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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陸王學派與青年修養

今天為本館第一次課外講演,以后每星期亦是繼續有的。先盡在外面敦請名流學者,如未覓著,就由我自己充數。原來我自己本擬正式擔任點功課,繼思本館與其他學校性質不同,講堂上鐘點宜少,課外自修時間宜多,所以我自己暫時不作有系統的學術講演。

今天講“陸王學派與青年修養”,這個題目好像不識時務。尤其在現在經濟狀況、社會情形正在混亂突變,還拿起幾百年前道學先生的話來翻騰,豈不太可笑嗎?但是我們想想修養工夫,是否含有時代性?是否在某時代為必要,在某時代便不必要?我們生在世上幾十年,最少也須求自己身心得一個安頓處,不然,單是饑則求食,勞則求息,蠕蠕噩噩和動物一般,則生活還有什么意味?什么價值?或者感覺稍銳敏一點,便終日受環境的壓迫,陷于煩惱苦悶,結果墮落下去,那更是“天之眀民”[13]了。所以我們單為自己打算,已經不容缺乏修養工夫,其理甚明。況且一個人總不是做自了漢可以得了的,“四海變秋氣,一室難為春”,我們無論為公為私,都有獻身出來替社會做事的必要。尤其在時局萬分艱難的中國今日,正靠后起的青年開拓一個新局面出來,青年們不負這責任,誰來負呢?但是我們想替社會做事,自己須先預備一副本錢,所渭本錢者,不但在書本上得些斷片知識,在人情交際上得些小巧的伎倆,便可濟事,須是磨練出強健的心力,不為風波所搖,須是養成崇高的人格,不為毒菌所腐。這種精神,不是一時作得到的。古今中外的偉大人物,或者雖不十分偉大而能成就一部事業的人,都不是一蹴僥幸成功的。在他事業未成功以前,“扎硬寨,打死仗”,孜孜矻矻,鍥而不舍,不知作了幾多狠苦的預備功夫。待到一旦臨大事,好整以暇,游刃有余,不過將修養所得的表現出來罷了。我同學們須知讀書的時候,就是修養的時候,能一面注重書本子上學問,一面從事人格修養,進德修業,雙方并進,這就是將來成就偉大事業的準備。所以我個人認為青年有修養的必要。

以上是說修養的必要,現在接著說修養的方法,究竟要用什么方法,才可達到修養的目的呢?古今中外的學者、祖師——所講求的法門甚多,今擇要述之:

(一)宗教的。宗教家常懸一超人的鵠的——無論天也可,神也可,上帝也可,由此產生出來道德規律,便拿來當他自己作事的標準,不能說他沒有功效,不過這種方法。比較行于沒有十分開化的民族和稍為腦筋簡單的人,足以幫助他的修養。因為這種方法,完全靠他力的,不是靠自力的。例如信仰基督教的人,只要崇拜基督,便以為能贖我愆尤;信仰佛教凈土宗的人,只要口誦“阿彌陀佛”,便以為能解脫生西。流弊所至,自己的覺性反受他力壓抑,不能自由發展了。

(二)玄學的。玄學的修養法,要脫離名相,得到人以外高深哲理的人生觀,來作自己安心的歸宿。他的好處,自力甚強,獨往獨來,當然比宗教全靠他力自由得多。但他的弊病,離名相過遠,結果變成高等娛樂品,不切于實際,非具特別智慧,對哲理有特別興趣的,不容易領悟,往往陷于空中樓閣,虛無縹緲的境界。雖說是滿腹玄理,足供談資,亦等于看菜單而忘烹調,讀書譜而廢臨池,自己終究不能受用的。

(三)禮法的。禮法的,一可云是“禮文的”——“禮節的”,換言之,就是形式上檢束身心的方法。在消極方面,本“君子懷刑”的觀念,凡國法和禮教上不允許的,就絕對的不肯嘗試;在積極方面,禮與法所允許的,便常常從事訓練,一言一動,務期造成軌范。這是他的優點,但他的弊病:(1)偏于形式,禮法禁止的行為,均須表現出來,禮法才有制裁的力量;其內心思想,無論壞到怎樣,法官雖高明,固然不能照燭,就是禮教的范圍和力量稍大,也仍然是達不到的,不過形貌恭敬罷了。(2)病于瑣碎,無論什么事,須得到一個概念,若網在綱,如裘絮領,然后才能究源竟委,循序漸進;若只一枝一節的來尋解決,便永久得不著一個把柄。

以上三種,都不是良好的方法,不能使人們得到修養的效果。我們生在這個變動社會,鎮日忙碌,精神煩悶,不但宗教的、玄學的,不能適用,就是禮法的修養方法,繁文縟節,病于瑣碎,亦易令人厭倦,故不能不選擇一最簡捷的方法。這種方法的條件:第一要切實,能在我最忙的時間——學問上或者是職務上——不相妨害,仍能不斷的作修養功夫;第二須得其要領,好比運用大機器一樣,只要得著他的原動力,便全部都轉動起來了,不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方法;第三要自動的,不靠人,也不靠著人以外的他種力量。能具備以上三種條件的,古今中外的偉人都有,或者宗教家、哲學家亦復不少。不過,依我個人用功實驗的結果,覺得對于現在一般青年的修養,最穩當、最簡捷、最易收效果的,當以陸王一派的學問為最適合。對于這派的學術,以后有機會,當詳細討論,今天先將他修養的要點講一講。我把他暫分為四點,分述于下:

(一)致良知。“致良知”這句話,是王陽明提出來的。陸象山雖有這種意思,卻未明白說出“致良知”三字來,象山說法,仍舊本著孟子的“求放心”。“求放心”這句話,前人解釋“放”字,如放風箏一樣,放了出去,再收回來,這是不對的。其實“放”字,就是失去本來良心的意思,換言之,就是為氣稟所拘,人欲所蔽,失去本然之善。“求放心”,就是圖恢復已失去的良心。陽明“致良知”三字,便覺明顯得多。

陽明嘗詔告弟子說:“你一點良知,即是你的明師。是便知是,非便知非,一毫昧他不得。良心命令你的行為,不會錯的”云云。他的意思就是說,良心像明師一樣,是與非,辨之最清,良心命令你要作便作,不作便不作,決計不會錯的。近世德哲學家康德(kant)亦曾說過:“服從良心第一個命令。”因為第一個命令是真覺,最明顯不過的。這話完全與陸王旨趣相符合,其所謂“東海有圣人,南海有圣人,此心同,此理同”了。“致良知”的“致”字,系動詞,含有功夫,如普通致書某君之“致”同意。“致良知”,就是推致良知于事事物物,好比諸君將來作司法官,如何裁判始能盡善?這便是把我的良心推致到人的身上或事物上面去的一個實例。“良心”在人身,猶“舟之有舵”。舟有舵,所以便移轉;如遇暴風駭浪,不會把舵,或者是無舵,那船非沉不可。良知如舵,致良知,就是把舵。吾人每日作事,常常提醒此心,恰如操舟者全副精神注重管舵。良心與生俱來,人人都有,不常用則馳鶩飛揚,莫知所屆,猶之舟子之舵,不常用則把不定。所以陸王詔人說:“良心就是你的明師。”每日遇事到面前便問他,久之自不費力。如舟子之于舵,天天訓練,平時固毫不費力,縱遇大風駭浪,稍用點心,亦可過去。總之陸王方法,不必靠宗教、玄學、禮法等,只靠這點覺性,訓練純熟,平時言行,固從容中道;縱遇重大的困難的大事臨頭,隨便提一提,也可因物付物,動定咸宜。這方法最簡捷,上自大圣大賢,下至婦女孩提,不用拋棄他種事業,都可適用。什么專靠書本子上“多識前言往行,以蓄其德”,什么“禮儀三百,威儀三千”的繁文縟節,都是比不上的,這是陸王學派第一個美點。

(二)重實驗。“致良知”,似乎純屬主觀的,怎么又說到重實驗的客觀方面去呢?這不是自相矛盾嗎?其實不然。陸王的意思,以為事之應作,要問良知;究要如何作法,如何推之于人而順,全驗諸客觀的實際。表面雖似相反,結果全然一貫。陸子靜與兄子淵[14]別后相見,兄問數年學問,從何處下手?何處致力?子靜答云:“專從人情事變上下手。”這便是陸學注重實驗的鐵證。考陸氏本是大家庭,并且數代同居,管理家務是輪流的。他說他學問進步最猛烈,就是在二十三歲管理家務的時候,因為這時有機會把良心推致到事實上去。我們要知道,知與行有最密切的關系。譬如由北京到上海,須先定一觀念。究應怎樣去法,心中常有兩種辯論,一說往南,一說往北,未實行時可以并存的。待到實行時,非實在詳細打聽明白,終沒有達到上海的一日,徒然看路程表是不中用的。又如聽人說,東興樓菜好,在未嘗過以前,縱然下形容詞,說他怎樣甘美可口,終于隔靴搔癢,與自己不相干,必待親自吃過,然后才能真正知道。所以陽明主張“知行合一”,嘗曰“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終”,又曰“知而不行,知如未知”。陸王這派學說,雖然對于書本子上學問,不十分攻擊,但總視為第二層學問。他們的意思,要在實際上作去,凡一言一動,能把自己的良心運用到上面去,就無往而非學問。我們天天在講堂聽講,固為學問,就是在課外聽講作事,一舉一動,均合于條理,更是緊要的學問。若徒知在講堂上上課,那便等于看路程表和批評菜單子了。我們未研究陸王以前,以為他們學問,全是主觀的,那知道他們推致良知到事事物物上去,完全屬于客觀的?陸子以管家進學,已以上述;再來看看王子,他的軍事上、政治上的事業,只要有一件,都足成為偉大人物永垂不朽。奇怪得很,我們現在只知他為一大學者,軍事、政治反為學問所掩,這是什么緣故呢?因為他的軍事、政治,都是從學問中發出來,同時他的學問,亦因經軍事、政治的訓練而益進步。他的軍略、政略,就他平宸(chén)濠一事,便可看得出來。宸濠為明室王子,謀覆明社,已有數年預備,詳密布置。陽明無官守,無人責,上書討賊,談笑之頃,三星期削平大難,這是何等神勇!迨削平以后,太監嫉功妒能,仍促御駕親征,并且要他將宸濠放出。他看出此中癥結,便把宸濠解交太監,功成不居,以泯猜忌。這時皇帝仍要到江南,所帶北兵,云集南昌,他用種種方法供給,使南北軍不相沖突。又百般用方法激動北軍,到歲暮除夕時,令市民作歌謠唱戲,使兵士動思歸之念,于是北兵始撤去。統觀這事的首尾,初宸濠脅迫他,他不但不附和,反興師致討,這是良心命令他作的;旋交宸濠于太監以泯猜忌,也是良心命令他作的;北兵駐南昌,苦吾民,設法促歸,也是良心命令他作的。良心作用之妙,真是不可思議。陽明之學,首重良知,一遇困難問題,更借此機會,訓練思想,直作下去。一面雖似主觀;一面則條理細密,手腕靈敏,又完全屬客觀的。雖用權術,好比醫生對病人說謊一樣(說謊為極不道德之事,醫生對病人說謊,目的在醫病,故為良心所許可)也是良心命令所許可的。為達良好目的而用手段,這手段畢竟是善的。由此足以證明致良知與重實驗,絲毫不相沖突的。

(三)非功利。西洋科學,重實驗,近功利;陸王學派,既重實驗,當然也不能逃此窠臼,怎么又說非功利呢?但是陸王不是絕對不要利益、不要事功,不過以自己個人為本位的毀譽、得失、利害等物,陸王是絕對反對的。陸子在白鹿洞書院講“君子喻義小人喻利”章,不但聽眾感動,就是朱子〔也〕大為感動,當時便把講義寫出來刻在書院壁上。他講的大意:謂“利”,是以自己為本位的,凡專為自己打算,不但貪財好色要不得,就是學問文章、虛榮利祿等,也都要不得的。反復推闡,為拔本塞源之論。若不澄清源頭,讀書多固壞,才具大更壞。譬如現在軍閥,無論北也好,南也好,如果他不為自己利益、虛名,專替社會國家謀利益,那么國家便可立致太平;若專為自己打算,我希望他讀書少點,才具小點才好,否則讀書愈多,談什么問題,什么主義,則為惡之本領越大,將禍國不知伊于胡底了!猶之農夫種田,種的是稻和麥,灌溉培養,可成嘉禾;如種的是莠類,加肥料,勤耕耘,所收獲終為莠類。前賢說得好:“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這是絲毫不爽的。所以陸王主張澄清本源,然后再作學問才好。一方面與西洋實驗派相近,一方面又主張非功利,這是有西洋學派之長而無其短的明征。

(四)求自由。非功利,“無我”,似乎專于為人。孰知卻又不然。可以說,完全是為自己——是為自己求得絕對的自由,不過非一股人所謂自私自利罷了。也可以說,一般人不善自私自利,陸王乃知大自私自利的。孔子曰:“克已復禮”,又曰:“古之學者為己”。這兩句話,表面看來,顯然是矛盾的,其實嚴格解釋起來,仍然是一貫的。一日陽明弟子問曰:弟子只知軀殼的小己,不知精神的大己。陽明詰之,復曰:“口要食美味,目要看好色。”故云:“軀殼是不是自己?食為舌,舌是不是自己的?”凡食一物,口中覺得滋味很好,如良心以為不應該吃,這時誰的痛苦大?對得住口,不過幾秒鐘的快樂;對不住良心,是永久的痛苦。雙方打算,還是對得住良心的好!所以我們良心,要不受束縛,要求得絕對的自由。但良心自由,是不容易得到的。身體受束縛,可由外力代為解放,如美國黑奴,有林肯來替他解放。我自己的精神,作了自己軀殼的奴隸,非自己解放自己,就一天到晚,一生到老,都在痛苦之中,莫由自拔。陸王學派,就是從沉淪苦海里自救出來,對內求良心絕對自由,不作軀殼的奴隸:對外不受環境的壓迫和惡化,無論環境如何引誘,總持以寧靜淡泊,寂然小動。因為得利絕對自由,所以同時也得到絕對的快樂。孟子曰:“死亦我所惡,所惡有甚于死者。”譬如一碗飯,得之則生,弗得則死,但是有時候權衡輕重,死比食還要快活,這時就不能不死。我們看看明末死節諸臣,是何等從容自得!那些茍全性命的,顏人世,人家對他批評怎樣,姑且不問,我看他們精神上真不知受了怎樣的痛苦!如錢牧齋[15]、吳梅村[16]者流,便是一個適例。這種大不自由,就功利方面計算起來,未免太不經濟。橫豎早晚都是死,何必茍活幾年,甘受精神上的痛苦呢?所以陸王一派學者,不作自己奴隸,不受環境壓迫,結果得到大自在、大安樂,獨往獨來。此心常放在極逍遙安樂地方,生固快活,死亦安慰,生死無所容心,抑何往而不自得!以此證明孔子克己、為己之說,不但不相沖突,并且彼此相得益彰。這是陸王給我們修養上最簡捷、最完美的方法。我不敢說我在東興樓吃過一回菜,不過在旁邊嘗一嘗他的滋味罷了,希望我們同學大家努力嘗嘗這個滋味才好!

陸王派的學問,在我國有清二百年間,一被經學壓迫,再被程朱派壓迫,日就衰微。東鄰日本,反盛行此學,明治維新的豪杰,都是得力于陸王派的學者。陸王也可以說是日本建國的功臣,他學問效力的偉大,從此可見一斑。我們本國嗣裔,反未沐其膏澤,未免可惜。俗諺有云:“物極必反。”現在正當物質枯燥,人心煩悶的時期,或許是陸王學術復活的時機罷?再談到我們儲才館的設立,完全是預備養成治外法權的人物,要負擔這種責任,談何容易!非大家同心眀力,最少非有五十人抖擻精神,能夠實地作事不可。然能養成作事的能力,書本子上的學問固屬緊要,精神修養尤不可忽。然精神人格修養的方法,又只有陸王學派最簡捷、最美滿、最有效驗,所以我今天首向同學介紹陸王派學術的梗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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