職大,泛黃而清晰的記憶
今年秋天,同學聚會。幾天后,一位同窗有感而發給我信息,內容是八一秋職大同學三十丹櫻園相聚感懷。30年彈指一揮,說起來輕松,想起來滄桑。
20世紀80年代,正值改革開放初期。那一年,教育部下發新政策,承認職大、業大、電大等業余大學的文憑學歷,這消息對我們這些從田野到車間的青年來說,無疑是一大驚喜,終于在寬闊車間隆隆機聲中,搭上了讀書的末班車。于是,報名、復習、考試,用喚醒的人生激情去追逐陽光般的夢想,期待用我們勤奮努力換來的入門券,去叩開未來希望之門。
放榜時刻,在市區瑞平路老八中的右墻角黑板上,尋找到了自己被錄取的名字,一陣欣慰涌上心頭。
生活的排序,因職大的學習而改變。白天上班,下班后匆匆吃完飯,拎起課本,步行著趕往學校上課。夜空下的職大,燈光映照著一張張不再年輕但聚精會神的臉龐。哲學課的物質與意識的辯證統一;文學課的古代史、現代史……知識的補給,如豐盛的營養大餐,品來大快朵頤;如源源不斷的清泉,飲來甘之如飴。那時的日子,我們渴望著每天的課堂,渴望著詩歌散文的營養補充。我們讀書,也像文學青年一樣,癡迷于美麗的文字,癡迷于那些溢滿胸口無處安放的憂傷之美。文學是夢想的旗幟,是精神深處對夢想不舍的堅持。
古今的文化熏陶有一種豐潤,讓人在神采飛揚中共享人生。而在生活的磨煉下積累的經歷閱歷,成了讀漢語言文學的一筆財富,它助推我們理解文字的內涵。但業余讀書,工作之余需要完成的學分、課程也并非輕而易舉。它需要堅強的意志,堅韌的毅力,更需要求知若渴的心理。我們班的同學老、中、青皆有,最老的已經年逾50,最年輕的差不多剛高中畢業。年輕人的精力自然不在話下,但那些娶妻生子的,難免勞累困頓,聽課不時打瞌睡。當年,我們似乎不太理解這種讀書狀態,課余不經意的調侃中還有嘲笑之意。如今想來,愧疚之后更多的是敬佩,這些不再年輕的同學,以自己的頑強意志完成了四年的業余課程,成為“雜牌”大學生的標桿。
那年代,是一個激情燃燒的歲月,外馬路圖書館四樓常常燈火輝煌,詩歌朗誦會清雅不凡的立意,引來了璀璨“詩星”,文學青年通過登臺朗誦,賦予原創或經典的詩歌最生動的表情、最動人的音節。不知怎么回事,有一次朗讀會上,我就被推上臺朗誦了一首萊蒙托夫的《帆》:“蔚藍的海面霧靄茫茫,孤獨的帆兒閃著白光……下面涌著清澈的碧波,上面灑著金色的陽光……不安分的帆兒卻祈求風暴,仿佛風暴里有寧靜之邦。”盡情吟哦,快樂無邊。是啊,以青春的名義,只要有所熱愛,你的精神世界就有一種真正飄逸、飛揚的狀態。
我們有柴米油鹽的煩惱,但更有單純的快樂。臨畢業全班組織到廈門鼓浪嶼活動。我們一邊在斜坡小石路散步,一邊朗誦著女詩人舒婷的《致橡樹》,不經意來到一間商店,發現掛著一套純白的針織裙,幾位女同學每人買了一套。當天晚上就在下榻的旅店,學著跳起芭蕾舞《四小天鵝》的片段,雖然是蹩腳地踮著腳尖,自哼旋律伴奏,但這惟妙惟肖的克隆充滿喜悅的氛圍。就這樣,“雜牌”大學生們過的是簡單的物質生活,孜孜不倦追求的是精神的富足。
四年同窗,男女同學對話少之又少。奇怪的是,到了臨畢業時,大家覺得就要分別了,沒有理由不再交往,剛好都以寫論文的理由向單位請假,時間反而多了起來。于是整合資料信息,走得密一點的同窗相互提供、交換材料,便有了溝通的契機。同窗三五成群,相互串門,交流談話,滔滔不絕。一個題目,若干段落,以至于論文的研究方向都淪陷在了話題的汪洋中。
三十年了,太多的滄海桑田。不少老師、同學已身子佝僂,有的已英年早逝。我們的中文寫作老師羅炎州,微卷的頭發,略胖的身材,白白凈凈的臉龐,每次上課都那么認真又詼諧。記得我的議論文《將軍騎馬士兵也要騎馬嗎?》被他在課堂上作為范文略提了一下,這略微的一提在人生特殊的時段給我的寫作提振了信心。畢業后好幾年,聽說他病逝了。雖然平常少聯系,但師恩難忘,令我難過了好些日子。那位姓秦的同學,短短的臉龐戴著眼鏡,說起話來總伴隨著爽朗的笑聲。一次同學聚會后還表示,下次由他來資助同學聚會活動,但不久就聽說患了癌癥。有同學說,一開始他到省城醫治還信心滿滿,偏偏幸運之星不肯垂青于他。過了一段時間,被醫生叫去談話后的哥哥對他說:“弟,咱回家吧!”秦同學從兄長佯裝輕松的口氣中讀懂了殘酷的內涵,殘酷的癌細胞使那個曾經健碩壯實的身體變得弱小枯槁,回家沒幾天,秦同學就去世了。
我想,但凡任何人,存有生的希望時,渴求的眼神肯定令人為之動容。而一旦精神崩潰,生命又是何等的脆弱。秦同學是經受了病魔的折磨后漸漸走遠的,而另一位張同學的猝然離去,是在親朋好友毫無準備的一剎那發生的。據說,張同學出差回到家已是半夜,隔天一早還開著摩托車送讀高三的女兒去上學,回來后覺得累,有點昏,也就是這有點昏,導致心梗……兩位同學的猝然離去,其實想起來與下海經商有關。商場的勞累,人際關系的復雜,資金的續斷……使之不敵生命之重而愴然離去,留下的是妻兒的悲哀無奈。
人在秋天,心是靜的。職大過去已三十載,在我們咀嚼日子的時候,感嘆的,不僅是歲月流逝。
三十年流淌的日子,最值得書寫的是同學們對事業的孜孜追求,對生活的樂觀向上,這是我們這代人的精神財富。
那時候,對我們來說,大多還是懵懂歲月:改革、開放、下海、沉浮、漂泊、滄桑……人生要面對的多少挑戰可想而知,但大多都沒有退縮過。歲月留下的記憶猶如刻在舊日紙片上,泛黃但不失清晰。在生活的河流中,有的失業后靠打工賣保險度日,卻將兒子培養成赴美留學的博士生;有的從機關離開下海后屢遭挫折,卻用一技之長舞出一番天地;很多人矢志不渝,愈挫愈堅,即使在最困難之時,心中仍保留著不朽的風景,“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休將白發唱黃雞”。“蘇東坡是知識分子的楷模,毋言才華,其人格、樂觀進取之精神實為萬世之表率。他孤光自照,光而不耀,我愿擁有大師內心這種磨砂之光、恒久之光”,一位姓林的同學在交談中表達了他的心聲。離開令人羨慕的機關下海經商,最苦時在北方零下十攝氏度打工卻只靠泡方便面度饑的林同學,經過一番磨難,在生命漂泊歸來后仍鐘情于文學。事業好轉后,他仍念念不忘的是工作和讀書,不忘的是對父母的盡孝和對子女的盡責。
人,不能決定自己的長度,但通過努力能決定人生的寬度、厚度。誠如日本作家池田大作所言,幸福絕非在大山那邊,而是潛藏于人類自身——但不是那種悠然安坐的自身,而是始終以大山那邊為目標,一步步攀進“戰斗的自身”,幸福就潛藏于這種生命的躍動之中。
這就是我的同學,三十年前同窗四載的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