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過這條路便是吉原[1]大門[2]，門旁的回顧柳[3]青青地垂著；黑齒溝[4]的波紋里倒映著三層花樓的人影光暈，燈火通明仿佛觸手可及；從黎明時分就有車子來來往往，可見此處的繁盛榮華。雖然有一個“大音寺前街”這樣頗有禪味的名字，然而正如街上的人所說，這里是個熱氣騰騰的紅塵鬧市。
從三島神社那邊拐過去，并未看到像點樣的生意人家，破破爛爛的連檐房，十所一棟、二十所一棟，擠擠挨挨。由于生意不好，商戶大都半掩著門，防雨板上掛著些稀奇古怪的勞什子，上面涂著胡椒粉，五彩斑斕的，背面沾有串串簽子，像是田樂豆腐[5]。且不止一家兩家懸掛著這種東西，一家老小都為此忙碌，可謂“日出而曬，日落而收”。若問此為何物，原來冬月酉日[6]去神社參拜的貪心信徒們挑的就是這玩意兒呢，叫作福耙[7]，用來祈福求神的。從正月里去掉門松[8]的那一天起，地道的買賣人一年到頭只為做這種東西而忙碌著；就連搞副業(yè)的，一入夏，手腳上也都染得七彩斑斕，據(jù)說過年買的新衣服也指望這福耙呢。
南無大鳥大明神[9]，要是買了竹耙的人都能發(fā)大財，那我們做竹耙的真能一本萬利了。話是這樣說，卻從沒聽過這附近有誰發(fā)了大財。住在此處的居民大多在煙花柳巷做活，有一家的男人在小格子屋[10]里當伙計，身上的鞋牌[11]總是叮叮當當?shù)仨憽Ｋ坏桨砭团贤夤映鲩T，每一次都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看到背后打切火[12]的老婆，因為當夜他很可能會卷入十人斬而生生送命，抑或是牽連到什么殉情自殺而無辜招禍。這豁出性命的危險差事，他卻只當是出去游玩似的，挺有意思。
還有個姑娘是一等妓院的小童妓[13]，又聽人說她在那七家連檐房[14]里的一個館子里帶引客人，也就是提著字號燈籠邁著小碎步到處奔走招呼。滿師之后要去哪里呢，想要登上柏木舞臺[15]大紅大紫那簡直就是癡人說夢。還有個三十歲的半老徐娘，夾著小布包忙碌地在茶屋棧橋上周旋。她身上穿著精巧可愛的唐棧[16]衣衫，腳上套著藏青布襪，雪馱[17]叮當作響，風韻猶存。“再繞可就遠啦，就在這兒給你吧。”從那個定做的小包袱來看，她就是這一帶的女裁縫。
這里的風俗很特別，認真系好后帶[18]的女人少之又少，大家都喜歡俗氣寬大的大花腰帶，半老徐娘也就算了，就連口含酸漿果的十五六歲小丫頭也是這副打扮，難怪令人側(cè)目。是耶非耶，你看，記得昨天她還是河邊小格子里一個叫什么阿紫[19]的勾欄美人，昨日還被人稱呼著那光源式[20]風格的名號，今天便和小混混阿吉笨手笨腳地擺起了烤雞小店，但卻賠光了老本兒，真真如攤子上的烤雞串般只剩下個雞架子，無奈只好返回老窩重操舊業(yè)。[21]不得不提一下她那副老板娘的風韻，真是比良家婦女有味道。
所以，這里的孩子沒有不受影響的，且看秋天九月仁和賀[22]節(jié)慶時的盛況吧，那副逼真模仿露八的做派和榮喜[23]口技的姿態(tài)，要是孟母瞧見了，肯定會嚇得火速搬家哩。如果有人夸贊他們兩句，那孩子們整個晚上便會神氣活現(xiàn)，七八個人一群繞著大街走上一圈。大家把手巾搭在肩頭，哼著艷曲，十五歲的年紀就一副吊兒郎當?shù)哪印＿@些孩子甚至在學校里唱歌也嗨喲嗨喲地打著游廓的拍子，有一次運動會上差點表演了《運木曲》[24]這等風情小調(diào)。
入谷[25]附近有一個育英學校，雖說是私立學校但也有近一千名學生，在教育這些頑童方面老師可謂是煞費苦心。在狹小的校舍里，孩子們的座位一個挨著一個，老師也聲望日重，一提起來無人不曉。有個學生的爸爸是消防員，在吊橋[26]的哨棚當差。他子承父業(yè)也懂得了這些門道，有一次學著他爹的樣子爬梯子，不小心把防盜欄弄折了。同學們對他嘲笑：“你爹是不是馬[27]啊？”那個訟師的孩子一聽到有人說“馬”就窘迫無比，臉漲得通紅。還有個家里開妓院的“小皇帝”，他一副貴公子的做派，頭上戴著流蘇帽，身上的洋服輕盈流麗。“少爺少爺！”有小孩跟在他后面溜須拍馬，真真好玩兒。
這眾多學生中，還有一個叫龍華寺信如[28]的。他身著細條紋和服，一頭濃發(fā)不知還能留到幾時，也許不久就要改換黑色僧衣。不過，他當真愿意皈依佛門嗎？信如喜歡讀書，有人不喜歡他那副老實模樣，就對他做各種惡作劇。曾有人把用繩子綁住的小貓尸體扔到他跟前，說：“快去超度它呀，行使你的使命吧。”不過這都是以前的事情了，如今他排名全校第一，絕沒有人再敢欺侮他。這孩子年紀十五，中等身高，栗色頭發(fā)，氣度不凡。藤本信如的名字用的是訓讀，蠻有佛家弟子的氣度。
注釋：
[1]吉原是日本江戶時代公開允許的妓院集中地，位于現(xiàn)今東京都臺東區(qū)，這個地名到1996年為止一直存在，是日本第一的花柳街。
[2]煙花巷的大門，妓院多集中于門內(nèi)。
[3]回顧柳，種植在煙花巷入口處的一棵柳樹，因在花街柳巷冶游的男人回家之時總要戀戀不舍地回頭凝望而得名。
[4]吉原地區(qū)與外界之間的一條臭水溝，想要逃跑的吉原女子與被打掉的嬰孩全被溺死溝中。
[5]一種日式菜肴，把豆腐切成長方塊串起來，抹上醬燒烤。
[6]陰歷十一月酉日所舉行的盛典。
[7]每年十一月酉日在大鳥神社內(nèi)賣的竹耙形吉祥物。
[8]日本風俗，新年門前裝飾的松枝。
[9]大鳥大明神為日本古神之一。
[10]此處指游廓里面的賬房。
[11]日本人進屋脫鞋，因此有些茶館、旅館、妓院門口有人專管客人的木屐，客人出來憑號牌取鞋。
[12]為祈求平安而用火鐮打出的純凈的火。
[13]明治時期，在妓女身旁做雜事的妓女。
[14]日本花街內(nèi)有很多飯館，這指的是大門旁的七家飯館。
[15]柏木板鋪成的舞臺，此處指成為當紅名妓。
[16]一種進口細條紋布，藍底配有縱向紅色、淺藍等色細條紋，致密平織，有光澤，手感光滑。
[17]皮底和后跟有釘?shù)闹衿つ惧臁?
[18]一般未婚少女從后面系腰帶。
[19]“紫”是《源氏物語》里主角的名字，日本妓女愛用此書卷名和女主角名做花名，如“若紫”等。
[20]光源氏，即源氏，《源氏物語》中的男主人公。
[21]暗喻阿紫不善經(jīng)營，就像自己做的烤雞一樣，只剩下骨頭。
[22]吉原三大活動之一，秋天舉行。
[23]露八、榮喜都是江戶時期吉原的名藝人。
[24]日本民歌的一種，運送木材時所唱的歌，后來歌妓在演出時也常唱這首歌。
[25]地名，位于日本東京都臺東區(qū)北部、鶯谷車站以東。
[26]城門口的吊橋。
[27]嫖客錢不夠時，隨他們?nèi)ヒ~的人綽號叫“馬”，也附帶給妓院做些拉客、打雜的工作。
[28]信如是龍華寺方丈的兒子，人們給他起的外號叫“龍華寺信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