲一般。他從不直截了當地下達命令,也不在乎一招一式的得失,只會指出我的不足之處,讓我自己去思考,自己去尋求改進之法。對于他的“怠慢”,我一直很有怨言,直到后來劍術大成,才漸漸理解了他的用心。不過,我還得說一句,這種方式并非放之四海而皆準的通行之法,對于天資愚鈍之人,或許會有適得其反的效果。
每天,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練劍上,對于身邊發生的事情毫不關切。日子看似平靜地向前流淌,而在波瀾不驚的水面之下,卻潛藏著暗流涌動的危機。
一天,店里來了幾名王城衛隊的士兵。經過簡單的問話后,他們便離開了。從那時起,我開始注意到周圍發生的一些奇怪跡象。最明顯的莫過于大不如前的經營狀況,房客的人數大幅地減少,幾乎看不到熟客的身影。努曼邦的舉止也非常可疑,他常常在深更半夜的時候,扛著一個大麻袋,從后門溜出去,直到天亮才回來。還有那位風流劍客,他進出表姐房間的次數變得頻繁起來,似乎不再有所顧忌。
一次,我偶然聽到了鄰居們的竊竊私語。失蹤,殺人,黑店,這三個可怕的字眼竟與我們的旅店聯系在一起,頓時讓我感到五雷轟頂。我不相信!絕不相信!表姐是那樣善良,那樣公道,不可能是他們口中所說的黑心店主。她對我就像母親一樣,我又怎會懷疑她呢?盡管屋外的流言沸沸揚揚,可屋內的日子照樣風平浪靜。然而,所有的偽裝終有被揭開的一天。
那是一個深秋的夜晚,屋外涼颼颼的,還下過一陣冷雨。練了一天的劍,我已是筋疲力盡,早早地便上床休息了。后半夜,我被一聲尖嘯的叫聲吵醒。我披上外衣,提著劍,來到屋外的走廊。只見走廊盡頭的房間大開著門,里面有燭火的光亮。這樣的景象并不尋常,因為在我的印象里,那間屋子總是房門緊閉,一片漆黑。我給自己壯了壯膽,然后徑直向房間走去。
剛踏入房門,屋內的慘象就把我嚇得魂飛魄散。屋子里全是血,在昏暗的燭光下顯現出一片不祥的殷紅之色。
努曼邦靠坐在木床邊,已經咽了氣,脖子周圍留下了許多尖牙啃噬過的痕跡,與落魄劍客的傷勢如出一轍。雖然死得很慘烈,可努曼邦的面容卻十分安詳,甚至咧嘴而笑,露出一口珍珠般潔白的牙齒。
死去的侄兒平躺在床鋪上,身上的睡衣沾滿了血跡,可那張稚嫩的臉蛋卻出其的平靜,好像這是早已等待多時的結局。他的手腕被牙齒咬破了,流盡了血,膚色慘白,正如我初見時的顏色。
表姐奄奄一息,趴在床邊,兩只手使勁地抱著兒子,雙腳還微弱地向下蹬地。我趕緊跑過去,將她抱到侄兒身邊,以完成她最后的心愿。她睜開那雙失去神采的眼睛,布滿血塊的嘴角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然后用盡最后一點力氣說道:“我。。。。。。我咬。。。。。。斷。。。。。。咬。。。。。。斷。。。。。。了。。。。。。”說完,她永遠地沉默下去。
我在慌亂中檢視了她的尸體。她的身上布滿了黑紫色的斑點,我知道,那是侄兒的毒血所致。她的喉嚨被利刃切開,兇器靜靜地插在床頭,那是一把珠玉閃耀的黑鋼寶劍,而它的主人連同三條逝去的生命一起,永遠消失在了歷史的塵埃之中。
“這就是我的故事!”張程云凄愴地嘆道。“也是眼前這座昌泰旅店的故事。”
“真是太令人震驚了!”除了感慨,此時的龐嚴不知應該說些什么。他輕輕撫摸著老舊的外墻,想要從中體悟出當年的悲情來。
大部隊在李信的帶領下陸陸續續地趕了過來。他分派了二十名士兵將昌泰旅店的四周團團圍住,又欽點了七名突擊隊員,打算從正面展開進攻。
黑暗的街道上大雨傾盆,空氣中有種悲涼的味道。龐嚴拔出光劍,奮力上舉,一股由白光組成的正義洪流滾滾地向陰暗處的影子沖去。
張程云孤獨地站在門外,長長的斗篷隨風飛舞,腰間的佩劍來回擺動,宛若秋風中一顆煢煢孑立的古樹。他的臉上濕漉漉的,淌滿了雨水,也許其中還摻雜著兩行凄楚的苦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