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超此次返里,實為奔先君之喪,胸中有無限哀痛,故對于各界歡迎,均未敢赴。惟學界諸君,多為素所欲親炙之人;且教育之事,為國家前途所托命,中國將來一線希望,實懸于諸君之手。故啟超今日來此,不徒感激諸君歡迎之意,尤自抱一片熱誠,欲領教于諸君。古人謂學問之道,貴互相勸勉。今不敢復以客套之詞,煩諸君之聽。然對學生諸君,既忝居一日之長,因謹以其經驗所得,略為陳之。今日講演題目曰:“學生之自覺心及其修養方法”。
此題應分為二節。今先講自覺心,次乃及其修養方法。何謂自覺心?老子曰:“自知者明,自克者強。”《中庸》曰:“雖愚必明,雖柔必強。”夫能明能強,在己則人格成立,在國則國家盛強,斯即自覺之謂也。凡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全視此一點之自覺心。禽獸雖有知覺運動,與人無殊,然要為生理沖動之結果,故食則不擇,食畢不留。人則于生理沖動之外,并能內省,故食物當前,必計其利害得失,以為取舍。此即最單簡之自覺心也。自覺之義,與自省同。《論語》所謂“吾日三省吾身”,“見不賢而內自省”,即道自覺心之用也。第[8]此種自覺心,雖野蠻人及無教育人亦有之。人類程度之殊,非屬有無問題,僅屬強弱問題。文明人則強,野蠻人則弱;多受教育之人則強,不受教育之人則弱。大凡無教育之人,其自覺心于個人立身行己上,容有流露,迨其合群辦事之日,則隱而不見,斯實自覺心薄弱之明征也。是故自覺心者,實為共和國民所必不可缺。甚哉!吾國人自覺心之薄弱也!夫天之生人,果有何種意味乎?人居世界,果負何種義務乎?此雖屬哲學上問題,然要為人類所必不可不思索者。今我中國人,對于世界及國家之責任如何,此凡為國民者所必當亟求解決者也。而國人每忽視之,無容心焉,斯實自覺心薄弱之過也。要之,吾國人之自覺心,比之外人,饒為薄弱,是無可辯者。嗚呼!吾未敢驟望吾國四萬萬人同時自覺,吾惟望中國少數曾受教育為將來社會中堅人物之學生,先行自覺而已。須知世界無論何種政體,其實際支配國家者,要皆為社會中少數曾受教育之優秀人才。學生諸君,實其選也。茍能自覺,國家前途賴之。今更將關于學生自覺三事,條論于后:
(一)學生當自覺其幸福之優厚。諸君試放眼以觀,全國數千萬人中,能如爾等入學校受教育者,有幾人乎?爾之父母,爾之兄弟姊妹,皆能如爾之放下職業,從容就學乎?此不必徒為家計所限而已,或其時未舉教育,或其地未設學校,則雖有力就學,亦抱愿難償。即就啟超言之。啟超少時非不好學,資質亦非在中人以下,每欲從良師益友講求學業。然當時國中欲覓一學校,乃不可得,以故至今各國文字不諳,理科、數學不習,以視諸君,饒有愧色。如斯豈志懈質魯之咎,良由不得受新式教育所致也。然則諸君今日獲沾學校教育,實為人牛不易多得之良好機會。宜如何自覺其幸福之優厚,期勿負之,勉力進修,庶對己而無愧。吾謂諸君于修業之暇,當時時反躬自問:“若稍不忠誠于學問,其何以對父兄師友,何以對社會國家,并何以對一己乎?亦內省工夫所不可少之事也。”此其一。
(二)學生當自覺其責任之重大。學生所享幸福之厚,既如上論;然幸福如何,今姑勿為深邃解釋,質言之,則權利爾。有權利斯有義務,為人生不易之原則。責任者即緣義務而生者也。遠大責任且勿具論,先就一家言之。今諸君入校就學,父母節衣縮食以供費用,其意亦欲育我成才,庶幾丕振[9]家聲也。一家之內,豈無叔侄兄弟,共分責任?然吾享權利最優,則父兄之責望者切,而責任所負獨重。在家有然,在國家在社會亦然。今諸君所在學校,或則為官立,其經費支出自國庫;或則為私立,其學校由社會先覺辛苦經營,其經費由社會眾人共同捐助。國家、社會不惜財力,建立此校,以教育我者何為?亦望我于將來能為國家社會盡一點義務也。吾素不欲向青年學子作悲觀語,以犯教育上之大諱忌。但言至此,亦不能不一言之:今日中國實已陷于最危險之時期。所以然者,皆由我輩四十以上之人虛度光陰,學無所用,有負國家社會,貽汝輩后起青年以重大之痛苦。所望汝后輩之人,從今奮起直追,直接打救一己,間接打救國家,從根本上再造成一番人格,少彌蓋其罪惡。若汝等今猶不自振發,一如吾輩往日,是又增加重罪惡,而使后人食其報也。譬如病者,舊病未起,新病又生。中國前途,尚可救藥乎?嗚呼!從前留學生回國任事者不知幾多人矣,若者攪起民軍,若者同化官僚,若者贊成帝制以為國人詬病。夫有知識之人而為惡,其流毒甚于無知識者百倍,所謂才足濟奸也。故中國社會之壞,實由十年前之青年墮落所致。諸君不久畢業出校,十年以后,將為社會占有勢力之人。能自愛自立,則為社會種無窮之幸福;否則為社會增一重之歹人。近日中國病息奄奄,幾屆群醫束手之候,豈容再復剝斫!故今后幸而國存,實諸君之功;不幸而亡,則諸君之罪。我輩前日之罪,已無以對祖宗。諸君萬宜勉其責任,勿蹈覆轍。此其二。
(三)學生當自覺其時代之危險。此非吾故為危詞以聳聽也。古人有言:人生最危險時代,為十五歲至二十五歲間。賢乎視此,否乎視此。蓋人當幼時,立于家庭生活之下,受父若母之監護提攜,萬不至自陷于歧路。若二十五歲以后,則學識經驗,差足自輔。惟十五歲至二十五年間,實為離家庭生活而入學校生活時期,其境況驟變。如鄉民遷市,驟轉水土,由此而康健者有之,其不幸者,而病而死。夫人自立之力未充,而驟缺他人之扶持,其機最易墮落。校中豈無師長,然監護管理,遠不如家庭之周至。亦有良朋,然十益友之益,不敵一損友之害。其害中于品性者尤烈,一旦習慣既成,不易變易。須知個人品性之成立,實在此時期中。為良為否,往后即難改變。夫變化氣質之說,吾曾屢用工夫,然時期已過,恒苦其難。質言之,人能為社會最高尚人物,在此時期;為最惡劣人物,亦在此時期。真人生一生死大關頭也。不徒品性,學問亦然。人當此少年時期,腦筋易于印受物事,無所學而不成。如植物之幼嫩,可以隨意為杯為棬[10]。成長以后,則不能也。人當壯年以后,則為學非常之難。吾往者居留外國,見其各種學藝之美,無一不思學,亦無一有心得,至今事事皆無成就。《學記》所謂“時過而后學,則勤苦而難成”也。中年之人,腦筋漸成僵石,不易印受新事物矣。夫天下事物,皆可失而后得;獨時間則去而不留。孔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人當青年,不知時間之可寶貴,任意放過,不甚愛惜。既而悔之,已無及矣。譬之紈袴少年,揮金似土;一旦窮乏,求不可得,可勝嘆哉!要之品性者,一蹶不易復振;時間者,一去不能復留。諸君須時時以此自省,勿浪度此修養時期也。此其三。
以上三事,諸君能時時以此自省,如曾子之日三省其身,則方法、思想自油然而繼起。此實立身、求學之大根本也。吾于是繼此,一述修養之方法。
今諸君在學校內修業,有良師訓導,茍能留心,則循序漸進,不患無進益。然吾嘗見學校學生,其修業憑證同,其畢業憑證同,而出校以后,其在社會上之位置事業殊不相等。可見教室之外,尚有個人修養工夫,實為求學者所必不可忽之事。近年國中先輩,有擬推崇孔子,儕于世界宗教教主。以吾觀之,則孔子教人修養人格之法最為完備。吾人每據其一二端,終身行之,受用有余。往者歐洲十九世紀教育思潮,極端崇拜干涉主義,近十數年學風已變,轉重個人修養。其解釋教育之意義,若曰:教育者,教人能底于自教自育之域也。此實為二十世紀之教育新思想。然吾國教籍中,求可以代表此思想之語,亦頗不乏。如《中庸》之云:“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盡己性者,發達自己本能之謂。此二語本屬哲學上之研究,解釋頗近幽邃。但持此以驗個人修養之要,則與新教育思想若合符節。今謹以三端,續為諸君告:
(一)鍛煉身體。孟子有云:“天之將降大任于是[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此數語,愈讀愈覺有力。今從生理學上研究,知人之肢體,以運用而能力益發達,否則衰息。生物學家研究之結果,謂某島山中有魚,其目皆盲,以其視覺習而不用故也;溫泉水草,入冰水則死,以其生態習而不耐也。醫學家研究之結果,謂人之生理機關,其變化甚多。如動耳筋、腹中盲腸,均由久不運用,其機能遂至廢止。進化論大家達爾文有言,人類初本有鰓,又言男子初本有乳腺,皆因不用而廢。統觀以上所述,得悟一大原則:生理機關,不用則廢。往日醫家研究養胃之法,主張食物當擇其易消化者。近日醫家乃為大有力之反對,論以為胃之責任,實在消化;若嬌養而不盡其用,則消化之力必因而大衰減。蔡松坡此次就醫東瀛(yínɡ),過滬時,曾對吾言:“納溪之役,糧食不繼,前后四十日,軍中以砂雜米同煮充饑。”吾人日常食品,每擇取細嫩之質,精美之品,如雞蛋、牛乳之類,洵易消化矣;一旦當此境遇,將何以堪之?吾之足力甚弱,居恒不耐遠行。此次討袁師起,赴陸督軍之召,由安南問道入桂,間關步行數百里。初時頓覺勞苦不堪,數日以后,遂習而不覺。經此勞動之后,前此所患胃病,今乃若失,可見運動之有益個人康健甚大。今以吾國人與外國人體質比較,則強弱極相懸。所以然者,由吾國人好逸居,而外國人好運動也。國者人之積也,人人之體質弱,即國家之體質弱。今欲強一己,強國家,則均當持一鍛煉身體主義。雖學校之內,已有關于體育之教科,然吾人必于定規功課之外,須有一種運動興味。凡肢體各部,若能力不甚發達,即宜勉力練習,以養成一健全體格。此其一。
(二)鍛煉意志。夫人之不肖,皆非其初之本愿為之也,其素志必不如是也。方其少在家庭,未有不欲為一佳子弟者;出處社會,未有不欲為一有用人才者。凡少年之人,莫不具有多少志氣,但視其能堅持到底,始終貫澈否耳。孔子曰:“吾未見剛者。”又曰:“強哉矯!”何為剛?何為強?即此種堅強不拔之氣也。但求之青年,往往難之,諺語所謂“立腳未定”是也。故人不患無高尚志愿,惟患無堅強不拔之氣副之。此實為少年時代所亟須磨練者也。吾國近來道德事業,均極衰落,甚于五季。其原因總由國民意志薄弱。如去年袁氏之亂,無論社會士夫,城野良民,即立身政界中人,亦孰不審其不義,而深為拒絕者。然其結果,則搢紳、商賈,亦紛紛勸進,稱帝稱臣,內則玷辱人格,外則斫喪國本,皆由意志不堅牢所致。蓋人最初之意念,皆遵理性之判斷,所謂良心第一命令,無不合于道者。但一轉念之頃,則或徇時勢,或計利害,意慮轆轤在心上轉得幾回,則頓變其初志。始終強固不撓,殊非易事。譬之作長行者,愈行而愈倦,故曰“行百里者半九十”。即就小事論之,如戒鴉片之人,能行愿者十不得九,皆由半途吃苦不住,一念放松,遂致前功盡廢。古來志行薄弱之士,曾有幾人能成事業者乎?抑古來建功立業之偉事,曾有幾人意志薄弱者乎?或謂學生在校,潛心學業,罕遇磨練意志之機會。不知事無大小,皆可藉以磨礪精神,如學業上勉赴其所短,如操行上勉戒其所癖。意念不起則已,既起以后,必求實行,務達其的[11]而后已;若半途而廢,即是為外物所征服,尚有何自立之地乎?往常見交游朋輩中,其道德學業,年退一年,其原因皆在志行薄弱。寖假[12]成為習慣,必至一事無能,而同于廢疾,斯亦殆矣。《論語》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中庸》曰:“擇乎中庸而不能幾月守。”何以守之?堅強不拔之意志是也。但堅強意志,與剛愎自用不同,此在自克,彼則自縱。二者又慎勿混視也。此其二。
(三)鍛煉腦筋。上言身體以鍛煉而發達,腦亦身體之一部,不運用則官能廢。故曾文正云:“精神愈勵愈出。”孟子又云:“生于憂患,死于安樂。”逸樂者,真死人之具也。今學生居學校中,自有日常功課,尚不至過于逸樂。然當于公課之外,時時運用其思想,以磨勵其腦筋。吾國學業進步,所以不及外人者,良由秦漢以后,學生腦力運用之范圍隘,不能自由,絕少客觀研究。如火熱水沸,本日常共見之事,人以發明吸力,我猶熟視無睹。須知天下事物現象,皆有理存,能隨在求其所以然之故,即能發見物理原則。科學成立,不外乎是。若僅限于教室所課,教師所授,則天下事物,安能一一而教之?一人如此,其人學識不長進;人人如此,其學術無發明。處于今日物競之世,必歸淘汰無疑矣。而吾國人習性,每不任自由研究。雖最切近之事,如人強我弱,人勝我敗,皆不肯求其故,所以積弱至于此極。夫腦筋磨煉,惟在青年時代為有效。自立之機,實在于此。此其三。
吾欲與諸君所言之語,本不只此。然即此引申之,亦不下數萬言。言不在多,貴求其要。吾訥于口,未能暢言。望諸君鑒吾誠意,自相磋勵,將來自立立人,誠己誠物,國家賴之,又豈獨吾一人之榮幸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